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外孫賈母惜孤女(2)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2)
對元春賜物時黛、釵的差別也應這樣看。這裡自然不排除寶釵給元春留下了較好印象的因素,但主要是元春出於禮節之故。這從省親題詠時可以看出。元春看了黛玉、寶釵、迎春、探春、惜春、李紈的詩後說道:「終是薛、林二妹之作與眾不同,非愚姐妹可同列者。」其實以元春的文才,未必看不出寶釵的那首《凝輝鍾瑞》頌聖味太濃,純粹是應景之作,而且詩人自己顯得過於卑微;而黛玉的《世外仙源》意境優美,「借得山川秀」一句氣魄宏大。之所以首先提到「薛」,就是因為這是客人之故。那晚賈妃賜物時,書上介紹的序列也是「寶釵、黛玉諸姐妹等」,寶釵在前。二十三回賈妃傳諭,將大觀園開放,「命寶釵等只管在園中居住」,也是這種禮節和規矩的反映。
至於說二十五回王熙鳳當著眾人的面笑問黛玉「『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眾人聽了一齊都笑起來」,有人認為是對黛玉的「污辱」,恐怕是理解錯了,也實在是冤枉了王熙鳳。其實情況恰恰相反,王熙鳳在此完全是出於好意,而且是看準了的,否則她不會當著這麼多人開這樣的大玩笑。這裡有一條脂批頗能說明問題:「二玉事在賈府上下諸人,即看書人,批書人,皆信定一段好夫妻,書中常常每每道及,豈其不然,歎歎。」正如史太君兩宴大觀園不少前輩學者與時賢早已指出的那樣,榮府的命根子賈寶玉將來如果娶了只會作詩不會理家的林黛玉為妻,對王熙鳳繼續掌握油水頗豐的榮府內務大權十分有利;若寶釵成了寶二奶奶,那她就得退出榮府權力核心,回到大權獨攬只知貪婪財貨的婆婆邢夫人手下打雜去了。所以她開這個玩笑是真心的,是一種潛意識的流露。她對黛玉笑道:「你別作夢!你給我們家作了媳婦,少什麼?」鳳姐還指著寶玉道:「你瞧瞧,人物兒、門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傢俬配不上?那一點玷辱了誰呢?」這是她針對黛玉說她「貧嘴惡舌」和「啐了」她一口的「反擊」,是個十分明顯和親切的玩笑,連黛玉自己都非常清楚。所以王熙鳳開始說「喫茶」時,「眾人聽了一齊都笑起來。林黛玉紅了臉,一聲兒不言語,便回過頭去了」。待到王熙鳳說配得上、配不上時,因為說得太露骨了,林黛玉很不好意思,「抬身就走」,被寶釵拉住。趙、周兩位姨娘進來後,「獨鳳姐只和黛玉說笑」。後來王夫人的丫頭傳話叫眾人去,王熙鳳還跟黛玉開了一個玩笑,說「有人(指寶玉)叫你說話呢」,把她往寶玉那裡「一推」。哪裡有一點「污辱」之意!五十一回鳳姐和賈母、王夫人等商議,由於天冷,住在大觀園內的姑娘們空著肚子出來吃飯,飯後再回園子,受了冷風冷氣有損健康,擬在後園門裡為她們單獨設廚弄飯。這個顯然是鳳姐的建議,得到了賈母和王夫人的支持。鳳姐還特別強調:「就便多費些事,小姑娘們冷風朔氣的,別人還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連寶兄弟也禁不住,何況眾位姑娘。」而薛寶釵是在梨香院與母、兄單獨開伙的。王熙鳳對林黛玉的格外關心,由此亦可見一斑。
說到抄檢大觀園不抄寶釵,卻偏偏抄黛玉,那也是情有可原的。鳳姐講得很清楚,「要抄檢只抄檢咱們家的人」,連王善保家的都明白此理:「這個自然,豈有抄起親戚家來。」所以只抄自家人的決定體現了前述中國傳統禮法與習俗中的內外有別、客人享受的禮遇應當高於自己人的原則,決非對寶釵法外施恩,只要看看寶玉屋裡都未能倖免就明白了。在實際抄檢時,鳳姐的態度也能證明她對黛玉的友善:當時黛玉已睡下,「才要起來,只見鳳姐已走進來,忙按住她不許起來,只說,『睡罷,我們就走。』這邊且說些閒話」。當王善保家的「從紫鵑房中抄出兩副寶玉常換下來的寄名符兒」等物,十分「得意」,想要發難,王熙鳳笑道:「這自然是寶玉的舊東西」,要她「撂下再往別處去」,弄得那婆子很是沒趣,「只得罷了」。她對黛玉的親切與保護是很明顯的。值得深思的是,抄檢大觀園已經是七十四回,是前八十回中王熙鳳和林黛玉之間直接接觸的最後一次。也就是說,在現存曹雪芹親自寫的稿子中,王熙鳳是一直十分喜歡和愛護林黛玉的,不僅從來沒有傷害過她,而且確實是希望黛玉成為寶玉的妻子的。賈府的下人都認為寶黛將來必定結合——六十六回興兒對尤二姐、尤三姐說「(寶玉之妻)將來準是林姑娘定了的」,就是一例——其中恐怕就有平日愛開玩笑的鳳姐的影響。換句話說,曹雪芹筆下的王熙鳳絕不是破壞寶黛婚姻的人。高鶚續書中王熙鳳策劃調包計,黛玉焚稿,寶黛悲劇被推向高潮。對於這個結局,紅學界的看法分歧很大。我認為,總的說來寫得還是好的,完成了小說最重要的一個悲劇,至少它提供了一個與前八十回相對比較合榫(sǔn)的結果,比沒有好,比那些污七八糟的結尾更好。但是,它畢竟不是曹雪芹原來設計的結局,而且包括王熙鳳在內的一些重要人物後來都走了樣。它的主要問題在於,前面已經提到,王熙鳳實際上是不可能以設計調包計來促使薛寶釵成為賈寶玉的妻子。我之所以還是基本肯定,是著眼於整個小說與寶黛愛情悲劇的完整性得以完成,有助於作品的流傳。
綜上所述,林黛玉在賈府所受的「壓迫」與她和賈府長輩的「對立」,不是子虛烏有,就是被極大地誇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