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殿夜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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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評論

    廢太子在雍正二年就死了,但關於他的故事仍在繼續。這就像曹寅死了,曹家的故事還要繼續搬演下去一樣。實際上頭一個故事始終籠罩著,或者更準確地說,決定著第二個故事。

    雍正韜晦到四十五歲才登上皇帝寶座,但在五十八歲時就突然薨逝了。雍正上台時,曹家是曹在當江寧織造,他是因為曹寅死了以後,康熙又讓曹寅惟一的親兒子曹顒繼任,沒想到曹顒又死了;曹寅母親孫氏是康熙幼時的保母(教養嬤嬤)之一,康熙南巡時以曹寅的織造署為行宮,孫氏朝謁,康熙見之色喜,且勞之曰:御書了大匾以賜;康熙對曹家感情很深,視曹寅為,曹寅、曹顒全死了他也還是要曹家當織造,曹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由侄兒過繼給曹寅未亡人充曹寅之子,連任江寧織造的。雍正對曹家可是一點感情也沒有,要說有感情那也是反面的厭惡之情,雍正五年抄了曹家,雍正六年將曹一家逮京問罪。其後曹家在雍正朝的陰暗日子雖然情況不詳,總還多少留下了些檔案材料與其他零星文字。

    乾隆一上台,便收拾其父王所留下的政治殘局,對雍正的政敵,他放的放,赦的赦,加恩籠絡,推行皇族親睦的明智政策,總體而言,大有效果。皇族裡的歷史遺留罪愆既然淡化乃至過往不究,相關的官僚的命運也就大有改善,正是在這種政治氣候裡,曹的虧空欠額一風吹,重新被內務府任用,曹家又恢復了小康,乃至很快達到貴族裡的生活水平,這時曹的兒子曹雪芹,已進入少年時代,很過了幾年溫柔富貴鄉里的甜蜜生活。具體而言,從乾隆元年到乾隆三年,這三個裡的曹家真可謂是,彷彿從此有幾百年的好日子等在前頭。

    但是在乾隆四年(1739年),出現了。弘皙是誰?是廢太子的兒子,按血統說也就是康熙的嫡孫。事件那一年,他已經十五歲,而且有記載證明,康熙很喜歡這個嫡孫,甚至之所以會在一廢太子四個月後再予復位,因素之一,就是二阿哥已然有了這樣一個眼看成才的子嗣。二廢太子時,弘皙已快二十歲,是個成年人了,雍正朝時,他以理親王的身份被安排住在了北京北郊當年叫祁縣,現在屬於昌平區的鄭家莊(現在此莊叫鄭各莊),鄭家莊那麼個鄉下,能住得下王爺嗎?不要憑空想像,需查史料,一查,原來康熙晚年就命於該處修建行宮、王府、城樓與兵丁營房,在他去世前一年建成,其中行宮大小房屋290間,遊廊96間;王府大小房屋189間,飯房、茶房、兵丁住房、鋪房則多達1973間,當然還配置得有花園等設施。康熙的意思,是把被圈禁的廢太子移到鄭家莊去,把他放在遠郊那樣的一個王府裡軟禁,這樣可以改善他的待遇,而又減少了留在宮廷裡圖謀不軌的危險,更加上那行宮正位於每年木蘭秋獮的途中,經常地途經駐蹕也就嚴密地監視了廢太子,兼以廣置城樓兵丁,那王府實際上不過是座豪華監獄罷了。但康熙來不及實施這一計劃,雍正加以實施,廢太子死了,他讓弘皙住了進去。雍正大概覺得廢太子這一支對他而言已非什麼威脅,像八阿哥、十四阿哥都遠比弘皙更具的特性,所以放鬆了對鄭家莊的監視。到乾隆四年時,乾隆驚悚地發現,弘皙居然在鄭家莊設立了小朝廷,,這還了得!弘皙本人,也就是說他的謀逆尚在意料之中,令乾隆震撼與傷心的是,查出的同盟者竟是這樣的一個名單:主謀弘皙外,有莊親王允祿本人及他的兩個兒子,怡親王允祥的兩個兒子,恆親王允祺的一個兒子(這些親王名字裡原來的字在雍正登基後都被他改成了字)。這三家親王本是雍正朝最受恩寵的,誰知事過那麼多年了,他們的潛意識裡,仍尊胤礽為康熙的接班人,對雍正並不真正服膺,乾隆上台後那麼樣地實行皇族親合的懷柔政策,他們也還是不感動,竟至於要,有證據顯示,他們甚至於密謀要在乾隆出巡時佈置刺殺,然後用弘皙來!

    乾隆不愧為大政治家,行事能出大手筆。他麻利地處理了這一險惡萬分的政治危機。粉碎了政變陰謀後,他並不把對方的罪狀全盤向社會公佈,擺到明處的只是些似乎不那麼罪大惡極的事情,對弘皙的處置最後也只是革去宗室圈禁在景山東果園,三年後弘皙病死在了那裡;其餘的從犯處置得也都不算重,個別圈禁,有的只是革爵,有的僅是停俸。但這是對其皇族的政治犯的處置,對所牽連到的一般官員,特別是像曹曹那樣的包衣家奴出身的內務府人員,那就絕對地嚴厲無情。處理完此事後,肯定是乾隆授意銷毀了相關檔案,因此有關弘皙等皇族罪犯的文字材料只剩些零星片段,而像曹一家牽連進去後的敗落,竟只讓我們感覺到一個結果而全然失卻了軌跡。

    乾隆八年(1743年)時,一位著名的詩家屈複寫了一首懷念曹寅的詩,末兩句是:

    他不知道,曹寅有個孫子叫曹雪芹,那時候雖然淪落到社會底層,卻已經開始醞釀、著手撰寫不朽的巨著《紅樓夢》。

    《紅樓夢》是一部小說。小說的文本當然離不了虛構成分。但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裡這樣概括《紅樓夢》的寫作特點:這是一把打開《紅樓夢》文本的鑰匙。

    《紅樓夢》裡的賈府,以曹家為原型,榮國府堂屋懸掛著一個,是皇帝題賜的,上面是三個大字,這素材顯然就是康熙三十八年南巡駐蹕曹寅織造府時所題賜的;而寫的是什麼呢?,這副小說裡的對子立刻讓我們聯想到生活裡的皇太子所撰的那個對聯:,很可能,當年隨行的皇太子,為曹家書寫過他的這一得意之對。

    《紅樓夢》是把康、雍、乾三朝的皇帝綜合在一起來寫。小說裡有太上皇,其實清朝直到曹雪芹逝世也沒出現過太上皇,他去世三十多年以後乾隆內禪讓嘉慶登位,才有了太上皇,曹雪芹不是在預言,他是寫出祖輩、父輩和自己的真實感受,實際上,在康熙廢黜太子之前,人們的感覺就是二君並存,康熙本人後來也說過太子的儀注已,更具體地說,就是大家都感到猶如有個太上皇在指導聯袂治國;那時朝臣在奏折裡向皇帝請安時,也會同時向皇太子問安,謝過皇帝的恩,循例要再去向皇太子謝恩,因此《紅樓夢》在一回裡寫到,賈政謝過皇恩後,。《紅樓夢》從第十八回後半到第五十三回,全寫的是乾隆元年的事情,那一年四月二十六日交芒種節也如實寫了進去,那完全取材於曹家在乾隆元年得到復甦又趨興旺的真實情景。

    在前十幾回裡,曹雪芹寫了關於秦可卿的故事,寫成後他的親密伴侶脂硯齋讓他刪改,他遵從了。值得注意的是,刪改後的文本裡暗場出現了,他本來從皇商薛家訂了的,準備作自己的棺材,卻因沒能拿去,結果那被做成了棺材,秦可卿睡了進去。秦可卿臥室裡有賈府別處都沒有的充斥著皇家符碼的奢侈物品,她被最挑剔的賈母視為;她病得很古怪,來了個張友士給她診病,正文裡稱張是的,回目裡卻大書,蹊蹺不蹊蹺?據史料,廢太子在圈禁時,曾利用申請派太醫來給福晉診病獲准的機會,將用礬水書寫的密信託醫生帶出,與外面的人聯繫;九阿哥被遠逐青海時,也曾利用從西方傳教士那裡學得的拉丁文寫成密信,與京城的同黨密商;小說裡給秦可卿開出的藥方,以及跟賈蓉說的那些黑話,未必不是在秘密傳遞某種政治信息;進了京城的張友士不敢再說自己是太醫,但他如回到另立朝廷的地方,那可能就是的太醫吧?第七回寫及,回前詩曰:她竟是與最有緣分的。是曹雪芹原來要把她設計為從江南蘇杭一帶來到都中的,還是根據其原型有所影射?細究,則鄭家莊所在清時稱祁縣,或諧音?現在彼處稍北尚有的地名,而且均在白河(當年水旺如江)之南;再,古抄本裡,有由點改痕跡(清時有王爺將自己家的僕人贈與他人之例),凡此種種,都值得玩味。第八回關於秦可卿是小官吏從養生堂抱養的野嬰的,顯然是曹雪芹聽從脂硯齋建議而打的一個。很可能,秦可卿原型是廢太子的女兒,弘皙的一個妹妹,為避禍才匿養於曹家的。

    既廢,曹家怎麼還敢收養其女娶為?幾十年來,他們的關係實在是太深厚了,皇太子未廢時,其乳父凌普隨時到江寧織造府取銀子,簡直把曹家當成了太子的(姻親蘇州織造李煦家也一樣),僅太子被廢前的三年裡,就派人從曹家和李家取銀共達八萬五六千兩之多,這是多麼驚人的數字!經濟聯繫的背後,當然也就是政治利害,太子及其羽翼希望他們效忠到底,他們也會覺得終究還是太子扶了正對自身最有利。熬過雍正朝的艱難時期,趕上了乾隆的好政策,曹家受了益,真是枯木又逢春,但又有鄭家莊的可能出現。於是,反映到《紅樓夢》裡,第四十回,就出現了的令詞。這本是唐代李白的詩句,吟的是唐肅宗在亂中自己即帝位,而唐玄宗彼時還沒讓位於他的一段史實。在太子儲位穩固時,曹家有儼然二君並存的感覺,進入乾隆朝後,因為鄭家莊的另立小朝廷,弘皙儼然地要,那就更讓人銘心刻骨地感到是了,但,日月也不能長久並懸,可讓曹家怎麼抉擇呢?《紅樓夢》的八十回後,估計曹雪芹就會節奏加快地寫到賈府如何終於進退失據,從,發展到,,,

    於是我們也就明白了第十三回秦可卿向王熙鳳夢裡念的讖語的準確含義了:曹雪芹以自家從乾隆元年到乾隆三年享受了三個基本美好的春天為素材,寫成該書八十回前的大部分內容,到了乾隆四年,弘皙案發告敗,則,自起的三十年曹家興衰史,臨近了一個湮滅的終點。真本八十回後,無論曹雪芹是否已經寫出,可想而知,其構思裡也絕非高鶚偽續裡的那些內容。

    康熙在一廢太子時痛陳其罪,除外,還羅列出許多方面,如,在隨扈行巡時,等等。雖是暴怒中的言詞,未免誇張,但大都有根有據,隱忍多年,絕非臨時拼湊。胤礽許多惡行是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大搖大擺地幹出來的,如鞭撻王公大臣,辱罵老師,婪取財貨,搜集的古玩珍奇比父王還多還精……也有一些行徑,如隨父王南巡期間私自作狹邪游,接受討好者饋贈的美女,交好優伶等,即康熙所的,他雖不願公開,但也並不以之為恥,似乎還有他自己的一番。

    曹雪芹不可能見到這位廢太子,但他能夠從父輩那裡及社會傳言裡獲得關於以及其他的種種故事,想像出一個性格複雜的胤礽形象,也許,拋開政治視角與當時主流社會的倫理道德觀念,換另一種眼光來審視,對其人其事會產生出新的解釋。在《紅樓夢》裡,他借賈雨村對冷子興發議論,提出了一個解釋複雜人格的說,這種由正邪二氣而鑄成的男女,。接下去一連舉出了三十來個歷代人物,其中有三位(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是皇帝,從政治角度上看均為失敗者只能作反面教員,可是從另外的角度看,他們卻又未必是失敗者,他們都有過詩意的生存。曹雪芹在《紅樓夢》裡寫了賈政因為賈寶玉而大施笞撻,賈政的痛恨憤怒是真誠的,也是有根據的,在他看來,寶玉的,,發展下去,必定釀到,所以父子恩絕,氣得非活活將其打死不可。可是我們讀了曹雪芹對寶玉與蔣玉菡、與金釧的相關描寫,則會發現這位的青年公子原來有著自己獨特的生命追求,他不但沒有惡意虐人的動機,還覺得是在詩意中徜徉。

    讀了《紅樓夢》,再來回思胤礽一事,我們應該對人性有更深刻的憬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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