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 露筋祠眾親會賢母 平山堂遣僕祭佳人
第六十三回 露筋祠眾親會賢母 平山堂遣僕祭佳人
話說平兒正同老趙說話,聽見有人叫道:「璉二奶奶在家幹什麼?」姑娘們見是寶二奶奶聲音,趕忙掀起門簾。平兒下了炕笑應道:「在這裡陪客。」寶釵笑道:「我來幫你陪客。」
說著,走進套間。老趙拿著筷子站起來,看見一位容光照人,富貴大雅的美人,笑著進來道:「趙姥姥你認得我嗎?」老趙道:「真造化,我今日交了老運,都見些玉天仙似的菩薩,就是叫不出名兒姓兒來。」平兒道:「說起來你該知道,這位就是寶二奶奶。」老趙道:「就是寶二爺的奶奶嗎?咳!我雖沒有見過,在家做閨女的時候,我就知道了。誰不說長的很俊的人兒,又知書,又識字,會寫會算,老太太喜歡的什麼似的。怎麼做了媳婦,寶二爺丟下了這個俊人兒,倒去做了和尚?」
寶釵笑道:「怎麼我做閨女時你就知道?」老趙道:「誰不知道你這林姑娘是老太太的打心錘兒,寶二爺又同你好。」寶釵笑道:「你說的可一點不錯,但我不是林姑娘,等著閒了,再對你說我的家鄉住處。」平兒道:「你吃完飯,咱們去見太太,瞧瞧你的姑娘生的三爺。」老趙點頭道:「我酒也夠了,吃口兒飯罷。」媳婦們趕著給他一碗飯,等他吃完,收拾了一切。
寶釵同平兒坐在炕上,商量後日二十脫孝之事。平兒道:「太太雖是這樣吩咐,但我的意思,要知會親族。一早上供、脫孝,早飯後,唱他一天戲,熱鬧熱鬧。你以為何如?」寶釵道:「夢玉兄弟給咱們將房子收拾了個體面。咱們到家以來,總沒有動著鼓樂,我也想著,脫了孝,該唱天戲才是。」平兒道:「既是這樣,你坐會子,領著老趙去見太太。我就趕著料理,吩咐門上去知會親族,定下班子。」寶釵道:「你晚上無事,到我院裡去說閒話。」平兒點頭,派一個媳婦領著老趙娘兒們跟寶二奶奶上去。
王夫人因天氣甚暖,同薛姨太太帶著李宮裁、友梅、寶月、巧姑娘同兩個小孫子,在近日山房看天竺果兒。旁邊兩大樹臘梅,已有數枝初放,間著天竺子,紅黃相映,香色絢爛。兩個奶子抱著慧哥兒們在迴廊上東串西走的逛著玩。王夫人也正瞧的歡樂,見寶釵領著幾個婆子由假山後穿了出來,笑道:「到了上房,說太太到一鬆閣去了,找到那裡又說在雙桂亭,遇著柳嫂子說,瞧見太太在這兒呢,白叫咱們走了好些道兒。」
王夫人笑道:「我因今日天暖,領著孩子們出來逛逛,東走西走,串到這裡。這兩個就是老趙麼?」寶釵對老趙道:「過去見太太。」老趙聽說,娘兒三個走上一步說道:「阿彌陀佛!多少年想著,今日才見太太。」說著,都跪了下去,向上磕頭。王夫人叫丫頭將趙姥姥扶起,說道:「我到家不久,新近才略有頭緒,諸事我也想不了這些,因你媳婦雇來宅裡,才知道你老而孤苦。叫你來問問,不知守著什麼度日?」老趙歎道:「咳,我的老佛爺!**個什麼?那幾年兒子在的時候,在縣裡當茶房,月間還有個出息,一家幾口倒還過得。自從他不在了,丟下後生媳婦同個孫女兒,直苦的使不得。我叫他帶著女兒尋個對頭兒去罷,他瞧著我一會兒又丟不掉,情願來與人家做活掙點兒工食,給我同孫女兒兩個苦度。我身上這個棉襖,還是十月初一張府裡老太太施捨的,這不是裡襟上還寫著字呢。太太瞧著厚登登的,穿在身上沒有一點兒熱氣,他們說是裁縫同管帳的賺了錢,裡面絮的是蘆花。咳,老天爺!就是蘆花到底比光脊樑的好些。前日個媳婦回家去說上的這宅裡,誰知就是榮國府的賈太太。叫我進來瞧瞧,我說罷呀,姓賈的多著呢,那裡可可兒的是榮府的太太,就打諒著是直的,我也不去。他們府裡的規矩,買的姑娘、姨娘們,講下不許娘家上門。況且,我的姑娘也不很站得起,雖生了一個哥兒,太太又不喜歡。我姑娘又不在了。明擺著誰還待見我,到這門子裡來,也是白碰釘子。今日不是太太差了爺們同著我媳婦來接,我是再也不來的。誰知太太、奶奶們都是佛爺似的,做人很好。咳,阿彌陀佛!」
王夫人連連點頭,說道:「我憐你老年孤若,留你在宅裡吃碗現成茶飯。你的媳婦他也不肯嫁人,情願跟著你苦守,這就令人可敬。我也留他娘兒兩個在這裡,另眼相待他,早晚你又得他照應,不知你可願意?」老趙道:「太太恩典,留我娘兒們在宅裡,凍不得餓不著,有什麼不願意?那世去變個哈叭狗兒報太太的恩罷。」寶釵引著他們見薛姨太太、珠大奶奶、友姑娘、薛姑娘、巧姑娘、兩個小哥兒。正值平兒也找了來,王夫人道:「來的正好。」就將留他娘兒們的
話說了一遍。平兒道:「真是老趙的造化,咱們看三兄弟面上,叫他趙姥姥罷。」
寶釵笑道:「他這姥姥倒比當年那母蝗蟲劉姥姥還指實些兒。」
平兒道:「咱們在茶鋪裡,他還提起大觀園之事,誰知咱們的大觀園今日歸了姓劉的,這也是個奇事。」王夫人道:「逛了一會,有些怪乏的,上去歇歇罷。」平兒道:「我帶著趙姥姥家去,給他換個厚些兒的棉襖。他媳婦瞧著倒還安靜,留他在我院裡辦個事兒倒還使得。」王夫人一面走著,說道:「交給了你,我全不管。」奶奶們跟著來到甬道上,見周大奶奶來回道:「甄寶玉大爺要面見請安,這會兒三爺陪在花廳上喫茶呢。」
王夫人道:「甄大爺不是外人,請來上房見罷。」周大奶奶答應,出去傳話。寶釵們都到平兒院裡去說閒話,看他給趙姥姥娘兒們換衣服,又指了一間屋子給他們做房。自此以後,老趙婆媳深得平兒照應,又將他女兒收拾成人,做了貼身的姑娘。
此是後話不表。
且說賈環陪著甄寶玉上房來見王夫人,敘了多少昔年的舊話。王夫人見甄寶玉舉止言談比當年分外老成穩重。又聽見他新近斷弦,持家無主,心中十分感歎。甄寶玉說起,有人往京裡下來,知道祝老師靈櫬將及到家,一半天要去祭奠。王夫人又說了一會話,吩咐賈環叔侄陪著甄大哥在花廳吃晚飯。至夜間才散。
此時,璉二奶奶持家,內外規矩肅清。到了二十早上,俱料理妥當。王夫人梳洗之後,李紈們請過早安,就請太太至家廟上供脫孝。王夫人領著眾人來到家廟,挨次拜奠,焚香酹酒。
完結之後,俱脫去素衣,換上吉服。林之孝夫妻領合宅男女兩班,都在院子裡朝上磕頭。候太太到誠敬堂,李紈們道喜,林之孝領家人男女道喜。王夫人道:「老爺同我百年相守方足為喜,今不幸棄我西去,乃我終身悲切之事,何以為喜?」林之孝道:「老爺已正直為神,雖死如生。太太持家教子,克繼簪纓,奴才們俱沾福蔭,乃人間大喜。」王夫人點頭道:「全賴你們念著老爺,各盡心力照應哥兒們。」眾人齊聲答應,退了出去。寶釵道:「今日誠敬堂比那日祠堂裡誠敬的人還多而熱鬧。」
正說著話,門上的來回:「本家老爺們都到了。」王夫人道:「他們怎麼知道的這樣快?」寶釵笑道:「今日是大嫂子、平丫頭同我三個人公分請太太聽戲,是個有名的華林班,唱的很好。故此知會了親族,請來相陪太太聽戲。」王夫人笑道:「你們倒會鬧鬼,我竟不知道。既知會親族,何苦又要叫人家送禮?那些手頭仄的,一定著急的一夜合不上眼。這都是你們鬧出來的事。」平兒笑道:「已經吩咐門上,不拘是誰送禮、分子一概不收,憑他讓出眼淚來,一准不收是了。」李紈道」夢玉兄弟給咱們收拾了體面屋子,也得動動彭樂,別冷淡了這房子。」王夫人笑道:「我一張嘴,那裡說得過你們三個有理的。既已如此,老爺們到了,想太太、奶奶們也快來了,環兒叔侄好生去接待親族。內裡客人就交給你們姐妹幾個,我同姨媽、舅母們只管吃酒看戲。」平兒笑道:「再沒有咱們去請些人來,叫太太勞神的道理。」
王夫人一路說笑,進了垂花門。剛至上房,王室的沈夫人同各位舅太太與那些內眷親族陸續已到。只有平兒的娘家親戚比別的更傲,那王仁的老婆趕著平兒一口一聲叫姑奶奶,加二的奉承。平兒心中不很待見他。這會兒內外親族俱已到齊,擺過酒面,都到崇本堂看戲。賈府男女家人俱是向常習慣,又得平兒指揮經理,並不張皇紊亂,內外整齊。熱鬧一夜,次早方散。
王夫人送完親族,來到上房正欲安歇,垂花門馮裕家的送進一封書子,說道:「祝府專人送來,守候回信。」寶釵接著拆開,看了一遍說道:「是海珠妹妹奉老太太之命,寄來通知乾媽已到之信,並陶姨娘得了夢金,送來喜蛋,請太太就去。」
說畢,將書念了一遍。王夫人道:「我原說定有信兒就去。既老太太來接,倒不便耽擱。你且寫了回書,打發來人先去。家裡有你母親同寶月、珠大嫂子們很可放心。咱們隨後起身。」
寶釵答應,帶著馮家的到屋裡寫了幾句回書,交他發給門上,收了喜蛋,賞來人酒飯盤費,立即起身轉去。一面去邀平兒們都來上房,商量太太起身之事。王夫人道:「我家大概雖已定局,而一切大小事務尚須經理。平兒同珠兒媳婦一個也去不了,再留下友梅在家,陪著兩個嫂子料理家務。諸事請教姨媽,還有三舅母們照應。環兒叔侄一時也難就去。我同寶釵、巧兒可以脫身,帶著慧哥兒,明日起身先去。等著那裡有安葬日期,再來知會環兒跟三舅母去送殯,方為妥當。」李紈道:「太太吩咐很是。媳婦同璉二嬸子派定內外跟去之人,預備帶去的行李、船隻,伺候太太明日起身。」王夫人點頭道:「你們都去料理,讓我歇歇。」李紈、平兒、寶釵答應了,下來趕著收拾分派,備下船隻,一切妥當。
到了次日飯後,王夫人諄囑了薛姨太太母女同李紈、平兒幾句,又吩咐林之孝夫妻不時到宅裡照應,其餘內外門上家人、僕婦都吩咐一遍。領著寶釵、巧姑娘、慧哥兒一齊上轎。賈環叔侄送出儀鳳門至江口船上。王夫人又叮囑一番,這才開船而去。
不言王夫人起身之事。且說祝府的桂夫人這些船隻過江之後,竟往揚州進發。此時雖是十月下旬,江南天氣,草木都還不十分零落,水光帆影,掩映長堤,遙望綠楊、城廓,風景依然。正是:鳥驚雲影棲還止,葉舞霜風墮又飛。
且按下桂夫人們往淮揚一路迎接前去。且說柏夫人自大宗伯謝世之後,悲哀抱病,伏枕在床,全仗芙蓉一人晝夜經理,又得寧府的珍大奶奶婆媳兩個不時過來照應。接著門生張銘到京後,約了大宗伯的幾家至親好友,同賈珍、賈蓉幫著辦理喪事。老家人張本帶著陸晉管理內外一切。又有榮府差來的董升夫婦都是辦過大事的人,很幫著出力。滿朝文武、故舊門生,大小俱到,開喪甚為熱鬧。朝廷賞了祭葬,遣官護送回籍。柏夫人不能耽擱,趕著收拾起身。住的官房子早有同部的大人頂手居住。不住手的忙了個數月才上船完結。柏夫人重謝幫手的眾人。知道張銘的女兒是賈環的媳婦,送了他好些東西。又留了些值錢東西給珍大奶奶婆媳。余外男女下人俱各重賞。起身這日比王夫人上船時又加幾倍的熱鬧,柏夫人哭謝而別。途中都有官員迎送,一路甚是平安。唯芙蓉勤勞過分,不覺失血,面黃肌瘦,每日總要吐上幾口。柏夫人與他情如母女,形影相依,見他積勞成病,十分著急,每日親自給他參湯調治。芙蓉見太太如此心疼,感激涕淋,強打精神料理事務。在船中行了一月有餘,正值水平風順,不覺已入江南境界。既過台兒莊,張本差前站的兼程到家報信,又派些能幹家人分坐快船,一路去迎來接的親戚、本家老爺、太太船隻。
這日正是晌午時候,張本坐著劃子上了座船來回太太道:「二太太領著大爺、奶奶們、梅姑太太來接,已過淮安,都在露筋祠灣住。」柏夫人聽見歡喜之至,吩咐:「座船上加纖,趕著上去。」張本答應,出來叫座船上多加二三十個縴夫,先上前去,自家站在船頭上看著照應。一會兒走下三四十里,見有兩三隻小快船飛奔而來。張本眼快,遠望去,見是本宅裡的伴兒們,第二隻快船裡坐著個穿孝的少年,知道是大爺來了。
看看相近,果然不錯。忙進船去回了太太。柏夫人聽見,就如得了個活寶貝,吩咐:「好生扶著大爺過來。」自家同芙蓉站在房艙窗口,歪著身子往前遠望,不住的問道:「大爺上來了沒有?」
此時,座船頭上家人站滿,不一會,快船迎著,果然是夢玉帶著幾個家人、小子分船來接。到了大船邊,兩處水手將船幫住,上下家人扶住大爺上了座船。不及與眾人說話,趕忙下艙,口裡一路叫道:「太太,夢玉來了。」走到官艙,瞧見柏夫人扶著一個黃瘦姑娘站在窗口。夢玉搶到面前,只叫了一聲媽媽,跪下去抱腿大哭。柏夫人一陣傷心,彎著腰貼著夢玉的臉哭了一會,芙蓉勸住太太。夢玉哭完,磕頭起來又請過安。
柏夫人問過老太太安,二叔叔、三嬸子們好,指道:「芙蓉姐姐累成這個樣兒,你該謝謝才是。」夢玉道:「怎麼這病姑娘就是芙蓉姐姐?」趕忙過去,拉著芙蓉說道:「姐姐多年不見,很承惦記,時常還要給我針線。這回太太回南,你辛苦成病,我先拜謝,等到家後,再多多給你磕頭。」說著,跪了下去。
慌的芙蓉趕忙回拜,說道:「伺候太太是分內之事,我因福薄生病,並非辛苦,怎敢勞大爺拜謝!」柏夫人道:「老太太當初曾吩咐過宅裡家人、媳婦、丫頭們,只管叫他名字,不許稱呼。且我待你如女,只管叫他兄弟。」夢玉正然拜著說道:「太太真是疼我,這個姐姐我不要了。」芙蓉正在回拜,不防被夢玉一推,歪身跌在太太腳邊。柏夫人不覺好笑。站著的姑娘、媳婦們都笑起來。芙蓉笑道:「好兄弟,怎麼你這傻勁兒總還不改?不是太太擋著,這一跤直叫你推下河去。」說著,兩個站了起來。夢玉同這些姑娘、嫂子們問了好,轉身同柏夫人娘兒兩個說話。柏夫人道:「聽說二嬸子、梅姑姑、媳婦們都來接我嗎?」夢玉道:「就在前面不遠兒,還有好些男親女眷也都同來,這船上怎麼坐得下?」芙蓉道:「依我說,咱們家的先請到船上來說說話,其餘一概親眷都請到露筋祠相會。叫他們到廟裡備茶,伺候太太們上去。最為妥當。」柏夫人點頭道:「很是。叫張本派人前去知會,並在廟裡辦茶伺候。」
那兩邊辦差的家人得了信兒,坐上快船飛奔而去。
不多一會,望見那來接的船隻,大小相同,一字兒排去,不知其數。桅桿上布旗搖曳,任風舒捲,轉眼之間,船已相近。
那邊各船上都站滿家人照應著,將柏夫人座船同桂夫人的座船幫連一處。家人們圍著布檔子,請桂夫人、梅姑太太、眾位奶奶過船相見。兩位太太同梅秋琴姐妹三個,彼此哭拜一番,敘了幾句十餘年的離情。然後掌珠們照媳婦行禮拜見,起來之後,又都在膝前跪下請安。柏夫人看著一個個的不勝歡喜,說道:「人家的好姑娘都叫老太太要了回來。家裡的又培植了兩個,四美二難都叫夢玉一人獨得。」桂夫人道:「還有姐姐定下的,再來了真個熱鬧。」
太太們正在說話,芙蓉過來給二太太、姑太太磕頭。桂夫人同秋琴連忙扶起來,說道:「好孩子,好女兒,多年不見,知道你苦心幫著太太,咱們都很惦你。老太太聽見你給太太經理家務積勞成病,每天不住的念著,橫豎將來放不掉你的。」
芙蓉低頭答應道:「伺候太太是丫頭分內之事,蒙老太太們的恩典,格外疼顧。」說畢,向掌珠道:「給奶奶們一總兒磕頭罷。」芳芸、紫蕭連忙站開。秋瑞道:「一樣的姐妹,怎麼妹妹不把我們當人。」桂夫人笑道:「你們同拜罷。」掌珠們答應,一齊同拜已畢,芳芸、紫蕭道:「承姐姐常寄東西,有信來諄諄念及,姐姐請上,我們應該拜謝。」三個人又拜了一回。
梅秋琴笑道:「都是會中人,何必多禮。」柏夫人道:「孩子的禮比咱們的禮還多。」桂夫人道:「各家親族都在露筋祠等著姐姐上去,見個面兒坐會子,就可以開船。」柏夫人點頭道:「咱們且上去坐坐,等著你大哥哥的靈柩船到了,眾人祭拜完結才能開船。」桂夫人道:「是極,咱們上去罷。」
三位太太領著奶奶們到露筋祠去,家人們圍著步幛。柏夫人道:「左右俱是自己家人,圍著擋子甚覺氣悶,不如去掉了,看個野景兒倒還走的爽快。」眾家人答應,撤去步幛。秋琴道:「連日天氣悶熱,頗有春景,遠望白雲紅葉,竟不亞二月桃花。」柏夫人道:「我十幾年不歸故鄉,前日入了江南境界,看見楊柳蘆花甚覺親熱。想起古人說的,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此理甚是。」秋琴笑道:「張季鷹的蓴菜鱸魚,亦同此意。」
太太們一路說著已到廟門口。男男女女到處是人,也不知道誰是誰。剛進裡面,人空兒裡擠過一個小書生,對著柏夫人跪下,芙蓉過來趕忙扶起。柏夫人將他拉著問道:「好個孩子!是誰家的?」秋琴笑道:「就是你外甥魁兒。」柏夫人十分歡喜,說道:「好兒子,你怎麼不到我船上去,倒在這裡等我?」秋琴道:「他方才要坐快船同夢玉先去。掌珠知他膽怯,恐其駭著,硬止住不叫他去。他很生氣,同姐姐抬了一會槓。剛才叫他同過船見舅母,他使性跑了上崖,在這裡等著。」柏夫人喜極,摸著他的臉笑道:「好兒子,今日算你第一個接著我的,快別動氣,等到家我罰掌珠做東請你罷。」
桂夫人笑著來到大殿,在露筋娘娘前拈香瞻拜。桂夫人道:「一宵血肉,萬古流芳。真是閨門中之文丞相,可為巾幗師表。」柏夫人道:「忠節二字,非怕死人所能為之。」秋琴道:「是要極愛惜身命,而又不怕死,方是古今偉人。若盡不怕死,則明火執杖之徒與賣笑毒夫之婦,身罹法網,死而無悔。此乃人間禽獸,豈獨不怕死而已哉!」柏夫人笑道:「妹妹議論,比當日更覺爽快。想得解元薰陶,所以頗有梅味。」桂夫人道:「秋琴的梅味,比老西兒還酸。」柏夫人們都止不住好笑,同著轉入後殿,瞧見各家太太、奶奶們俱站在大院子裡相候。
柏夫人望過去,認識的沒有幾個,其餘奶奶、姑娘們俱不相識。桂夫人同秋琴一位一位的指說一遍。柏夫人走到面前,說道:「都是至親姐妹。這些是我的侄媳、侄女、甥婦、甥女,若不說明,我那裡知道。有勞遠接,很抱不安。」說著,都到後面禮房,彼此拜見,相敘一番。接著是親族子侄們進來磕頭請安。柏夫人站著一個一個都問了名姓,命琴玉、梅春陪著在外面客堂裡喫茶。裡面各位太太都要說一兩句話,柏夫人應接不暇。家人們內外俱備點心。坐了一會,跟班的家人來回:「老爺柩船已到,玉哥兒同梅大爺們都在船上哭拜。來接的各位爺們已上船去行禮。」桂夫人同梅秋琴道:「等著他們拜完,咱們再去。大姐姐在這裡坐會子回本船去,咱們拜過各人回船,叫他們連晚就開,趕著回去。老太太在家也很惦記。」柏夫人點頭道:「我也盼著到家,這兩月在船裡實在悶的慌。」桂夫人同著來接的眾人一齊上船而去。芙蓉同姑娘、嫂子們伺候太太亦上船去。
桂夫人們到了靈柩船上,免不得哭拜一番。秋瑞們在旁磕頭,回謝各家親族。拜完之後,夢玉同秋瑞來柏夫人船上,其餘都回本船。不一會鳴鑼起橛,順水回家。那些家人們坐著快船,往來照應,滿河中布帆如織。次日晌午已抵揚州,有各官府們上船致祭,熱鬧了半日。
天色已晚,不及開行。夢玉因想起一事,走出船頭,叫茗煙來,附耳說道:「平山堂後身有林姑娘的墳墓在彼,我不能夠上去拜掃一番,你可代我買些香燭、花果去墳前哭拜一回。對林姑娘說,我惦記之至,因跟著母親不能脫身親來拜奠,叫林姑娘不要見怪。」茗煙道:「林姑娘是賈府至親,同寶二爺最說得來的好兄妹,大爺怎麼知道他的墳在這裡?」夢玉道:「我夏間給林姑娘上墳添土,承林姑娘的雅愛,還送了我好些東西。天也不早了,你快些去罷,回來給我個信兒。」茗煙答應,趕著去買辦什物,叫人挑著,坐上轎子飛奔而去。
夢玉到各船去串了一會。天氣十分悶熱,兩邊艙門洞開,太太、奶奶們彼此隔窗回答,也有過船相敘,倒比在家時別有興致。松府裡吳嫂子們同賈府的董嫂子都在柏夫人船上,因飯後無事,也到別船去找相好的嫂子、姑娘們閒話,這船坐坐,又到那船,聽見有人叫道:「董嫂子,大爺在那裡?」董家的回過頭來見是茗煙,說道:「你們大爺剛才在二太太船上坐了會子,又不知逛到那裡去了。你挨著船兒一路問去,還怕找不著?」說畢,同吳家的們又往別船去了。這會兒各船上燈燭輝煌,上下照有數里。茗煙挨船去問,直找到二三十號船去,才知道大爺在本家篁大爺船上,同幾位親戚小爺們說話呢。茗煙走下艙去,夢玉瞧見,站起身來說道:「夜深了,咱們散罷,明日到家再見。」領著茗煙一路過船,一面問道:「我正惦記著,怕你趕不上出城。」茗煙道:「奴才到了林姑娘墳上,先給林姑老爺同姑太太磕頭上供,然後在林姑娘墳前擺了花果、香燭,照著大爺吩咐磕頭說話,又哭了幾聲。因為天晚下來,等不得林姑娘出來說話,趕著繞道回來,已是上燈。一會林姑娘一定說叫謝謝大爺,不用惦記。」夢玉忍不住笑道:「你倒會替林姑娘說話。不知那個墳倒塌的一個什麼樣兒?」茗煙道:「兩邊墳都新修的很好。奴才也想著是誰給林府上修墳呢,又找不著一個人兒問問原故。誰知那抬轎的知道,說是秋間奴才的主子太太同寶二奶奶們回南時到那裡上墳,大為修理。」
夢玉點頭道:「不錯,寶姐姐對我說過,我一會兒忘了,說是托一個什麼姑子庵裡照應修理。」兩人站在船頭上說話,只見兩個家人匆匆來找大爺。不知說些什麼,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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