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警幻仙執柯慰莽玉 臨淮神緘札諭嬌顰
第十五回 警幻仙執柯慰莽玉 臨淮神緘札諭嬌顰
話說麝月往赤霞宮去看寶玉,晴雯因黛玉處走不開,只托麝月帶話去。原要暗探黛玉的真意,卻深知黛玉細心,不敢啟口。後來,聽黛玉做就表章,從頭念了一遍,其中也有他懂得的。剛好鴛鴦來找黛玉,黛玉又叫他去請迎春,便借此溜來報信。走過窗外,正聽到寶玉和麝月說話,就插了一句嘴。
麝月聽了,忙出去迎接晴雯,同進屋內。走到花子邊,晴雯站住說道:「這往那裡進去呢?」麝月笑道:「我剛才也迷惑了,這比怡紅院還曲折呢,快跟我來罷。」二人攜手進去。
晴雯見著寶玉,拉住手,也是淚流滿面,說道:「我想不到還有見著你的日子!」寶玉道:「我留著好東西給你看呢。」說著,從裡衣上解下一個錦囊,晴雯接過,以為是什麼奇珍異寶。
及至打開一看,就是他自己咬下來的指甲,便說道:「這東西你還帶著呢!」寶玉道:「我一直做和尚、做道士,也沒丟下他喲!」晴雯淚剛止住,聽見這話眼圈兒又紅了。麝月從旁邊瞧出,拿話岔他道:「你害臊不肯來的,怎麼也來了?」晴雯啐了一口,道:「扯淡!我害什麼臊呢?擔了那虛名兒,要害臊早就臊死了!剛才怕林姑娘找我,可巧鴛鴦姐姐來了,叫我去請二姑娘,我可不就溜了麼!」
寶玉忙問道:「林姑娘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他還恨我不成。」晴雯道:「起先是有點恨你,那回,我央及他講那《芙蓉誄》他就很不樂意,還說是『你們的寶二爺』。你想想:這是什麼口氣?後來,二奶娘他們來了,說了那些情形,他倒都聽得進去。這回,我也疑惑是恨你,剛才聽他念那表章,我雖不大懂得,好像有『父母之命』四個字。若是為這個,可就難了!知道姑老爺、姑太太如今在那裡呢?」麝月道:「我想姑老爺、姑太太也脫不過那陰司去,二爺明兒托警幼仙姑打聽姑老爺的下落,請他走一趟,做個大媒,還有個不成的麼?」
寶玉大喜道:「這真虧你想得到,明兒仙姑必來回話,我就和他說去。」
晴雯打量了寶玉一回,笑道:「二爺出了一回家,倒養胖了。只是做了和尚,又做道士,如今又要娶親,若傳出去不是個笑話麼?」寶玉道:「我出家的時候,也只想尋著林妹妹,說明了我的冤枉。那裡是這個意思呢?」晴雯又問起大荒山情形,寶玉大致說了。三人又談些舊話。
晴雯忽對麝月道:「咱們只顧說話,那邊還等著二姑娘呢。我要走了,這裡道兒不熟,你送送我。」又對寶玉道:「二爺明天見罷,有什麼信息,我再來。」麝月笑道:「來不來由你,既來了可不放你走啦。你在暖閣裡服侍二爺慣了的,我去替你請二姑娘去。」說著,便匆匆跑了出去。晴雯急了,嘴裡喊著「麝月這蹄子」,連忙也追了出去。寶玉忙道:「這裡生地方,別絆著摔一交,叫他們笑話。」二人那裡聽見。那晚上,不知那個回來服侍寶玉。
次日黎明,寶玉起來梳洗了,便去朝見元妃,元妃自有一番慰問。回至赤霞宮,見前院榴花燦如雲錦,忙喚麝月同到花下徘徊玩賞。此時,晨曦初上,曉霧未收,那榴花紅得更足:也有並蒂的,也有重台的,也有一蒂三花的,各自爭奇鬥艷。
寶玉采著一枝並蒂的,給麝月簪在鬢上,麝月瞧著寶玉微笑。
正要回轉內院,只見警幻仙姑款款行來,見了寶玉,笑道:「侍者清興不淺。」寶玉忙迎著見禮道:「正要奉訪,不料姐姐倒先來了。」麝月上前向警幻行禮,警幻對他一笑。三人同至廳屋坐下。警幻道:「昨天見了絳珠,傳述玉旨,他卻有一番固執。侍者諒有所聞。」寶玉道:「依我揣想,瀟湘妃子一生孤苦,此事未承親命,不免觸起庭闈之戀,這也是他的孝思。」
警幻道:「侍者果然是他的知己。只是他要抗章玉闕,這便如何呢?」寶玉道:「他的表章必是奉煩轉奏,姐姐原可暫緩置之。我倒要姐姐代訪家姑丈林公的下落,替我們做個蹇修。萬一林公不允,我再親去拜求,想承見許。」警幻道:「這卻無待訪求,我那回見到神版,知林公因居官清正,現任臨淮府城隍之職。只是素昧平生,未免唐突。」
寶玉見警幻為難,便拜了下去。警幻連忙答拜,說道:「侍者見委,非敢推辭。我想此間貴府親眷,必有見過林公夫婦的,同往執柯,庶不辱命。」寶玉喜道:「姐姐高見,深合鄙懷。」當下,首先想起鳳姐,可惜他尚滯幽冥。此外屈指算去,只有迎春,又恐他拙於語言。還是麝月提起鴛鴦來,寶玉、警幻都道:「眼面前的倒忘了他。若他們二人同去,更好說話。」
計議定了,警幻又道:「那兩處便請侍者接洽,何日啟行,我且聽信罷。」說畢,就要告辭。
寶玉送他至宮門外,正要去尋迎春,一面叫麝月去請鴛鴦,也到迎春處商議。事有湊巧,迎春帶著司棋已向赤霞宮而來,在門外遇著。麝月眼尖,指與寶玉看道:「那來的不是二姑娘麼?」寶玉迎上前去,叫聲「二姐姐!」迎春正走著路,冷不防倒吃了一驚,笑道:「寶兄弟,你們往那裡去?」寶玉道:「正要去尋二姐姐呢!」迎春道:「我那裡屋子窄,人又多,還是這裡好說話兒。」一路說著話,已穿過廳房,直至內室坐定。
迎春見此間鋪墊陳設非常富麗,歎道:「不料同到太虛,尚有仙凡之別!」想起自己生前的苦處,不免向寶玉訴說一番。
寶玉道:「我那回聽見二姐姐受的委屈,就哭了好幾場,要太太把你接回來,再也別放你去。太太不但不聽,還說我是孩子話。若依了我,好多著呢!」迎春又問寶玉見過元妃沒有?又問他這幾年的經歷,寶玉一一回答。
正說著話,麝月已接了鴛鴦同來。寶玉因他身殉賈母,分外敬重,也照姐妹相待。將自己入山修道,以至玉旨賜婚,都和鴛鴦說了。又說到警幻要他二人同去做媒,迎春道:「從前見姑媽的時候,我還小呢,只怕姑媽也不記得了;再則,我到了這裡,從沒出過遠門,就要去怎麼去呢?」鴛鴦聽他這樣模稜的話,不免暗笑。忙接著說道:「二姑娘儘管去,什麼事都有我呢。我也有我的意思:一則,把這件好事辦成了,也算補了老太太的缺憾;二則,見了姑老爺姑太太,打聽著老太太的下落,我還要找他老人家去呢!」寶玉連忙走過來,向迎春、鴛鴦各作了一揖,道:「這件事全仗姐姐成全。」鴛鴦道:「小爺,你不用管了。回頭我去找仙姑,和他商定行期,我們說走就走了。你只聽喜信兒罷。」果然他們去後,一兩日內便同往臨淮去了。
看官:你道黛玉這番抗表辭婚,又是什麼意思呢?他自小與寶玉耳鬢廝磨,密愛輕憐,就存一種說不出來的心事,死去活來,都是為此。一旦天公作美,由離復合,也應該轉悲成喜才是。卻因他那回想起父母早亡,至今不得見面,心中無限感痛。後來,也聽見警幻說過林如海現做城隍,懸念之心,因此更切。這番見了玉旨,雖然是夙願所存,究竟怨恨寶玉的心,未免還留些影子,又覺得這件事來得鶻突。繼又想起他的父母,心想借此請命,或許容他得見一面。這幾層也都是說不出口的,所以警幻問他隱衷,只可支吾不答。有時,也記掛著寶玉,借事打發晴雯出去,暗中便是放他去安慰怡紅公子的。那晴雯那裡知道?
這兩天,黛玉見迎春、鴛鴦沒來,又聽說他們同警幻出了遠門,也猜到是為著此事,卻不便說得。每日悶著,只撫琴觀書自遣。有時歪在他常坐的湘妃榻上,思前想後,傷心落淚。
晴雯金釧兒見他如此,時常想出話來替他解悶,也間或借話勸慰他,總沒打著黛玉的心事。
那天,正是林如海的冥壽,黛玉追想:從前在鹽院衙門裡,必然要傳兩班戲,擺幾十席酒,那些鹽商納總以及淮揚紳富,搶先送禮慶壽,何等熱鬧。黛玉彼時雖小,卻還記得。如今如海身後蕭條,又沒有承祧之子,恐怕連忌辰家祭也沒人管了。
想到這裡,更增悲感。便把幾上父丁鼎濃濃的了名香,叫晴釧等收拾些果品,無非雪藕、冰桃、交梨、火棗之類,也擺了大半桌子,自己肅誠跪拜。默祝了一番,然後起來,歪在榻上歇息,還不斷的落淚!心想父親已成了神,我此番意思不知能否達到?又想起那年在瀟湘館私祭,還有寶玉來安慰我!如今他來了這幾天,總見不著我,不知怎麼樣難過呢?
正在幽感纏綿,晴雯忽從前院進來道:「姑娘快去瞧瞧罷,那仙草要開花了!」黛玉也覺稀罕,便同他緩步出去,走到白玉欄邊。金釧兒正拿瓊壺的仙露,繞欄遍灑,笑道:「姑娘,你看這花骨朵,碧綠的帶點淺紅,才好看呢?」原來那花蕊也似建蘭抽箭,卻比蘭花朵兒較大,尖上微帶紅色。此時含苞未吐,又似小小荷蕊。也有一兩瓣伸開的,銜著露珠,分外滋潤。
才至欄前,已聞見陣陣的清香。那一面靠著黛玉的,裊娜迎人,翩躚欲舞,更有形容不出的姿態。黛玉細細賞玩一番,心想來了這幾年,一直沒見他開花,此時忽然開了,莫非是應在喜事上。只是我若不遇著父母,如何能辦喜事呢?回到房裡,已是掌燈時候,想做幾句詩賞那奇花,無奈心緒紛亂,總沉不下去。
直至枕上,尚自凝思!
一宿易過,到第二天,警幻和迎春、鴛鴦便已從臨淮帶了如海家信回來。原來迎春等隨著警幻乘雲飛舉,當天就到了臨淮,尋著城隍衙門。那些號房差役詢知是賈夫人的內親,不敢怠慢,即時通報。賈夫人懸念母家,聽說賈府人來,非常歡喜,即命人接進內衙。迎春、鴛鴦先上前拜見。賈夫人雖是多年不見,看那面龐大譜都還認得,連忙扶起。迎春又替警幻仙姑介紹了,彼此不免說些客套。賈夫人聞知黛玉現居幻境,都是警幻攜帶,更致感謝。
後來,說到玉旨賜婚及黛玉上表陳情,賈夫人也有些誤會,說道:「這也怪不得這傻丫頭為難,那寶玉不是娶過薛姑娘的麼?叫我們姑娘算什麼呢?」虧得鴛鴦說明:幽明兩界,各是一事。況且,寶玉為了林姑娘當了和尚,又當道士,苦心修持,感動玉帝,才有此番敕旨。賈夫人這才恍然!便命人請了林公進來,大家又見了禮。慢慢的提到此事,林公是尊重玉旨的,說道:「寶玉已證仙班,又是自小在一塊兒的,這親事還有什麼說的?況且是玉帝敕旨,豈可抗違,這孩子也太固執了。」
迎春道:「我看妹妹的意思,總要姑老爺、姑太太有信去,他才肯聽呢!」鴛鴦道:「今兒我們是專誠求婚來的,仙姑是大媒,我跟二姑娘是替寶玉求親的,姑老爺、姑太太賞我們一個小臉罷。」說著,迎春、鴛鴦便同拜下去。
賈夫人連忙扶起道:「我們姑娘在外婆家長大的,全虧姐姐們照應,他那小心眼兒,還有什麼不知道的?等我和姑老爺寫信去就是了。」鴛鴦從衣襟內拿出一塊漢玉,形似甜瓜,色有紅暈,說道:「這是老太太給寶玉的,留在姑太太這邊,就算我們的聘禮罷。」說著,便遞與賈夫人。賈夫人也拿出一塊漢玉璜,說是從前榮國公給姑老爺的,作為回禮。
那晚上款待警幻仙姑,住在內花園。迎春、鴛鴦便住在上房,陪著賈夫人談些舊事。鴛鴦問起賈母,賈夫人說是在陰間榮國府,和老太爺一起住著。又因為眼前就是林公的生日,留他們多住了兩天,這才寫信帶了回來。
迎春、鴛鴦回至太虛幻境,先往赤霞宮告知寶玉,好叫他放心。然後到黛玉處,一見面就向黛玉道喜。黛玉還以為他們是提親來的,只繃著臉一言不發。鴛鴦又道:「林姑娘,你還不該請請我們麼?姑老爺、姑太太多少年沒有信,如今剛有平安家信來了,這不是天大的喜事麼?」黛玉道:「你們哄我呢,那裡來的家信喲!」迎春取出袖中錦封,向黛玉一晃,說道:「這是什麼?你不信就別看。」
黛玉搶過來一看,見那信封面上「黛兒手拆」四字,宛然林公手跡,不覺呆了!那眼淚似斷線的珠子一般,撲簌簌滾了下來!晴雯道:「姑娘看信喲!」這才提醒黛玉,拆取信箋,從頭細看。寫的是:迎姑娘遠來,知汝近況,甚慰。汝父奉職舊治,母亦在署,一切安適。每念吾兒,輒復耿耿,今乃釋然。姻事上叨玉旨,良愜我懷,敬戒勿違。是所至囑。某月某日父自淮署寄。
也是林公親筆。後面賈夫人又附寫了兩句,意思大致相同。
黛玉看完,更自掩面嗚咽!大家勸慰不住,鴛鴦笑道:「林姑娘,我們去了兩三天,看了不少的熱鬧呢。昨兒是姑老爺的生日,那臨淮城鄉百姓,老老少少都來拜壽。有些老婆子、小媳婦還到後衙來見姑太太。又有一班人用亮轎把姑老爺抬了出去,前頭金瓜玉斧,旗傘提爐,還有許多執事,都是用香花扎的。
又有一班一班的戲,一層一層的台閣,我們從來沒見過的,這回可開了眼啦!」黛玉聽了,才破涕為笑。
晴雯道:「警幻仙姑回來了沒有?怎麼他沒來呢?」鴛鴦道:「剛才同在寶二爺那裡,他有事先回去了。」晴雯道:「寶二爺也可憐,這兩天等你們沒有消息,不知多麼著急呢?」
黛玉瞧了他一眼!鴛鴦趁此說道:「寶二爺來了這幾天了,他急著要見見姑娘。本來都是見慣了的,明兒我同著他來,姑娘先見見他好不好?」黛玉仍舊不應,那臉上泛起紅雲,似有羞澀之態。鴛鴦也不敢再說下去,又說了一回閒話,方同迎春去了。
過一天,警幻至絳珠宮,便催著晴雯、金釧兒替黛玉添製衣飾傢俱,又約了幾個仙女來幫著料理。黛玉佯作不知,任他們如何忙碌,總不過問。
此時赤霞宮更忙得不了,那後院九間精室便做新房,都重新油飾裝設起來,真是堆錦為屏,塗椒作壁,爐添鵲尾,鏡展鴛函,窗上糊的茜色煙羅,地上鋪的金紋繡(剡)。麝月和幾個侍女,都趕得手忙腳亂。寶玉又請迎春、鴛鴦同來照料,把那工字院的北廳另收拾出來,給他二人暫祝迎春向來不諳瑣務,只幫著過目而已。元妃也時常打發太監宮女們出來,問短些什麼,只管向那邊宮裡去齲寶玉只說都已有了。
有時,寶玉急於要見林妹妹,磨著鴛鴦領他同去。鴛鴦被他磨急了便道:「小爺,你急的什麼?橫豎過兩天就要娶來的。那裡有做新郎的等不及,跑到新娘子家裡去呢?」大家聽得都笑了。寶玉沒法,只可忍耐。晴雯兩面往來。把黛玉一舉一動都告訴與他。也就不疑惑黛玉有什麼怨恨,心中卻另有一種癡想。他想到那回娶寶釵的時候,大家都說娶的是林姑娘,直到拜堂,還瞧見林妹妹扶著雪雁呢!不料,一轉眼間,便換了樣子。這回雖然說得很好,究竟沒見著林妹妹,不要臨時又有什麼變局。這是他喜極生疑,所以有此過慮,說來可笑,卻也可憐!
那日,迎春、鴛鴦因佳期在即,這邊佈置大致齊備,想往絳珠宮去看黛玉。剛走至宮門,偏遇著四個宮女,奉元妃之命來頒賜物品,只得折回款待。那賞品是:白玉和合仙一座,金蓮龍鳳燭一對,紫金如意雙柄,各色宮錦十端;另有嵌寶金冠一頂,繡蟒大紅箭袖長袍一件,石青八團倭緞排穗褂一件,青緞綠縫粉底朝靴一雙,都合著寶玉的身量尺寸。原來元妃因他曾經出家,恐怕吉日衣裝不備,特為趕出來給他拜堂用的。那宮女領了茶酒賞封,向寶玉謝賞,說道:「娘娘明兒還要親自來呢。」寶玉和迎春等都道:「千萬不要勞動鳳駕。」
等他們走後,迎春、鴛鴦方去看黛玉,及至絳珠宮門前,望見人山人海,不敢進去。問了旁邊的仙女,方知正是玉敕下降之辰。遠遠望去,有五色綵鳳銜著敕書,從雲中飛下。警幻仙姑引著黛玉,在白石欄前跪接。許多太虛幻境的仙女,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都在那裡瞻仰。密密層層,直成了一片粉圍香陣。那綵鳳飛近香案前頭,警幻趕前兩步忙將天書接過,展開朗讀。迎春、鴛鴦隔得稍遠,只聽個大概:先是獎慰黛玉的孝思,接著說明前後的因果。又頒下十樣天珍以為賚品,在俗家就算是添妝的。警幻剛剛念完,那綵鳳一聲和鳴,便飛入雲端去了。這裡眾人陸續散荊迎春、鴛鴦剛要進去,迎面遇見尤家姐妹,也是來向黛玉道賀的。一路說笑,同至內院。晴雯先瞧見了,邀他們至堂屋坐下,說道:「二奶奶,三姨兒,好久沒來了。」尤二姐道:「我本來就懶,這一向又不太舒服,總沒得出來。」尤三姐道:「林姑娘呢?」晴雯向裡間一努嘴。少時,金釧兒攙了黛玉出來,已換了新妝,含羞相見,更形嬌怯。大家都向他道賀,黛玉凝波欲語,卻又咽祝尤二姐道:「二姐姐和鴛鴦姐姐這一向可真忙了!」迎春道:「我那裡會料理這些事呢?寶兄弟再三央及我,只好應個名兒。全仗著鴛鴦姐姐呢!」鴛鴦道:「新二奶奶,明兒可早點到那邊去,你也是嫂子的分兒,好意思不幫點忙麼?」尤二姐道:「我也是跟二姐姐似的,這些事都不太懂得。明兒一定早去,替陪陪客,還對付得了。」
鴛鴦又向尤三姐道:「柳二爺來了,就住在寶二爺那裡,三姨兒見過了沒有?」尤三姐道:「他不來找我,我還去找他麼?只當還了他的命債就完了!」鴛鴦道:「這可別怪他,他這兩天也替寶二爺幫忙呢。寶二爺說起你們的事,他萬分抱疚。還托我致意,三姨兒,無論如何他一定把你們的事給團圓上,只當贖他的罪過,三姨兒也不要介意了。」尤三姐道:「那也是姓柳的耳朵軟,眼睛不認得人。能怪寶二爺麼?」
晴雯恐怕他們說僵,忙打岔道:「外頭那仙草開了花,你們瞧見了沒有?」鴛鴦道:「我們只顧瞧熱鬧,就沒有留神。」
晴雯道:「你們來得正巧,今兒晚上,警幻仙姑約著眾仙女來賞花,還備了酒宴,也是替林姑娘湊熱鬧的意思。等一會,咱們一塊兒出去看看。」尤二姐道:「這花開得也巧,我來了這些日子,總沒見他開過花。這兩天趕著開了,不也是替林奶娘湊熱鬧麼?」黛玉聽了,更不好意思。
大家閒談至晚,只聽得簾外有人說話,好像是警幻的聲音。
金釧兒攙著黛玉出迎。警幻道:「客到了不少啦,他們都要見瀟湘妃子呢!」黛玉和眾人只可隨同出去。見那朱油門內,白石欄前,滿鋪著孔翠織成的翠金縷,上面一層層的錦茵玉幾。
有許多的仙子,都在那裡看花遊戲。明珠翠羽,霧鬢風鬟,說不盡的風華綺麗。見黛玉出來,都向他道賀。也有曾共往還,或在警幻處見過的,握手傾談,更顯得親熱。黛玉請問眾仙姓名,有的說是圓夢仙姑,有的說是諧情大士,有的說是祛愁金女,有的說是蠲恨菩提,原來都是他們的道號,一時也不能全記。周旋了一會,各自就坐。便有侍女們就各人玉幾之上擺設珍餚精饌。杯箸外各有一把自斟壺,滿泛瓊漿,濃傾玉液。
此時,玉欄內仙草著花,有半開的,有初開的,一多半是含蕊的。映著五彩的霞光燈,喜氣盈盈,妙香裊裊。席間,警幻仙姑舉著萬艷同杯的酒,含笑向眾仙子道:「明日便是瀟湘妃子厘降之期,恰好名卉敷芳,群仙齊集。良辰盛事,不可無歌舞揄揚。因此,愚妹教那些舞女歌姬,按著宮商,譜了幾支新曲,聊以助興。不要見笑。」說罷,就傳了一隊紅裳翠袂的女子上來。警幻吩咐道:「你們就把新制《紅樓夢》的曲子演來,請各位仙姑們賞鑒賞鑒。」那些女子同聲應了。各自長袖回攏,纖腰徐舞,一面按起銀箏檀板,引著歌聲,從頭唱來。
唱的是:
(引子)地辟天開,靈根早在,便結就意蕊情胎。補天心,撥雲手,耐閒時沒處安排。因此上,翻出鑲金補玉的紅樓界。
(悟前因)什麼是金玉緣真?什麼是木石盟深?算起來兩般誤坐前生果,卻不道一樣聯成此日因。歎人間鸞顛鳳倒皆天定,要看到珠聯璧合攜手上蓉城。
(相見歡)一個是人世共姜,一個是仙界蘭香。若說尹和邢,當年如何接孟光;若說娥與英,如何兩地各參商?休妒他花中偶,休怨他月中孀。只心頭這一點情苗兒,總有個比翼連枝、人間天上。
正唱著,又有一班侍女,把《紅樓夢曲子》的印本分給大家。一面翻閱,一面細聽。更覺字字入耳,音韻悠揚。只聽那女子接續唱道:
(夢榮華)報君恩未了,望深宮又渺,一霎時把富貴空拋。引鸞璈仙山縹緲,聽鵑聲故國飄遙說那釵盟鈿誓何人曉?但祝鼎祚天長,儂家呵!不恨蒲柳凋零早。
(巾幗英)年時遠嫁隔千山。甚月滿花濃,今番重見。要整頓家園,助兒夫還把珠鈐展。自古天機隨轉燭,人事有循環。生男成底事?畢竟讓紅顏。笑老蚌枉刁鑽!
(幻中仙)恁匆匆寡鵠歎伶俜,枉負了綺羅豪,都成冰冷。算虧他風襟瀟灑心懷定,重領略清磬寒燈。這般情境,好一似綺夢三春容易醒。料理那酒社詩盟,消磨的月夜花晨,全換了少年時蝶圍蜂陣。終久是仙骨通靈,跨鳳飛昇。這是仙寰中絕代雲英,何用證雙星。
(解脫禪)好潔志難酬,孤龕冷似秋,偏生成慧性靈機透。任憑你佛火幾生修,對俗雙眉皺。卻不料風波生頃刻。覿面是冤仇。可歎那投泥污了珍瓏玉,倒變了墜溷花枝寂寞愁。到頭來,還虧得多情公子來營救,依舊是仙山寶樹長生就,補還你檻外嵯峨白玉樓。
(貪狼報)中山狼,無情種,那曉得惜翠憐紅?任憑他驕淫作孽千般重,只要那冥冥留眼如張網,終有個了收場似轉蓬。問神奸巨憝,何苦逞頑凶!
(回頭岸)把那風光看賤,千紅萬紫總如煙。把那浮榮打透,只剩了黃櫱枯禪。試看到朱邸斜陽後,名園野草前,這其間多少悲歡恩怨?何況是空房獨夜人嗚咽,疏篁幽語鬼纏綿!早拼著逃空入定無沾戀。誰曉得似真似幻原無世,疑是疑非別有天。也一般虛無樓閣三神見,聞說道芙蓉宮闕五雲邊,早留個棲元殿。
(拔泥犁)心機用盡待如何?大數定誰容逃過。聰明生是累,冤孽死偏多。狹路重重,也拚著泥犁萬劫劫苦消磨。受盡了冷冰冰九地風,吹醒了巧營營一生夢。晃悠悠似轉葉回柯,羞答答向人難躲。呀!半空飛下救星來,這還是和平果。
(收余福)收余福,收余福,托命耕耙;夢朱門,夢朱門,一例空花。幸才郎也掛烏妙,還勝似伍卑回走草莽的渭陽棣華。才悟天緣前定,休要嗟呀。
(轉陽春)夢裡華年,看佳兒宮錦朝天,那晚韶華如今才轉。且漫提荻字熊丸,只這勖官箴,申母訓,也費不盡手中慈線。
雖說是古來將相總徒然,也全仗積德在人先。氣昂昂豸繡蟬嫣,名赫赫身馳軺簡,光燦燦雀名宣,顯巍巍中興位佔。博高堂捧誥一開顏,也只是遇著好時光,留幾篇佳傳。
(好事永)香閨漏盡話榮寧,計嘗,問弦誦,都是興家的根本。天都詄蕩超前劫,世業綢繆衍舊禎,成敗總由情。
(景運降中天)浩浩的情宇無垠,坦坦的情天無徑。有情的永永長生,無情的明明報應。欠債的債要償,欠命的命要荊秋悲春怨鎮蠲除,蘭因絮果須憑信。從今袖手讓媧皇,更無缺憾煩伊調整。太虛裡寶月常圓,神霄裡更駐了真景。好收盡萬匯向春台,還了我白茫茫大地無劫影。
眾人領略了半天,那舞的各有驚鴻游龍之態;歌的珠喉宛轉,一唱三歎,更有繞樑裂石之奇。各各驚歎,只不甚解曲中之意。
迎春細看那曲本,似乎說的是賈府之事,卻捉摸不透。心想:只有黛玉或能索解,偏他今兒是新娘子,不便向他煩絮。未免悶悶。
直至夜漏轉午,北斗微斜,警幻道:「明兒還有事呢,咱們散了罷,別叫主人累著。」眾仙女這才紛紛散去。黛玉要留迎春、鴛鴦住下,二人都道:「只怕那邊還有事呢!」不知次日嘉禮如何熱鬧,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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