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著理扎個筏子
曹雪芹寫夏婆子攛掇趙姨娘,他當然是否定的態度,描寫中透著譏諷不屑。但我以為,單拎出「抓著理扎個筏子」這句話,擱到今天,還是有參考價值的。
有紅學家認為,曹雪芹筆下的大觀園,是個清淨美麗的理想世界,是寫來跟園外污濁的俗世社會作對比的,這話有一定的道理,相對而言,大觀園裡生活著諸多花朵般的姑娘,氤氳出玉精神、蘭氣息,她們又有「絳洞花王」賈寶玉欣賞呵護,的確比那鬚眉濁物和「死魚眼睛」般的太太們橫行的園外社會清爽多了,但如果把大觀園生硬地判斷為無污染的理想世界,則我不敢苟同。
《紅樓夢》從第五十五回到第六十一回,整整用了七回來寫大觀園裡的「亂象」,把筆觸從主子層延伸到奴婢的最下層,從公子小姐的院落閨房延伸到廚房角門,是全書中情節最緊湊、節奏最急促、波瀾最交錯、聲音最喧嘩的一大段落。最難能可貴的是,曹雪芹在這一大段落裡,挖掘了賈府上中下幾種人物的人性,而且非常地深入,可以說是力透紙背,令人讀來既眼花繚亂,又心多憬悟。
大觀園裡何嘗是一味地清淨爽潔,首先,像趙姨娘那樣的蠍蠍蜇蜇的猥瑣角色會跑進來滋事聒噪,其次,住在園裡和每日要進園來做事的丫頭婆子,哪一位真是「省油的燈」?尤其是那一群小戲子分配到園裡各房後,更是把園裡平日就未必平靜的生活,攪和得更加喧囂繁雜。曹雪芹把各種人物,各個大大小小的利益集團,他們之間的利益衝撞,寫得細緻鮮活,如聞其聲,如見其形,而且七穿八達,一石數鳥,看得我們一會兒忍俊不住,一會兒拍案叫絕,雖只是文字的鋪排,讀來竟有如今影視那樣的聲光色電,實實過癮!
芳官、藕官等分配到園裡的戲子,她們多是率性而為,都想擺脫所謂乾娘的轄制,而夏婆子等所謂乾娘,則力圖保持住她們剋扣其例銀的既得利益;管理園裡花木的婆子們要防止丫頭們掐花摘果,以保證承包項目的收益不受損失,而看園子角門的小兒則有吃些園裡熟李子的訴求;從門房到各處的僕人,總是要從經手的客人饋贈品中,貪污一些以供自己享用,還取出一些作為禮物分贈親友;管園裡廚房的柳家的,總想把女兒柳五兒送進怡紅院,謀一份肥差,因此對晴雯、芳官等百般奉承,而司棋卻想將廚房的運作掌握到自己手中,先讓蓮花兒打頭陣,再自己御駕親征,以打、砸、搶的手段來爭奪「喚菜權」,後來更借柳五兒犯事被拘,設法讓自己一頭的秦顯家的奪了柳家的權,但到頭來柳五兒卻被無罪釋放,柳家的官復原職,秦顯家的只當了半天政,就偃旗息鼓而去,還白賠了許多……
在這犬牙交錯的利益之爭裡,趙姨娘表現得最為顢頇,她因「茉莉粉替去薔薇硝」欲去找芳官問罪,自己本已焦慮失態,又讓夏婆子這樣的人攛掇著當槍使,夏婆子煽動她進一步把事情鬧大:「你老想一想,這屋裡除了太太,誰還大似你?你老自己撐不起來,但凡撐起來的,誰還不怕你老人家?如今我想,乘著這幾個小粉頭兒恰不是正頭貨,得罪了他們也有限的,快把這兩件事抓著理扎個筏子,我在旁作證據,你老把威風抖一抖,以後也好爭別的扎……」
夏婆子所說的「抓著理扎個筏子」,不但意味著「得理就不必讓人」,而且也意味著除了佔住理以外,還應該「扎個筏子」,「筏子」是用來渡河的,渡什麼河呢?當然是渡「法律」之河,希圖能找到公正的執法者,據「道理」和「證據」作出有利於控方的裁決。
平心而論,去除掉「借刀傷人」的惡劣動機,夏婆子那「抓著理扎個筏子」的理論,並沒有什麼不對。當然,在曹雪芹筆下,趙姨娘跑進怡紅院見到芳官,理也講不順,筏子也沒紮成,當鬧得沸反盈天以後,把尤氏、李紈、探春三位管家的也驚動得親來現場了,她也並不會理智訴訟,「氣的瞪著眼粗了筋,一五一十說個不清」,這樣子怎麼能求得一個公正裁決呢?到頭來她是怒沖沖而來,悻悻然而去,連探春也跟著丟了臉面,哪裡有半點收穫?
曹雪芹寫夏婆子攛掇趙姨娘,他當然是否定的態度,描寫中透著譏諷不屑。但我以為,單拎出「抓著理扎個筏子」這句話,擱到今天,還是有參考價值的。在今天的現實生活裡,當自己與他人的利益發生衝撞時,一是可以採取法律外的私下了結的方式處理(如機動車行駛中與他車的小剮蹭、小追尾一類糾紛),二是可以「抓著理扎個筏子」,將過硬的證據擱在「筏子」上,執拗地去尋求法律的公正裁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