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在要君召不來,
亂山重疊使空回。
如何堅執尤人意,
甘向巖前作死灰。
第一折自家介子推,
晉朝職當諫議。
晉獻公為君,
朝冶裡信皇妃驪姬,
國舅呂用公所譖,
貶東君太子申生、重耳於霍地為民,
更將正宮皇后齊姜下入冷宮。
信驪姬與他兩個太子,
大者奚齊,
次子卓子。
大者為雲,
次者愛月,
奏官裡蓋千尺雲月台,
台上太極宮女二十間,
動天下民夫,
幾日成功。
朝中宰輔,
緘口無言,
沒一個敢諫。
官裡,
似此這般,
怎生奈何呵。
【仙呂【點絳唇】我想今日人才,
各居朝代,
為臣宰。
怕不都立在舜殿堯階,
一個個將古聖風俗壞。
【混江龍】當日個高辛氏舉八元八愷,
慎微五典五惇哉。
今日父子無義慈情分,
兄弟喪恭友心懷。
則為五教不明生仇恨,
致令得四時失序降民災。
今日父子無高低悅順,
兄弟無上下和諧。
臣宰與君王主事,
君王信驪後支劃。
大太子申生軟弱,
小太子重耳囊揣。
毒性子奚齊如蛇蠍,
狠心腸卓子似狼豺。
愛的是為雲長子,
寵的是愛月嬰孩。
卻正是農忙耕種,
百忙裡官急科差。
割捨了我當忠諫,
取奏天裁。
我這裡整朝章秉象簡端居於相位中,
我與你出班部上瑤階,
赴丹墀直望著君王拜。
皆因朝中肱股良哉,
托賴著君勝唐堯,
元首明哉。
臣該萬死,
冒奏天顏:臣見貶正宮皇后、東宮太子、西府儲君,
不知有何罪犯?
陛下信讒臣之奏,
待蓋雲月台,
不可興工。
娘娘言者錯矣。
【油葫蘆】二太子要尋上天梯將雲月摘,
上青霄可無大才。
娘娘啊,
便怎能夠挽蟾宮攀折得桂枝來?
晉朝宮室蓋不得。
陛下,
不可。
枉了乘船用車把磚石載,
枉廠梁山選木將園林采。
石包成千尺台,
磚砌就五丈階。
為甚咱晉朝中宮殿難修蓋?
子那深山裡摧殘棟樑材。
【天下樂】今日待動土興工七十利開,
但用的民夫,
將百姓差,
題起來痛傷情老臣心內駭。
不爭宮殿上太極宮,
不爭台修成雲月台,
臣則怕引得禍從天上來。
臣敢說麼?
當日紂王無道,
因寵妲己,
蓋摘星樓、不明殿、長夜宮,
敲陽人脛月是驗髓,
剖婦人腹氣驗胎,
如此不仁。
有諫臣三人:微子、箕子、比干。
此三人者,
乃是紂之庶民。
為諫不從。
微子去之,
箕子為奴,
比干諫而死。
自古至今,
百姓、諸侯、史官皆毀紂王無道。
【那吒令】百姓海怒嫉能妒色,
損臣僚重宰;
力假三市諸侯恨荒淫好色,
布八方四海;
史官每罵輕賢重色,
傳千年萬載。
那其間正值著譏歲時,
凶年代,
普天下並役個差。
【鵲踏枝】比及壘起基階,
立起梁材,
百姓每凍餓死的屍骸,
成山握蓋。
那座摘早樓興工了數載,
不曾動分毫府庫資財。
【寄生草】百姓每如何敢賣,
官司也不敢買。
揀人家高梁大廈渾成壞,
問甚末聖壇佛堂從頭兒拆,
將他那皇宮內苑從新蓋。
告大王,
恁時節龍樓鳳閣已成功,
待怎麼到如今雕欄玉砌今何在?
【六序】每日將生靈害,
每日把筵宴開。
微子、箕子、比幹這三人諫在金階。
諫不從也,
微子便走去西伯,
箕子在宮苑塵埃,
把那比干腹教刀刃分開。
磣可可活把心肝摘,
血濯濯的苦痛傷懷,
驗三毛七孔真如在。
妲己早歡娛滿面,
紂王早喜笑盈腮。
【篇】為那嬌態,
有些顏色,
選入宮來。
把那蠆盆深埋,
銅柱牢栽,
酒池鐫開,
肉林安排,
損害人材,
食啖嬰孩,
引的四海兵來,
戈戟無該。
想著紂王興衰,
我王裁劃,
則為摘星樓把山河敗壞。
陛下,
修甚麼望月台?
戊午日兵來,
甲子日成災。
皆因那姜太公妙策奇材,
臨時間血浸朝歌壞,
把座摘星樓變做塵埃。
武王伐紂功勞大,
一來是神天保護,
一來是天地裁排。
萬歲,
萬歲。
聖人道:篤信好學,
守死善道。
危邦不入,
亂邦不居。
天下有道則見,
無道則隱。
今日退朝,
是吾全身之樂哉!
【尾】跳出那興廢利名場,
做一個用捨行藏客。
孔子道:危行言遜免害,
不得中行而與之,
必也狂狷進退乎哉!
見如今您晉朝中禍已成胎,
少不得惹起場干戈橫禍災。
我想這於尺月台,
恁時節撇在九霄雲外。
我道來,
去了這晉朝臣,
您可索提備著楚兵來。
第二折自家六宮大使王安,
奉官裡聖旨、皇后懿旨,
繼三般朝典。
將東宮太子賜死。
想人生冤枉,
何處伸訴!
【南呂】【一枝花】致令得申生遭罪囚,
逼臨得重耳私奔走。
雖然是驪皇后生嫉妒,
哎,
你個晉大子也合問緣由。
您肯分解個恩仇,
賜朝典他甘心受,
料東宮一命休。
則是刎頸交傷身,
難不了這短劍白練藥酒。
【梁州第七】前家兒功番成罪累,
後堯婆恩變為仇。
從古至今,
前家後繼從來有,
似這驪後一計,
國舅鋪謀,
暗存著燕侶鶯儔,
可持請佃他鳳閣龍樓。
送的個前家兒惹罪遭殃,
搬得個親夫主出乖弄丑,
都是後堯婆私事公仇。
國舅、太后,
君王行兩三遍題名兒奏,
著自家自等候。
交武士金瓜列在我這腦背後,
我如何不敢承頭?
【牧羊關】將太子待放來如何放?
教太子待走來如何走?
臣若壞了太子呵,
教這潑宮奴萬載名留。
若不教太子短劍下身亡,
微臣便索金瓜下命休。
太子今日青天上遭罪死,
若黃泉下不可結冤仇。
那壁是聖旨難推怨,
微臣這壁官差不自由。
自至宮中,
誰會害人性命?
【四塊玉】我從來是個奉善人,
那裡有殺人的手?
竹節也似聖旨催怎敢遲留!
至如東宮合死呵,
也不合教這明晃晃短劍下亡。
若要個完全的屍首,
則合教這長挽挽白練休,
太子呵。
你能可眼睜睜服藥酒?
臣不知太子有何罪犯,
官裡與皇后有這般冤恨。
【罵玉郎】聽太子從頭兒說開無虛謬,
元來是爭社稷結冤仇。
則是這三人定的計策,
臣也都參透。
是君王傳的聖旨,
驪後定的見識,
是賊子施的機彀。
【感皇恩】呀,
唬的我魂魄悠悠,
不提防有人隨後。
嗨,
太子命難逃,
微臣也身難躲,
那賊漢怒難收。
都是賊子奏,
奏得您繼母焦,
焦得您父王愁。
【採茶歌】你道他下場頭,
怎干休?
太子呵,
則除你一心分破帝王憂。
古往今來雖是有,
冤冤相報何時休!
天臣言者差矣。
【牧羊關】他父親牽腸肚,
咱兩個可費口?
他子父母更歹殺呵痛關著骨肉,
待將他摘膽剜心,
怎做的不傷懷袖?
觸突著皇后合依平論,
冒突著天子何問緣由。
傷毒著宮婢非為罪。
藥殺神獒直甚狗!
【尾】你今日道屠殺他這太子不怕難合,
上天生我,
上天死我,
君王何不可。
我怕甚伏侍君正不到頭。
哎,
眾公卿,
眾宰侯,
別人有傢俬不能勾,
有妻男不能守,
有功名不能就。
宰輔臣僚冒支請受,
臣道君昏怎生不奏?
驪後心毒,
獻公出醜。
殺的是玉葉金枝,
有好榆柳,
將鳳子龍孫,
不如豬狗。
你等蒼生,
真乃禽獸。
我已過三十不為夭壽,
為主忠心,
死而甘受。
我博一個萬載青名,
煞強如教萬民咒。
我如今棄了身,
棄了命,
便死身亡。
問甚您鋼刀下爛朽!
割捨了訛言課語,
抗敕違宣,
怕甚末金瓜下碎首!
既為臣子,
怎敢將主所殺。
我將這行仁慈、有道理、忒忠孝的申生,
我委實下不得手!
第三折自當日出朝,
載老母歸於莊宅上,
半載之間,
倒大來悠哉!
【中呂】【粉蝶兒】活計生涯,
遣僕男一梨兩耙,
落得個任逍遙散誕行達。
背一張琴,
攜一壺酒,
訪友在山間林下。
今日還家,
想著我出朝進那場驚怕。
孔子云:邦有道則知,
邦無道則愚。
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信有之也。
【醉春風】我如今耳淨勝如聾,
眼明渾似瞎。
我便有那論邦辯國的巧舌頭,
則不如妝做個啞、啞、啞、啞。
將書劍收拾,
素琴抬起,
劍匣高掛。
介林於府學中攻書,
已經半年之間,
不知你做甚功課哩?
孩兒,
你習文武科,
也學得是也。
我想來,
則不如不會倒好。
聽我說。
【喜春來】你今日修文治國平天下,
你如今待演武安邦定殺伐。
兒呵,
你如今修文演武未通達。
罷,
罷,
至如你便不成呵,
似我也退朝,
准肯將你貨與帝王家?
孩兒,
你說的言語有擎王保駕之意,
安邦定國之心。
豈不知孔子擊磬於衛,
有荷蕢者曰:"有心哉,
擊磬乎!
"子貢曰:"有美玉於廝,
韞櫝而藏諸,
求善價而沽諸?
"子曰:"沽之哉,
沽之哉,
我待價者也。
"你今未入於室,
焉知就裡?
權然後知輕重,
度然後知長短。
我受過的辛苦緣何不知!
便憑才藝,
奪國家大柄貴者,
只除是出朝將入朝相矣。
【普天樂】出為將便是鎮華夷,
入為相居官朝鸞駕。
鎮華夷呵,
便似挾太山以超北海;
朝鸞駕呵,
便索待漏院久立東華。
假若封加你官位高,
至如陞遷得你功勞大,
剷地招罪招殃添驚怕。
兒呵,
則不如無是無非且做莊家。
這的是送你榮華富貴,
兀的是還你魂的高車駟馬,
那的是取你命的大纛高牙。
【迎仙客】他道認得咱,
不知是准那?
臣道是淮家個客人,
元來卻足殿下。
小太子若是但躬身,
微臣便該萬剮。
東宮安在。
東宮元來自刎升遐,
晉天子呵,
全不怕萬載人民罵。
太子事洩,
非干微臣之過,
皆因呂用公奉官裡聖旨所逼。
國舅仗著寶劍道:你家中有小太子重耳,
好生將得項上頭來便休,
若不將出頭來,
教您全家兒賜死。
老漢以此說太子在於宅內。
太子勿慮,
臣替太子死去。
母親,
將您孩兒項上首級腐爛,
交與國舅,
言稱是太子之首。
我雖然盡其忠不能盡其孝,
爭奈有七十歲老母,
如百年之後,
無臨喪祭之子。
休、休、休,
既為忠臣,
何思孝以哉!
別恨山妻淚滿腮,
含悲老母痛傷懷。
忠心替代儲君死,
孺子疾忙取劍來。
【上小樓】我則見扯劍出匣,
他便揪住頭髮,
吃察刀過處頭落地。
苦痛天那!
你好是下得呵,
兒呵,
好兒今日個不尋思,
就、就死擎王保,
顯得臣也,
忠心扶你晉朝天下。
【篇】你沒兒待怎生,
我絕嗣待怎麼?
孩兒今日救了儲君,
替了親爺,
他須是為國於家。
不爭你舉哀聲,
敢把咱全家誅殺。
君上,
小可題起那驪姬,
怕那不怕?
【醉高歌】行路途劫劫巴巴,
耽淒楚消消灑灑。
頭直上風雪紛紛下咱兩個凍不煞多應餓殺。
【紅繡鞋】受了他五七日心驚膽怕,
不似這兩三程行得人力盡身乏,
望見兀那野煙起處有人家。
太子共我絕糧三日,
我每日割著身上肉,
推做山林內拾得野物肉,
與太子充飢,
他有一日為君呵,
至如他心虧負我,
我須是割股勸著他。
深山裡絕餓殺。
【快活三】想我著適才來澗底一下,
割得來與他家。
燒得來半熟,
慌用手來拿,
早是我澀奈無收煞。
【朝天子】百忙裡讓咱,
猛然的見他,
不由我吃忒忒心頭怕。
太子問臣聲喚做其那,
有幾處熱癤壞瘡發。
微臣裡忍痛難禁,
聲疼不罷,
太子呵,
臣這疼痛如刀扎。
你又待損剮、損剮些肉咱。
你直待咽咬煞微臣罷。
既然楚大夫肯將太子去楚,
老夫家中有老母無人侍養,
老夫還家,
等太子雪冤時分,
臣迎太子來。
【耍孩兒】哭啼啼訴不盡別離話,
你與我疾忙上馬。
你一程程乘騎去他邦,
我則索慢慢的步石自還家。
他那裡傷心去路何時盡,
我這裡含恨歸程知他幾日是家。
赤緊的您父子無投機活,
可知道風雲氣少,
那裡問兒女情多!
【三煞】今世裡父賢子不孝,
子孝父不達。
這的是父不父、子不子,
傷廠風化。
我如今有兒無兒皆如此,
你今日有爺無爺爭甚那!
謝楚大夫相提拔,
太子為晉唐枝葉,
皆是你齊楚根芽。
【二煞】太子呵,
想必那春申君抬舉你,
你見那孟嘗君隨順他。
若是君權向那客舍裡權安插,
俺便似山川困虎生剛巨,
你便似淺水蛟龍奮爪牙。
怎肯教驪姬賊子請了天下。
太子呵,
直等的先皇晏駕,
那其間便起征伐。
【煞尾】太子呵,
你若是報不得母、雪不得兄,
你便空破了國。
我若是借不得母、埋不得兒,
我便是白喪了家。
你若是雪不得冤、報不得恨,
則恁地空干罷!
太子呵,
你便是治不得國,
我便是齊不得家,
吡,
枉教人唾罵殺。
楔子您孩兒去晉城,
如得重耳為君,
號文公即位,
將群臣都封贈了,
惟忘了您兒。
兒作了一篇《龍蛇歌》懸於晉朝宮門,
晉文公若見,
必宣您兒來。
上問母親,
怎生是一世之榮不知萬載之名?
母親言者善也,
家中無妨礙。
【仙呂】【賞花時】母親道奉帝臨朝一世榮,
背母歸山博個萬代名。
家中萬事無牽掛,
則今日便登程。
遙望著翠巍巍綿山峻嶺,
您孩兒鴉背著母親行。
第四折【越調】【斗鵪鶉】焰騰騰火起紅霞,
黑洞洞煙飛墨雲,
鬧垓垓火塊縱橫,
急穰穰煙煤亂滾,
悄蹙蹙火巷外潛藏,
古爽爽煙峽內側隱。
我則見煩煩的煙氣熏,
紛紛的火焰噴。
急煎煎地火燎心焦,
密匝匝煙屯峪門。
【紫花兒序】紅紅的星飛迸散,
騰騰的焰接林梢,
烘烘的火閉了山門。
煙驚了七魄,
火唬了三魂。
不付能這性命得安存,
多謝了煙火神靈搭救了人。
慚愧呵,
險些兒有家難奔,
盡都是火嶺煙嵐,
望不見水館山村。
有個老宰相共個老婆婆火燒了也。
那個老宰相不肯躲那火,
抱著黃蘆樹,
現今燒死了也。
【小桃紅】小人向虎狼叢裡過了三旬,
每日負力擔柴薪,
教俺稚子山妻得安遁。
我不知你笑那深山裡玉堂臣,
他向那濃煙烈焰裡成灰燼。
為甚俺這樵夫得脫身無事?
他皇天有信,
從來不負俺這苦辛人。
那個老官人和我每日攀話。
【金蕉葉】小人怕不待信著門傾心告君,
則恐怕觸突著當今至尊;
小人雖是個莊家漢,
也省的些個小勾當。
止不過玉帛玄纁奉品,
不似你晉國裡招賢廢人。
【調笑令】柴林下那個宰臣,
教火燒了身,
兀的不辛苦殺凌煙閣上人。
我道來呵,
道他親孩兒替死向鋼刀下刎,
他血瀝割股焚身。
封官時宰相每若議論,
則封個完體將軍。
【寨兒令】道他曾巴巴劫劫背著主公,
破破碌碌踐紅塵。
行到半路裡絕糧也,
剮割濕肉烹。
道大王當日從臣,
道大土今日為君。
每日重裀而臥,
列鼎而食,
那其間路上有饑人。
您向當心裡放水甕防身,
您卻四面火把燒焚。
一頭於水、於水浪滾,
一頭放火、把火光焚,
做皇帝一頭放水,
一頭放火,
那的是您天子重賢臣!
【鬼三台】颼颼的的狂風徹,
將密匝匝山圍盡,
猛一陣煤撲人生煙嗆人。
風捲洩蕩起灰塵,
火焰紅如絳雲。
漚漚煙熏的兩輪日月昏,
刮刮的火煉的一合天地分。
補氤氳兔走被煙迷,
忒楞楞撲飛禽被那火淋。
【禿廝兒】您這火林外前後有軍,
深山裡進退無門。
他道是向火坑中自喪身,
更休想臥高塚麒麟。
【聖藥王】那老兒過六旬,
近七旬,
他道是老而不死是何人。
你道他性子狠,
意氣嗔,
見如今抱黃蘆肢體做灰塵,
可知、可知有甚吃火不燒身!
【收尾】不爭你個晉文公烈火把功臣盡,
枉惹得萬萬載朝廷議論。
常想趙盾捧車輪,
也不似你個當今帝王狠。
第一折妾身長安京兆府人氏,
喚做張玉娥,
是個上廳行首。
如今我這在城有個員外李彥和,
與我作伴,
他要娶我。
怎奈我身邊又有一個魏邦彥,
我要嫁他。
聽知的他近日差使出去,
我已央人尋他去了,
這早晚敢待來也。
四肢八節剛是俏,
五臟六腑卻無才。
村在骨中挑不出,
俏從胎裡帶將來。
自家魏邦彥的便是。
這在城有個上廳行首張玉娥,
我和他作伴多時,
他常要嫁我。
今日他使人來尋我,
不知有甚事,
須索見他去來。
大姐,
你喚我做甚麼?
魏邦彥,
我和你說,
聽知的你出去打差,
如今有這李彥和要娶我。
我和你說的明白,
一個月以裡,
我便嫁你;
一個月以外,
我便嫁別人。
你可休怪我。
你也說的是。
我今日去,
準準一個月,
我便趕回來也。
我出的這門來。
呀,
可早一個月也。
你這說謊的弟子。
魏邦彥去了也,
怎生不見李彥和來?
耕牛無宿草,
倉鼠有餘糧。
萬事分已定,
浮生空自忙。
自家長安人氏,
姓李名英,
字彥和。
在城開著座解典鋪。
嫡親的三口兒家屬,
渾家劉氏,
孩兒春郎,
年才七歲。
有奶母張三姑,
他是潭州人。
在城有個上廳行首張玉娥,
我和他作伴,
他一心要嫁我,
我一心待娶他,
爭奈我渾家不容。
我今日到他家中走走去。
大姐,
這幾日不曾來,
休怪。
有你這樣人!
我倒要嫁你,
你倒不來娶我?
也等我揀個吉日良辰,
好來娶你。
子丑寅卯,
今日正好。
只今日過了門罷。
大姐,
待我回去,
和大嫂說的停當。
才來娶你。
我如今且回我那家中去也。
我要嫁他,
他倒不肯。
只今日我收拾一房一臥,
嫁李彥和走一遭去。
妾身姓劉,
夫主是李彥和,
孩兒春郎,
年才七歲,
開著座解典庫。
俺夫主守著個匪妓張玉娥,
每日不來家。
我到門首望著,
看他來說些甚麼。
我李彥和,
這幾日不曾回家,
有這婦人屢屢要嫁我。
爭奈不曾與我渾家商量。
我過去見我渾家去。
大嫂我來家也。
李彥和,
你每日只是貪花戀酒,
不想著傢俬過活,
幾時是了也呵?
【仙呂】【點絳唇】你把解庫存活,
草堂工課,
都耽閣。
終日波波,
白日休空過。
【混江龍】到晚來早些來個,
直至那玉壺傳點二更過。
大嫂,
你可憐見,
我實不相瞞,
這婦人他一心待要嫁我哩。
你教我可憐見,
你待敢是無奈之何。
你比著東晉謝安才藝淺,
比著江州司馬淚痕多,
也只為婚姻事成拋躲。
勸不醒癡迷楚子,
直要娶薄倖巫娥。
我好也要娶他,
歹也要娶他。
你真個要娶他?
兀的不氣殺我也!
【油葫蘆】氣的我粉臉兒三閭投汨羅,
只他那情越多,
把雲期雨約枉爭奪。
你望著巫山廟滿斗兒燒香火,
怎知高陽台,
一路上排鍬钁?
休這般枕上說,
都是他栽下的科。
他是個萬人欺千人貨,
你只待娶做小家婆。
【天下樂】你正是引的狼來屋裡窩,
娶到家,
也不和,
我怎肯和他輪車兒伴宿爭競多。
你不來我行呵我房兒中作念著,
你來我行呵他空窗外咒罵我,
咱兩個合口唱叫,
你中間裡圖甚麼?
大嫂,
他須不是這等人,
我也不是這等人。
【那吒令】休信那黑心腸的玉娥,
他每便喬趨搶取撮,
休犯著黃櫱肚小麼。
數量著噥過,
緊忙裡做作,
似蠍子的老婆。
你便有洛陽田,
平陽果,
鈔廣銀多。
【鵲踏枝】有時節典了莊科,
准了綾羅;
銅斗兒傢俬,
恰做了落葉辭柯。
那其間便是你鄭孔目風流結果,
只落得酷寒亭剛留下一個蕭娥。
大嫂,
那婦人生得十分大有顏色,
怎教我不愛他?
【寄生草】你愛他眼弄秋波色,
眉分青黛蛾。
怎知道誤功名是那額點芙蓉朵,
陷家緣唇注櫻桃顆,
啜人魂舌吐丁香唾。
只怕你飛花兒支散養家錢,
旋風兒推轉團圓磨。
那裡有這等說話。
我如今務要娶他哩。
你既要娶他,
你娶,
你娶!
妾身張玉娥,
收拾了一房一臥,
嫁李彥和去。
來到門首,
沒人在這裡,
不免喚他一聲。
李彥和,
李彥和。
有人喚門,
待我看去。
大姐,
你真個來了也。
你耳朵裡塞著甚麼?
不聽得我喚門來?
我如今過去拜你那老婆,
頭一拜受禮,
第二拜欠身,
第三第四拜還禮。
他依便依,
不依呵,
我便家去也。
你不要性急,
等我過去和他說,
你且在這裡。
大嫂,
張玉娥來了也。
他說來拜你,
頭一拜受禮,
第二拜欠身,
第三第四拜要還禮。
你若不還他禮,
他要唱叫起來,
就不像體面了。
我還他禮便罷。
姐姐請坐,
受你妹子禮。
李彥和,
頭一拜也。
我知道。
這是第二拜也。
是大嫂欠身哩。
甚麼勾當!
釘子定著他哩?
怎麼不還禮?
嗨!
婦女家不學三從四德,
我男子漢說了話,
你也該依著我。
【後庭花】你蹅踏的我忒太過,
這妮子欺負的我沒奈何。
支使的大媳婦都隨順,
偏不著小渾家先拜我,
他那裡鬧鑊鐸,
我去那窗兒前瞧破。
那賤人俏聲兒訴一和,
俺這廝側身兒摟抱著。
將衫兒腮上抹,
指尖兒彈淚顆。
【柳葉兒】你道他為甚來眉峰暗鎖?
則要我慶新親茶飯張羅。
李彥和,
他那伙親眷,
我都認的。
可是那幾個?
都是些胡姑姑假姨姨廳堂上坐。
待著我供玉饌,
飲金波,
可不道誰扶侍你姐姐哥哥?
你也忒心多,
大人家婦女,
怎不學些好處?
【金盞兒】俺這廝偏意信調唆,
這弟子業口沒遭磨。
有情人惹起無明火,
他那裡精神一掇顯僂儸。
他那裡尖著舌語剌剌,
我這裡掩著面笑呵呵。
你休嘲撥著俺這花奶奶。
你道我嘲撥著你個花奶奶,
我就和你廝打來。
我也不是個善婆婆。
李彥和,
你來。
搦殺不成團。
我和你說,
你若是愛他,
便休了我,
若是愛我,
便休了他。
你若不依著呵,
俺家去也。
二嫂,
他是我兒女夫妻,
你著我怎麼下的!
你不依我,
還向他哩。
二嫂,
他是我兒女夫妻,
你著我怎麼下的!
這等,
你放我家去罷。
住、住、住。
你著我怎麼開口說?
大嫂,
二嫂說來,
若是我愛你,
便休了他,
若是愛他,
只得休了你。
兀的不氣殺我也!
大嫂,
精細著。
【賺煞】氣勃勃堵住我喉嚨,
骨嚕嚕潮上痰涎沫。
氣的我死沒騰軟癱做一垛,
拘不定精神衣怎脫,
四肢沉寸步難那。
若非是小孤撮,
叫我一聲娘呵,
兀的不怨恨沖天氣殺我。
你沒事把我救活,
可也合自知其過,
你守著業屍骸學莊子鼓盆歌。
我那大嫂也!
李彥和,
你張著口號甚的?
有便置,
沒便棄。
這是甚麼說話!
大嫂亡逝已過,
便須高原選地,
破木造棺,
埋殯他入土。
大嫂,
只被你痛殺我也!
這也是我腳跡兒好處,
一入門先妨殺了他大老婆,
何等自在,
何等快活。
那李彥和雖然娶了我,
不知我心下只不喜他。
想那魏邦彥,
這些時也來家了。
我如今暗地裡央著人去,
與他說知,
這早晚敢待來也。
自家魏邦彥的便是。
前月打差便去,
叵耐張玉娥無禮,
投到我來家,
早嫁了別人。
如今又使人來尋我,
不知有甚麼事?
我見他去,
此間就是。
家裡有人麼?
你來家裡來。
敢不中麼?
不妨事。
你嫁了人喚我怎的?
我和你有說的話。
有甚麼說話?
我雖是嫁了他,
心中只是想著你。
我如今收拾些金銀財寶,
悄地交付了你,
可便先到洛河邊,
尋下一隻小船。
等著我在家點起一把火,
燒了他房子,
俺同他躲到洛河邊,
你便假做梢公,
載俺上船。
到的河中間,
你將李彥和推在河裡,
把三姑和那小廝,
也都勒死了,
咱兩個長遠做夫妻,
可不好那?
你那是我老婆,
就是我的娘哩。
我先去在洛河邊等你,
明日早些兒來。
魏邦彥去了也。
我如今不免點火去。
在這房後邊,
放起火來。
那怕他物盛財豐,
頃刻間早已成空。
這一把無情毒火,
豈非是沒毛大蟲?
第二折好大火也!
二嫂,
怎生是好?
房廊屋舍,
金銀錢鈔,
都燒的無有了。
呀,
又早延著官房了,
也不知奶母張三姑,
與春郎孩兒在那裡?
三姑,
三姑。
走、走、走。
早是我遭喪失火,
更那堪背井離鄉。
穿林過澗,
雨驟風狂。
頭直上打的淋淋漉漉渾身濕,
腳底下踹著滑滑擦擦濫泥漿。
綠水青山望渺茫,
道旁衰柳半含黃。
晚來更作廉纖雨,
不許愁人不斷腸。
【雙調】【新水令】我只見片雲寒雨暫時休,
苦也!
苦也!
卻怎生直淋到上燈時候。
這風一陣一短歎,
這雨一點一聲愁,
都在我這心頭。
心上事自僝僽。
三姑,
你行動些。
我平生是快活的人,
幾曾受這般苦楚來!
【步步嬌】送的我背井離鄉遭災勾,
這賤才敢道辭生受。
斷不得哄漢子的口,
都是些即世求食鬼狐猶。
我幾曾在黑地行走,
教我受這般的苦也。
你道你不曾黑地裡行呵,
咱如今顧不得你臉兒羞,
你也曾懸著名姓,
靠著房門,
你也曾賣嘴料舌,
推天搶地,
你也曾挾著氈被,
挑著燈球。
可也曾半夜裡當祗候。
你怎麼嘴兒舌兒的罵我?
三姑,
你也饒他一句兒,
那裡便罵殺了他。
【雁兒落】只管裡絮叨叨沒了收,
氣撲撲尋敵鬥。
有多少家喬斷案,
只是罵賊禽獸。
難道你不聽得?
任憑這老乞婆臭歪刺罵我哩。
三姑,
罷麼。
【得勝令】你還待要鬧啾啾,
越激的我可也怒齁齁。
我比你遲到蚰蜒地,
你比我多登些花粉樓。
冤仇,
今日個落在他人彀;
憂愁,
只是我燒香不到頭。
二嫂,
我走了這一夜,
也略歇一歇咱。
也說的是。
李彥和,
你著三姑把我這褐袖來曬一曬。
三姑,
將這褐袖來曬一曬。
不須曬,
胡亂穿罷。
三姑,
我著你曬一曬,
真當不肯?
你個潑弟子,
我教你與我曬一曬,
怎麼不肯?
【沽美酒】逞末浪不即留,
只管裡賣風流,
看他這天淡雲開雨乍收。
可便去尋一個宿頭,
覓一碗漿水飯潤咱喉。
【太平令】住了雨也曬甚娘褐袖,
只願的下雹子打你娘驢頭。
這潑婦,
我打不的你那!
只見他百忙裡眉梢一皺,
公然的指尖兒把頰腮剜透。
似這般左瞅,
右瞅,
只不如罷手,
俺也須是那爺娘皮肉。
來到這洛河岸邊,
又不知水淺水深,
怎生過去?
這裡敢水淺?
險些兒推我一交,
不掉下河裡去!
救人!
救人!
【川撥棹】慌走到岸邊頭,
倉卒間怎措手。
風雨颼颼,
地上澆油。
扭頸回眸,
那裡尋個梢公搭救?
我將他衣領揪,
他忙將我腰胯木芻。
三姑,
我好好的走,
你倒扯著我。
你不是我呵,
【殿前歡】這一片水悠悠,
急忙裡覓不出釣魚舟。
虛飄飄恩愛難成就,
怕不的錦鴛鴦立化做輕鷗。
他、他、他,
趁西風卒未休,
把你來推落在水中浮,
他自吃醉了,
這等腳高步低,
立也立不住,
干我甚麼事,
說我推他?
要你來嚼舌!
抵多少酒淹濕春衫袖。
這裡水淺,
自過去了罷。
現淹的眼黃眼黑,
你尚兀自東見東流。
官人,
娘子,
我這裡是擺渡的船,
你每快上來。
哥哥,
你休上船去。
這婆娘眼腦不好,
敢是他約著的漢子哩!
你放手,
不妨事。
我上的這船來,
自有分曉。
拿住這殺人賊!
有殺人賊!
苦也娘子,
不干我事。
勒殺你的是那個梢公,
他走了也。
我是來救你的,
你休認差了也。
【水仙子】我不見了煙花潑賤猛抬頭,
錯摑打了別人怎罷休。
春郎兒怎扯住咱襟袖?
頭髮揪了三四綹,
是我救娘子來。
聽的鄉談語音滑熟。
打疊了心頭恨,
撲散了眼下愁,
哥哥也你可是行在灘州。
林下曬衣嫌日淡,
池中濯足恨波渾。
花根本艷公卿子,
虎體鴛班將相孫。
老夫完顏女直人氏,
拈各千戶的便是。
俺因公幹來到這洛河岸上,
一簇人為甚麼吵鬧?
兀的不是撐船的梢公,
你怎麼大驚小怪的?
大人不知,
恰才一個人,
把這個婦人,
恰待要勒死他。
恰好撞著小人,
救活他性命。
這個小的敢是他兒子?
他肯賣那小的麼?
他若肯賣呵,
我買了這小的。
你問他去。
兀那娘子,
那邊有個過路的官人,
問你肯賣這小的,
他要買。
我如今進退無路,
領這春郎兒去,
少不得餓死,
不如賣與他罷。
梢公,
我情願賣這小的。
兀那婦人,
你那裡人氏?
姓甚名誰?
將這生時年月,
說與我聽。
長安人氏,
省衙西住坐。
這孩兒父親是李彥和,
我是奶母張三姑。
這孩兒小名喚做春郎,
年方七歲,
胸前一點硃砂記。
你要多少銀兩?
隨大人與多少。
將一個銀子來與他。
謝了大人。
怎生得個立文書的人來,
可也好那。
老漢姓張,
是張敝古,
憑說唱貨郎兒為生。
來到這洛河岸上,
只見一簇人,
不知為何,
我試看咱。
老人家,
你識字麼?
這裡有個婦人,
要賣這個小的,
天一個寫文書的人。
你若識字,
這文書要你寫一寫。
我識字,
我與他寫。
兀那老的。
你識字替他寫一紙文書波。
娘子,
是你賣這小的?
你說將來。
長安人氏,
省衙西住坐。
父親李彥和,
奶母張三姑,
孩兒春郎,
年方七歲,
胸前一點硃砂記。
情願賣與拈各千戶為兒,
恐後無憑,
立此文書為照。
我曉得了,
依著你寫。
立文書人張三姑,
寫文書人張敝古。
文書寫的明白了也,
你都畫了字。
兀那婦人,
你孩兒賣與我了,
你卻往那廂去?
我無處去。
既然你無處去。
我又無兒無女。
你肯與我做個義女兒,
我養活你,
你意下如何?
我情願跟隨老的去。
跟他去也好。
春郎兒,
我囑咐你者。
【鴛鴦尾煞】乞與你不痛親父母行施恩厚,
我扶侍義養兒使長多生受。
你途路上驅馳,
我村疃裡淹留。
暢道你父親此地身亡,
你是必牢記著這日頭。
大廝八做個週年,
分甚麼前和後。
那時節遙望著西樓,
與你爺燒一陌兒紙,
看一卷兒經,
奠一杯兒酒。
那老兒領著婦人去了。
老夫也引著這孩兒抱上馬,
還我私宅中去來。
好苦惱子也!
只一個婦人,
領著個小的,
幾乎被人勒殺。
恰好撞見我,
我救了他性命。
他又把這個小的賣與那個官人,
那個官人又將他那個小的領著去了。
這等孤孤淒淒,
怎教我不要傷感?
呸!
可干我甚麼事?
隨他自賣男,
隨他自認女。
我只去做梢公,
不管風和雨。
第三折自家拈各千戶的便是。
自從我在那洛河邊,
買的這春郎孩兒,
過日月好疾也,
今經可早十三年光景。
孩兒生的甚是聰明智慧,
他騎的劣馬,
拽的硬弓,
承襲了我這千戶官職。
我如今年老,
耽著疾病,
不能痊可。
眼見的無那活的人也。
我把這一樁事,
趁我精細,
對孩兒說了罷。
我若不與他說知呵,
那生那世,
又折罰的我無男無女也。
春郎孩兒,
你近前來,
我有句話與你說。
阿媽有甚話,
對你孩兒說呵,
怕做甚麼?
你本不是我這女直人。
你的那父親是長安人,
姓李名彥和。
你的奶母叫做張三姑,
將來賣與我為兒,
你那其間方才七歲。
兒也,
我如今抬舉的你成人長大,
頂天立地,
噙齒戴發,
承襲了我的官職。
孩兒也,
你久已後不可忘了我的恩念。
阿爺不說,
你孩兒怎生知道。
孩兒,
我一發著你明白。
這個是過房你的文書。
你將的去。
我死後你去催趲窩脫銀,
就跟尋你那父親去咱。
理會的。
我這一會兒昏沉上來,
扶我到後堂中去咱。
阿爺,
精細者。
衣絕祿儘是前緣,
知命須當不怨天。
從今父子分離去,
再會人間甚歲年?
孩兒,
我顧不得你了也。
阿爺亡逝已過。
高原選地,
破木造棺,
埋殯了阿爺。
不敢久停久住,
催趲窩脫銀,
走一遭去。
父親也,
只被你痛殺我也!
不聽好人言,
果有西惶事。
自家李彥和便是。
自從那姦夫奸婦,
推我在洛河裡,
誰想那上流頭流下一塊板來,
我抱住那板,
得渡過岸上,
救了這性命,
如今可早十三年光景也。
春郎孩兒和張三姑,
不知下落。
家緣家計,
都被火燒的光光了。
無計可生,
與這大戶人家放牛,
討碗飯吃。
我在這官道旁放牛。
且把這牛來趕在一壁,
我在這柳陰直下坐一坐,
看有甚麼人來。
好是煩惱人也!
自從在洛河邊,
姦夫奸婦,
把哥哥推在河裡,
把我險些勒死,
把春郎孩兒與了那拈各千戶,
可早十三年光景了。
不知孩兒生死如何?
我跟著唱貨郎兒張敝古老的,
謝那老的,
教我唱貨郎兒度日,
把我鄉談都改了。
如今這老的亡化已過,
臨死時曾囑咐我,
你不忘我這恩念,
把我這骨殖送的洛陽河南府去。
我今背著老的骨殖,
行了幾日,
知他幾日得到也呵!
【正宮】【端正好】口角頭餓成瘡,
腳心裡踏成趼,
行一步似火燎油煎。
記的那洛河岸一似亡家犬,
拿住俺將麻繩纏。
【滾繡球】見一個旋風兒在這榆柳園,
古道邊,
足律律往來打轉,
刮的些紙錢灰飛到跟前。
是神祇,
是聖賢,
你也好隨時呈變,
居廟堂索受香煙。
可知道今世裡令史每都撾鈔,
和這古廟裡泥神也愛錢,
怎能勾達道升仙?
【倘秀才】沿路上身輕體健,
這搭兒筋乏力軟,
到廟兒外不曾撒紙錢。
爺爺你廝余閏,
廝哀憐,
我這老婦人咒願。
三條道兒,
不知望那條道兒上去,
我試問人咱。
敢問哥哥,
這個是那河南府的大路麼?
正是。
三條道兒,
該往那條道兒上去?
你往那中間那條路上去便是。
生受哥哥。
張三姑!
誰叫我來?
三姑,
是我喚你來。
你是誰?
三姑,
則我是李彥和。
有鬼也!
【上小樓】唬的我身心恍然,
負急處難生機變。
我只索念會咒語,
數會家親,
誦會真言。
這幾年,
便著把哥哥追薦,
作念的個死魂靈眼前活現。
我不是鬼,
我是人。
【篇】對著你咒願,
休將我顧戀。
有一日拿住姦夫,
攝到三姑,
替你通傳。
非足我不意專,
不意堅,
搜尋不見,
是早起店兒裡吃羹湯不曾澆奠。
三姑,
我不曾死,
我是人。
你是人呵,
我叫你,
你應的一聲高似一聲;
是鬼呵,
一聲低似一聲。
李彥和哥哥!
有鬼也!
我鬥你耍來。
三姑,
我的孩兒春郎,
那裡去了也。
沒的飯食養活他,
是我賣了也。
原來是你賣了,
知他如今死的活的?
可不痛殺我也!
你如今做甚麼活計?
穿的衣服,
這等新鮮,
全然不像個沒飯吃的,
你可對我說。
我唱貨郎兒為生。
兀的不氣殺我也!
我是甚麼人家?
我是有名的財主。
誰不知道李彥和名兒?
你如今唱貨郎兒,
可不辱沒殺我也!
休煩惱,
我便辱沒殺你。
哥哥,
你如今做甚麼買賣?
我與人家看牛哩,
不比你這唱貨郎的生涯這等下賤。
【十二月】你道我生涯下賤,
活計蕭然。
這須是衣食所逼,
名利相牽。
你道我唱貨郎兒辱沒殺你祖先,
怎比的你做財主官員。
【堯民歌】與人家耕種洛陽田,
早難道笙歌引入畫堂前。
趁一村桑梓一村田,
早難道玉樓人醉杏花天。
牽,
也波牽,
牽牛執著鞭,
杖敲落桃花片。
哥哥,
你肯跟我回河南府去,
憑著我說唱貨郎。
兒,
我也養的你到老,
何如?
罷、罷、罷,
我情願丟了這般好生意,
跟的你去。
你可辭了你那主人家去。
主人家,
我認著了一個親眷,
我如今回家去也。
牛羊都交還與你,
並不曾少了一隻。
跟的我去來波。
【隨尾】襖廟火,
宿世緣,
牽牛織女長生願。
多管為殘花幾片,
誤劉晨迷入武陵源。
第四折驛宰官銜也自榮,
單被承差打滅我威風。
如今不貪這等衙門坐,
不如依還著我做差公。
自家是個館驛子,
一應官員人等打差的,
都到我這驛裡安下。
我在這館驛門首等候,
看有甚麼人來。
小官李春郎的便是。
自從阿爺亡逝以後,
埋殯了也。
小官隨處催趲窩脫銀兩,
早來到這河南府地面。
左右接了馬者。
館驛子,
有甚麼乾淨的房子,
我歇宿一夜。
有、有、有。
頭一間打掃的潔潔淨淨,
請大人安歇。
你這裡有甚麼樂人耍笑的,
喚幾個來服侍我,
我多有賞賜與他。
我這裡無樂人,
只有姊妹兩個,
會說唱貨郎兒,
喚將來服侍大人。
便是唱貨郎兒的也罷,
與我喚將來。
理會的。
我出的這門來,
則這裡便是。
唱貨郎兒的在家麼?
哥哥,
你叫我做甚麼?
有個大人在館驛裡,
喚你去說唱,
多有賞錢與你哩。
三姑,
咱和你走一遭去來。
【南呂】【一枝花】雖則是打牌兒出野村,
不比那吊名兒臨拘肆。
與別人無夥伴,
單看俺當家兒。
哥哥你索尋思,
錦片也排著節使,
都只待奏新聲舞柘枝。
揮霍的是一錠錠響鈔精銀,
擺列的是一行行朱唇徠皓齒。
【梁州第七】正遇著美遨遊融和的天氣,
更兼著沒煩惱豐稔的年時。
有誰人不想快平生志。
都只待高張繡幕,
都只待爛醉金卮。
我本是窮鄉寡婦,
沒甚的艷色矯姿。
又不會賣風流弄粉調脂,
又不會按宮商品竹彈絲。
無過是趕幾處沸騰騰熱鬧場兒,
搖幾下桑琅琅蛇皮鼓兒,
唱幾句韻悠悠信口腔兒。
一詩,
一詞。
都是些人間新近希奇事,
扭捏來無詮次。
倒也會動的人心諧的耳,
都一般喜笑孜孜。
稟大人,
說唱的來了也。
著他過來。
快過去。
你兩個敢是姊妹麼?
且在門首等著,
喚著你便過來。
理會的。
驛子,
有甚麼茶飯看些來,
我食用咱。
有、有、有。
大人,
一簽燒肉,
請大人食用。
我割著這肉吃,
怕不在這裡快活受用,
想起我那父親和奶母張三姑來,
不由我心中不煩惱。
我怎生吃的下!
那個說我?
兀那驛子,
你喚將那姊妹兩個來。
兀那兩個,
將這一簽兒肉出去,
你兩個吃了時,
可來服侍我。
謝了相公。
妹子也,
咱不要吃,
包到家裡去吃。
嗨!
沾污了我這手也。
兀那說唱的,
將這油紙拿出去丟了者。
理會的。
我出的這門來。
這張紙上,
怎麼寫的有字?
妹子,
咱試看咱。
長安人氏,
省衙西住坐。
父親李彥和,
奶母張三姑。
孩兒春郎,
年方七歲,
胸前一點硃砂記,
情願賣與拈各千戶為兒。
恐後無憑,
立此文書為照。
立文書人張三姑,
寫文書人張敝古。
妹子也,
這文書說著俺一家兒,
敢是你賣孩兒的文書麼?
正是。
妹子也,
你見這官人麼?
他那模樣動靜,
好似俺孩兒春郎,
爭奈俺不敢去認他,
可怎了也。
哥哥你放心,
張敝古那老的,
為俺這一家兒這一樁事,
編成二十四回說唱。
他若果是春郎孩兒呵,
他聽了必然認我。
這個也好。
兀那兩個,
你來說唱與我聽者。
烈火西燒魏帝時,
周郎戰鬥苦相持。
交兵不用揮長劍,
一掃英雄百萬師。
這話單題著諸葛亮長江舉火,
燒曹軍八十三萬,
片甲不回。
我如今的說唱,
是單題著河南府一樁奇事。
【轉調貨郎兒】也不唱韓元帥偷營劫寨,
也不唱漢司馬陳言獻策,
也不唱巫娥雲雨楚陽台。
也不唱梁山伯,
也不唱祝英台。
你可唱甚麼那?
只唱那娶小婦的長安李秀才。
怎見的好長安?
水秀山明景色幽,
地靈人傑出公侯。
華夷圖上分明看,
絕勝寰中四百州。
這也好,
你慢慢的唱來。
【二轉】我只見密臻臻的朱樓高廈,
碧聳聳青簷細瓦,
四季裡常開不斷花。
銅駝陌紛紛斗奢華,
那王孫士女乘車馬,
一望繡簾高掛,
都則是公侯宰相家。
話說長安有一秀才,
姓李名英,
字彥和。
嫡親的三口兒家屬,
渾家劉氏,
孩兒春郎,
奶母張三姑。
那李彥和共一娼妓,
叫做張玉娥,
作伴情熟,
次後娶結成親。
嗨!
他怎知才子有心聯翡翠,
佳人無意結婚姻。
是唱的好,
你慢慢的唱咱。
【三轉】那李秀才不離了花街柳陌,
占場兒貪杯好色,
看上那柳眉星眼杏花腮。
對面兒相挑泛,
背地裡暗差排。
拋著他渾家不理睬,
只教那媒人往來,
閒家擘劃,
諸般綽開,
花紅布擺。
早將一個潑賤的煙花娶過來。
那婆娘娶到家時,
未經三五日,
唱叫九千場。
他娶了這小婦,
怎生和他唱叫?
你慢慢的唱者,
我試聽咱。
【四轉】那婆娘舌刺剌挑茶斡剌,
百枝枝花兒葉子,
望空裡揣與他個罪名兒,
尋這等閒公事。
他正是節外生枝,
調三斡四,
只教你大渾家吐不的咽不的這一個心頭刺,
減了神思,
瘦了容姿,
病懨懨睡損了裙兒祗。
難扶策,
怎動止,
忽的呵冷了四肢。
將一個賢會的渾家生氣死。
三寸氣在千般用,
一旦無常萬事休。
當日無常埋葬了畢,
果然道福無雙至日,
禍有並來時。
只見這正堂上火起,
刮刮咂咂,
燒的好怕人也。
怎見的好大火?
他將大渾家氣死了,
這正堂上的火從何而起?
這火可也還救的麼?
兀那婦人,
你慢慢的唱來,
我試聽咱。
【五轉】火逼的好人家人離物散,
更那堪更深夜闌,
是誰將火焰山移向到長安?
燒地戶,
燎天關,
單則把凌煙閣留他世上看。
恰便似九轉飛芒,
老君煉丹,
恰便似介子推在綿山,
恰便似子房燒了連雲棧,
恰便似赤壁下曹兵塗炭,
恰便似布牛陣舉火田單,
恰便似火龍鏖戰錦斑斕。
將那房簷扯,
脊樑扳。
急救呵可又早連累了官房五六間。
早是焚燒了家緣家計,
都也罷了,
怎當的連累官房,
可不要去抵罪?
正在愴惶之際,
那婦人言道,
咱與你他府他縣,
隱姓埋名,
逃難去來。
四口兒山的城門,
望著東南上,
慌忙而走。
早是意急心慌情冗冗,
又值天昏地暗雨漣漣。
火燒了房廊屋舍,
家緣家計,
都燒的無有了,
這四口兒可往那裡去?
你再細細的說唱者,
我多有賞錢與你。
【六轉】我只見黑黯黯天涯雲布,
更那堪濕淋淋傾盆驟雨,
早是那窄窄狹狹溝溝塹塹路崎嶇。
知奔向何方所。
猶喜的消消灑灑、斷斷續續、出出律律、忽忽嚕嚕陰雲開處,
我只見霍霍閃閃電光星炷。
怎禁那蕭蕭瑟瑟風,
點點滴滴雨,
送的來高高下下、凹凹凸凸一搭模糊,
早做了撲撲簌簌、濕濕淥淥疏林人物。
倒與他妝就了一幅昏昏慘慘瀟湘水墨圖。
須臾之間,
雲開雨住。
只見那晴光萬里雲西去,
洛河一派水東流。
行至洛河岸側,
又無擺渡船隻。
四口兒愁做一團,
苦做一塊。
果然道天無絕人之路,
只見那東北上搖下一隻船來。
豈知這船不是收命的船,
倒是納命的船。
原來正是姦夫與他淫婦相約,
一壁附耳低言:你若算了我的男兒,
我便跟隨你去。
那四口兒來到洛河岸邊,
既是有了渡船,
這命就該活了,
怎麼又是淫婦姦夫,
預先約下,
要算計這個人來?
【七轉】河岸上和誰講話,
向前去親身問他,
只說道姦夫是船家。
猛將咱家長喉嚨掐,
磕搭地揪住頭髮,
我是個婆娘怎生救拔!
也是他合亡化,
撲冬的命掩黃泉下。
將李春郎的父親,
只向那翻滾滾波心水淹殺。
李彥和河內身亡,
張三姑爭忍不過。
此時向前,
將賊漢扯住絲絛,
連叫道:"地方,
有殺人賊,
殺人賊!
"倒被那姦夫把咱勒死。
不想岸上閃過一隊人馬來。
為頭的官人,
怎麼打扮?
那姦夫把李彥和推在河裡,
那三姑和那小的可怎麼了也?
【八轉】據一表儀容非俗,
打扮的諸餘裡俏簇,
繡雲胸背雁銜蘆。
他系一條兔鶻、兔鶻,
海斜皮偏宜襯連珠,
都是那無瑕的荊山玉。
整身軀也麼哥,
繒髭鬚也麼哥,
打著鬢胡。
走犬飛鷹,
駕著鴉鶻,
恰圍場過去、過去。
折跑盤旋驟著龍駒,
端的個疾似流星度。
那行朝也麼哥,
恰渾如也麼哥,
恰渾如和番的昭君出塞圖。
比時小孩兒高叫道:救人咱。
那官人是個行軍千戶,
他下馬詢問所以,
我三姑訴說前事。
那官人說,
既然他父母亡化了,
留下這小的,
不如賣與我做個義子,
恩養的長立成人,
與他父母報恨雪冤。
他隨身有文房四寶,
我便寫與他年月日時。
那官人救活了你的性命,
你怎麼就將孩兒賣與那官人去了?
你可慢慢的說者。
【九轉】便寫與生時年紀,
不曾道差了半米。
未落筆花箋上淚珠垂,
長吁氣呵軟了毛錐,
西惶淚滴滿了端溪。
他去了多少時也?
十三年不知個信息。
那時這小的幾歲了?
相別時恰才七歲,
如今該多少年紀也?
他如今剛二十。
你可曉的他在那裡?
恰便似大海內沉石。
你記的在那裡與他分別來?
俺在那洛河岸上兩分離,
知他在江南也塞北?
你那小的有甚麼記認處?
俺孩兒福相貌雙耳過肩墜,
再有甚麼記認?
有、有、有,
胸前一點硃砂記。
他祖居在何處?
他祖居在長安解庫省衙西。
他小名喚做甚麼?
那孩兒小名喚做春郎身姓李。
住、住、住,
你莫非是奶母張三姑麼?
則我便是張三姑。
官人怎麼認的老身?
你不認的我了?
則我便是李春郎。
官人莫作笑,
休斗老身耍。
三姑,
我非作笑。
我乃李彥和之子李春郎是也。
果然是春郎了也!
則這個便是你父親李彥和。
孩兒,
則被你想殺我也!
不知你在那裡得這發達崢嶸來?
父親,
孩兒這官,
就是承襲拈各千戶的。
誰知有此一端異事?
如今拚的棄了官職,
普天下尋去,
定要拿的那姦夫淫婦,
報了冤仇,
方稱你孩兒心願。
稟爺,
這兩個名下,
欺侵窩脫銀一百多兩,
帶累小的們比較,
不知替他打了多少。
如今拿他來見爺,
依律處治,
也與小的們銷了一件未完。
律上,
凡欺侵官銀五十兩以上者,
即行處斬,
這罪是決不待時的。
兀的不是洛河邊假妝船家,
推我在水裡的?
這不是張玉娥潑婦那?
有鬼,
有鬼,
太上老君,
急急如律令,
敕。
敢是拿我們到東嶽廟裡來,
一剷是鬼那?
原來正是那姦夫淫婦,
今日都拿著了。
左右,
快將他綁起來,
待我親自斬他,
也與我亡過母親,
出這口怨氣。
【煞尾】我只道他州他府潛逃匿,
今世今生沒見期。
又誰知冤家偏撞著冤家對。
原來這就是李春郎,
這就是張三姑。
當日勒他不死,
就該有今日的晦氣了。
大人,
可憐見,
饒了我老頭兒罷。
這都是我少年間不曉事,
做這等勾當。
如今老了,
一口長齋,
只是念佛。
不要說殺人,
便是蒼蠅也不敢拍殺一個。
況是你一家老小現在,
我當真謀殺了那一個來?
可憐見,
放赦了老頭兒罷。
你這叫化頭,
討饒怎的?
我和你開著眼做,
合著眼受,
不如早早死了,
生則同衾,
死則共穴,
在黃泉底下,
做一對永遠夫妻,
有甚麼不快活?
你也再沒的怨誰,
我也斷沒的饒伊。
要與那亡過的娘親現報在我眼兒裡。
今日個天賜俺父子重完,
合當殺羊造酒,
做個慶喜的筵席。
孩兒,
你聽者。
這都是我少年間誤作差為,
娶匪妓當局者迷。
一碗飯二匙難並,
氣死我兒女夫妻。
潑煙花盜財放火,
與姦夫背地偷期。
扮船家陰圖害命,
整十載財散人離。
又誰知蒼天有眼,
偏爭他來早來遲。
到今日冤冤相報,
解愁眉頓作歡眉。
喜骨肉團圓聚會,
理當做慶賀筵席。
題目拋家失業李彥和正名風雨像生貨郎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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