新 版 紅 樓 定 假 真
新 版 紅 樓 定 假 真
新 版 紅 樓 定 假 真——簡評蔡義江評注《紅樓夢》
周 汝 昌
不少讀者向我提問過:想好生研讀《紅樓夢》,只不知應取哪種本子最為相宜——讀來愜心,引來可據?我給問住了。回答說:我也戴上了「紅學家」的高帽了,可是這多年來,每逢要看要用這部書時,卻並無例外地要傷一回腦筋,不知在這些影印、排印的諸多版本中,選哪一部才好。這是困擾人的事情,它不大不小,不緩不急……,可總擺在你面前,這麼多歲月也沒個良善之方——要我回答提問,真是問道於盲了。
現在好了。如有人又來問我,我將回答,你就看蔡義江教授的新版本吧,這個本子新由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的,一大厚冊,不但取用方便,而且具有特色。依我拙見,到目前為止,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個本子,因此才敢向提問者推介。
為什麼說此本就好,就可取?若詳說,那萬言難罄。如今姑且簡而言之,也得先擺擺幾層理路,不然空口說好道壞,那只能是欺負老實人,作假廣告,或為了私利而畸輕畸重,捧煞。學風已經不都良好,還禁得住再「加碼」麼?
請聽在下講講理路——
《紅樓夢》有抄本,有印本。抄本大致接近雪芹原來手筆意旨;印本是偽續後四十回,冒稱「全本」,而且還偷偷改動前八十回,整個兒是個騙局,戲弄世人,別有用心。
就由打這兒,「紅學」也從客觀主觀上分裂為兩派:一派崇曹揭高(指高鶚,以他作為炮製偽續假「全」本的代表);另一派捧高貶曹。兩派所欣賞、所尊重的「文本」,就自然是一取「脂批本」,即古抄本(上有脂硯齋批;為了簡便,即不抄脂批而文本依舊的,也概以脂本目之);另一派取「程本」,即偽「全本」,共120回(因以程偉元為印書的署名者,故謂之「程本」)。
這是一層「麻煩」,各執一詞,自謂理足,爭論不已。如此一來,那派捧高的事情好辦,就整理程本排印行世——時下已出了很多部程本系統的本子了,光是大陸就有了至少四、五種,若算上別處,那更多。對於崇曹派來說呢,事情可就複雜得多、困難得很了。為什麼?因為這一派(多數學者讀者屬於此派)要想存真破偽,就得拿符合或接近雪芹原筆本意的文本出來,才可以與人家競爭。可這兒並沒有一部完整的80回脂本存世,少的只存二回,多的也不過七十多回——中間還有後補之文。更不好辦的是現已發現的十來種抄本,文字又各各歧異——說得誇張一點吧,簡直是句句都有異文,甚者一句話,每本與每本都不全同,令你目迷五色,繞得人頭暈而莫所適從。
蔡校本的第一條好處,就是盡量考慮了各抄本的情況,在紛紜異文中,擇其善者而從之,寫為一個可讀的清本。這給了讀者一個極大的方便,而又為了照顧廣大讀者的一般閱讀,不盡列出繁複的異文校字記1。
蔡本的第一大好處,只要打開書,一眼便可看出。比如世上所有本子,第一回開頭便都是「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雲,……」這麼一大段話,根本不像小說的口吻;我自幼即感到詫異疑悶,自「甲戌本」影印傳世後,方知此乃原著《凡例》中的末條「解題」性的說明文字。奇怪的是,此甲戌本的正確文例文式,卻從不被人據以校正流行普及本,甚者還提出,《凡例》是「書賈偽造」。如今蔡本鄭重恢復了這幾條凡例,而依原著讓第一回開頭便是:「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直截了當,一下子把讀者引入勝境,喚起極大興趣與「期待感」。我常說:這才像是小說(或說書人)的口吻與筆調。
蔡本在異文校比選字上,也有他的獨特見解,為避煩瑣,不在這樣的簡介中詳列字例、句例。
但我在此文中願意強調讚揚的,更在於蔡本的評注。我對此十分欣賞,認為這才更是此本最大的特色與貢獻。
評注有啥稀奇!有人會這麼想、這麼說,哪個本子沒有註解?通行本上很多帶注,而且還有不少專著,如《紅樓夢小考》、《紅樓夢識小錄》等書。何以蔡本又稱可貴?誠然,二百多年來,從乾隆末的周春,清末的楊懋建,直到當代,很多學人都曾為「紅注」下過苦功夫,收穫成就,也很巨大。近年還加上了新出幾種紅學辭典,更是「注學」興榮。蔡注自然也要汲取已有的績業,如何便算新奇?
我說,問題不在於新奇與舊有。蔡教授不一定每條注都出自創。但註釋的事情,雖然需要學識廣博,腹笥積富,但又不是僅僅靠這就能作出好注來的。清代的典章制度、風俗習尚、器用名色、語詞禮數……蔡教授今之人也,未必在這些上面勝過往哲前賢,但他為今日之讀者作注,卻有他的一面勝處,即他的文化素養好,文學識力高,而不在於「徵文數典」的死知識、粗本領。
說起這個問題,就不是一個一般性個別問題了,而是一個中華文化的根本大問題。
原來,我國小說到明代,早已不再是專由市井(瓦捨)說書藝人用口宣說,如「四大奇書」,就全是文人才士用筆墨寫作的了。文人才士者,當時的高層知識分子也,具有極高的文采才思,已非初級文化水平者所能盡領其妙。但到清代乾隆朝的初期,忽又出現了一個曹雪芹!這人可太了不起,又大不同於眾多的一般類型的文人才士。他是個特異天才,他那小說寫法的種種特色,都打破了以往的舊套,而處處生發出了新意、新法、新境。他具有超凡的文化素養和表現本領——作出來的再也不是市井稗史,而成文化寶庫了。給這樣的書作注,自非一般只會「查字典」「找工具書」的人所能勝任——這就顯出了蔡義江同志的特長,他是最適合這種任務的一位「注紅」好手。
此書連帶程本後四十回續書,共有1600多頁,差不多每頁都在下方設有註腳,少者一條,多者十來條,用簡練的文字替讀者講解了各式各樣疑難問題。這項工程之艱巨,可想而知。這麼多注,要想舉最好的例子,那可不容易;我此刻只能隨手拈來,略窺彩豹之一斑而已。今只舉第1083頁註解晴雯既死,小丫頭託言她歿後成為芙蓉花神之事,只這一句話,注文卻引了歐陽修的《六一詩話》、張師正的《括異志》兩書中記敘的石曼卿、丁度死後為「芙蓉城主」的典故——這還不一定算是獨得之秘,別的注家也能查到;但是蔡注竟又引了蘇東坡的詩,更出常人意想之外的,竟又引及了雪芹至友敦敏的詩!
我以為儘管宋人石與丁之成為「芙蓉城主」,是個「地方」之長(主管),這與花神是否等同密合、原為一意,也許還可以從細商略討研;但無論如何,注者提出的這種「關係」,是不容忽視與置而不論的。這種「關係」,舊詞兒或者稱之為「脫換」,為「點化」;新話恐怕就說成是「藝術聯想」「變通運用」什麼的了。它們之「關係」肯定是存在的,在雪芹心中筆下釀成了一杯新奇別味的佳茗,大有回甘余冽。這種以及類似的例子,才最能說明(證實)我所謂的雪芹乃是一位超級異才文士,大文家、大藝家;他的書你用一般式的「看小說」的簡單辦法去對待,是讀不出什麼意思與滋味的——而這就是我強調的一條:《紅樓夢》是一部中華的文化小說。
文化小說,必須相當水平的文化「文化注者」方能勝任於他的職責,蔡教授應是一個良例。
他的注裡,還包括校勘取捨的理由,今不詳舉。他的注最奇的乃又包括著他的評議批點。在這一項下,我深深感到他對脂批所透露的種種「信息」的重視與破譯。他對高續後40回的文字內容的批評與批判,都是最為可貴的組成部分——也才是他的注文的最大特色!
由於筆者目壞,艱於多列蔡注原文精彩之處,讓我只舉他在全書2的最末一條注文吧——
「說到」四句——前兩句謂書中所寫辛酸之處,因其用荒唐之言而顯得更加可悲。它表示對作者在不得已的環境條件下寫作的理解。但後二句卻有背作者原意。「世人癡」及《好了歌》中世人追求功名富貴、嬌寵妻妾兒孫的「癡」,非作者《自題一絕》中「都雲作者癡」之「癡」。對世人之癡,原作者是加以否定、嘲諷的,怎可「休笑」呢?勸人「休笑」是替批判的對象辯白,用「由來同一夢」為世人的醜惡思想行為遮羞。(1608頁)
請看,古往今來,還到哪去找這樣的好注呢?
我上文說《紅樓夢》本子是個「不大不小,不緩不急」的問題。所謂「不大」,即有人認為一部小說嘛,值得如此折騰來折騰去?不是有了印行本了嗎?那還不夠?……所謂「不小」、一部好的《紅樓夢》普及本,是關係著中華文化的一件大事,看輕了就犯了錯,給祖國優秀文化的流傳播布造成巨大損失。「不緩不急,」就不必費詞了:此事看似不急,可二百多年了,怎麼不該早點兒有部較為愜心貴當的良版?
這就是我們該當歡迎蔡本的基本理由。至於校勘取捨、理解評注,事情複雜萬端,見仁見智,容有不盡相同的見地,這是正常的,也是不會即可全部定論的。對於這些,本文概不多及;我注重的是全局,是大體,是總方向。
甲戌六月酷暑中草訖
1一般讀者很難想像眾本異文數量之驚人。1948年,我向胡適提議,應該整理校訂一部接近雪芹原筆的好本子。胡適表示支持,說這工作太重,無人敢任。但他又不願承認程本是個壞本子。從此與他爭議。至七十年代,我向當時的中央呼籲,建議重出一部良版《紅樓夢》(因已出的仍是胡適的「程乙本」)。由此產生了一個「校注小組」,即紅樓夢研究所的前身。此組至1982年印出了現行的國家出版的新版《紅樓夢》,打破了程本的壟斷局面。但它採用《庚辰本》為底本,只個別地方校改一些字句。至於此前的俞氏《八十回校本》,取《戚本》為底本,卻又大量依《庚》本改錄,僅「校字記」(實「改字錄」也)即為全書四冊之一冊。俞本流傳不廣,影響甚小。近兩三年,程本「回潮」,已出了好幾部,且有人宣稱程本才是真本、定本、全本云云。此外致力大匯校寫定本的人,國內外尚有數家。蔡本之出,勝於1982年本,值得歡迎者在於版本史上有歷史意義。
2蔡本全書仍收高續後40回,連排,亦不分注續書的字樣。但正式署名已只列「曹雪芹著」,不再發生曹、高「合著」的笑話(也是騙局)。又在評注中讓讀者明白原著與偽續的區別。這是照顧了出版銷售的方便與利益,也沒有抹殺學術的真理與歷史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