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盜田契環兒通賊 饋野產巧姐寧親
第十三回 盜田契環兒通賊 饋野產巧姐寧親
話說探春、李紈、寶釵等因失了莊田文契,責成管事的認真尋訪,這原是當然的辦法。可是,管事們如何尋得著呢?忙亂了好多日,總沒有著落,如同石沉大海一般!
原來這一批莊田文契,乃是賈環偷了出去的。那回,賈環擄去賈沅的女兒,被賈政知曉,一時盛怒,聲言「要把這孽畜活活打死」。彩雲聽了這話,心中慌急,背地打發人通知賈環,叫他趕緊逃命。賈環也知京城裡萬躲不住,急欲逃出京去,只是缺乏資斧,彷徨無計。那天夜裡,偷著溜回榮府,初意想到收管金銀器皿處,偷些金器出去,變價充用。及至走到那裡,看守嚴密,無從下手。剛好走過文契房,那管文契的陳瑞不在房裡。
此人本是管緞疋庫的,因善於鑽營,得賈璉提拔重用。向來膽小怕鬼,聽人說從前大觀園裡許多花神木怪,又說是晴雯的姑表嫂子,被妖怪爬過牆去吸了精,當時致死,嚇得不敢在府裡住著。一到夜晚,聽得風吹草動,就連忙溜了,只交給手下小廝們看守。那些小廝年紀尚輕,豈有不貪玩的,見頭兒走了,也趁空各去閒逛。
賈環走過,見無人看守,正好下手,忙將櫥鎖扭開,取出各項文契。心想本京房產一經典押,必要到府裡來對證,倒惹出麻煩。所以,單取那東邊的幾套文書,餘者仍置櫥內,躡手躡腳的溜出去。剛至儀門,遠遠的見一個人對面走來,似是焙茗。想道這真是冤家路窄,連忙趴在樹下裝狗臥著。幸虧他穿的是黑色衣服,焙茗走過,並未看出,心中暗自僥倖。一路溜出府門,尋到一處小煙館裡,賈芹、賈芸和一幫結交的泥腿,都在那裡等候。大家相見,賈環躺下抽了兩筒阿芙蓉,然後拿出文契,和他們商量辦法。賈芸曾在西府裡辦事,知道莊產的來歷,便說道:「三叔你拿這個出來有什麼用處?這莊產都是上賞的,只許收回,不許典賣,那不是白費麼?」賈環一聽登時愣了!
這一幫中有個泥腿,叫做姚小乙,人家因他口頭甜蜜,又送他一個「小糖人」的混號,也頗認得幾個字。當下,把那文書看了一遍,又仔細捉摸了一回,說道:「三爺這事只要交給我辦,包管文書交出,白花花的銀子到手。只是我得到了東邊,見機行事。這文書也得帶了去,三爺您放心麼?」賈環道:「咱們哥兒們,有什麼不放心的。可是,我正要出京走走,你我一塊兒去罷。」姚小乙道:「有您三爺照個面,那更好辦啦。咱們多咱走呢?」賈環道:「要走就是明天。可有一件,我現錢沒帶多少,路上若不夠了,只可先擾你的。咱們到那兒再算。」
姚小乙道:「那還有什麼說的。」二人說定了。賈環又約賈芸同去,賈芸道:「我家裡還得安頓安頓。三叔先走兩天,我暫且聽您的信罷。」賈環將私賃花枝巷小房托芹芸二人照管,第二天便同姚小乙長行去了!
卻說榮府的莊戶烏進忠,那人貌似老實,心懷奸詐。自從他兒子由京裡回來,傳述了賈璉許多狠話,又說要跟他算個總賬,心中又恨又怕,正要打賈府的主意。那一天,他的街坊陳二突然走來,道:「賈府的環三爺來了,找你說話呢。」不免嚇了一跳。本要叫兒子去抵擋,又怕他年輕不會說話,只可硬著頭皮,隨同街坊尋至賈環的下處。
先由姚小乙假充總管,出來見他,把大話胡混了一陣,然後說到要出脫莊地。烏進忠道:「這莊地人人都知道是上賞的,誰敢買呀?」姚小乙道:「誰說賣地呢?咱們府裡是那賣地的主兒麼?不過是每年零碎收租子,又說是雨多啦,又說是旱啦,又說是下雹子啦,沒工夫跟你們嘔那個閒氣。只要誰總拿一筆現款出來,連地帶文書就都交給他,咱們府裡也省事,那邊也得實惠。這個意思,你也不懂麼?」烏進忠道:「這裡一時要找那個主兒,可不容易。就有那有錢的主兒,他知道是府裡的地,也都怕麻煩,這事我應不下來。」姚小乙道:「依我說,不用另找主兒啦,就由你總拿一筆出來,把地領了去。以後地上收的全歸你,一個錢也不用再拿啦。天下那裡有這種便宜事,肥豬拱進門來,還要轟出去麼?」烏進忠道:「姚大爺,你說的容易,我們莊稼人,兩隻肩膀扛著一張嘴,全靠著賣力氣吃飯。那裡抓得出這一筆現錢呢?」姚小乙冷笑道:「烏老二,我這話是為你,你別不知情。你若不領了去,我自己去找人辦,不出一個月,若找不出來一個主兒把地領去,我就不姓姚啦!到那個時候,你眼看著自己種的地叫別人去種,再後悔可就遲了!你再細想想去,我姓姚的夠不夠朋友?」
這一番話連嚇帶騙,烏進忠被他說動,悄問是怎麼個辦法?姚小乙道:「這個辦法,你的便宜多著呢。等我都告訴你:第一件,這地仍舊是賈府裡的,可是,把地交給你烏家,聽憑你如何經營,賈府一概不問。第二件,以後每年應交的各項租糧出產,一概全免,只要你一次交出兩萬銀子。第三件,銀子交清之後,就把一切地契文書,都交給你完全管業。以後賈府爺們來到,只當客禮看待。」烏進忠聽了,自是願意。只那銀數未免嫌多,從兩萬銀子說起,逐漸又減了幾次,烏進忠總說沒有那個力量。姚小乙裝作要翻臉的樣子,由那街坊陳二說好說歹,兩面遷就,方才議妥。一次先交四千兩,每年再交四百兩,立了字據,彼此交割。只莊地裡一所小房,留著做賈環的住所。
那些半荒半熟的地,各段俱有佃戶。姚小乙把他們都傳了來,也是仿照這個辦法,連地主的戶名都過給他們了。賈環白得了許多銀子,從此,便同姚小乙住在那裡嫖賭逍遙,濫吃濫用。姚小乙又替他拉攏了一般馬賊胡匪,幹出許多無法無天的事。
暗中卻坑了那管文契的陳瑞,次日進府,看見櫥鎖扭壞,猛吃一驚!幸喜那包文契尚在,連忙取出仔細檢點,卻少了幾套,心知被竊。當下,暗囑小廝們不要聲張,一面私自設法偵尋,已非一日。還以為賈璉回南去了,此時斷沒有人查點;不料,探春、寶釵內眷們忽然有這番整理。那天,雖然用話搪塞過去,無奈家賊變為外賊,卻從何處去尋根究底?賈環在那裡刀頭舐蜜,陳瑞倒在這裡海底撈針,也是一種不平之事。虧得他也有一條內線,他的媳婦便是邢夫人的賠房丫頭,死活求了邢夫人。那邢夫人本來不知大體,再三向賈政、王夫人說情,還說道:「他那天因為怕鬼,出去躲躲,就出了這個岔子!咱們娘們聽說有鬼,也要躲閃躲閃,能怪他麼?」賈政王夫人聽了雖覺可笑,也不便當面駁回。到底因此從輕發落,攆了出去不再根究,總算便宜他了。
寶釵卻和李紈、平兒商量:一面回了賈政,趕著寫信給東邊地方官,報知文契遺失;一面斟酌打發人去接洽補契,並告誡烏進忠等各莊戶,勿受蒙騙。只是管事中像吳新登、林之孝老成可靠的,都走不開,次一等的又怕靠不住,正在為難。可巧賈璉修墓事竣,從南邊回來,聽平兒說知此事,也甚為著急。
見了王夫人,提起派人赴東的事,細想也實無妥人可派。便回王夫人道:「這件事又要跟地面接頭,又要壓得住那些莊頭,他們恐怕辦不了,還是侄兒親自去一趟罷。」王夫人道:「你剛回來,一路上也很累了。就是要去,且歇息幾天再說。」賈璉道:「這文契丟了好多天啦,再耽擱下去,萬一被人蒙了去,就更麻煩了。侄兒一半天料理好了,就走罷!」王夫人自有一番吩咐。所以,賈璉在家只住了兩天,便又走了。
卻說巧姐嫁到周家,雖然家財巨萬,姑爺又入了黌門,家中只勤儉度日。他婆婆還是親自紡織,巧姐跟著學習,天天在紡車上只當解悶,也就慣了。他婆婆因他是公府千金,年紀尚小,凡事只寬待他。姑爺也生得俊秀文雅,小夫婦甚為和睦。
那回,平兒打發家人媳婦去看巧姐,帶了四個捧盒,一半果品,一半點心。先向親家太太請安,又傳賈璉的話,叫巧姐沒事的時候家去看看。巧姐當時答應了,那些時天天都想進城,偏碰著莊家季正忙,那邊沒有便人送他。過幾天,又有人從城裡去,說賈府的璉二爺回南去了。因此,把想家的心事,暫且擱起。可是,每逢村子裡有人進城,巧姐總托他們打聽賈璉的消息。
那地方離城又遠,賈府重重喜慶,無從知曉。蕙哥兒洗三那一天,平兒本要去接他的,因為客多事忙,就岔掉了。直到賈璉從南邊回來,板兒剛好因事進城,走過榮國府門前,見一般小廝們正忙著脫卸行李,問知是賈璉帶來的。回去便告知巧姐,巧姐心中暗喜,再三央及劉姥姥同他進城。劉姥姥道:「今兒個晚了,咱要去也得捎點東西。那一回去了,不是吃的用的穿的,帶了大半車子來,怎好光著手到那裡呢?」第二天又趕上連雨,好容易等到晴了。忙著採了些瓜果菜蔬,裝了些家裡醃的各樣鮮菜,叫人趕著車,先至周家接了巧姐,這才同往榮國府來。
門上的小廝們見是巧姐同來,不敢怠慢,引那車子一直趕到內儀門。劉姥姥和巧姐下了車,將車趕了出去。又有二門外伺候的小廝們,都迎上前向姐兒請安,姥姥問好。姥姥如今福至心靈,也會和他們周旋了幾句。小廝引著直至平兒內院。
此時,平兒尚在天夫人處未回,小丫頭豐兒連忙打起簾子,請姐兒和姥姥進屋說道:「姐兒怎麼總沒回來,奶奶正惦記著呢!」巧姐見了豐兒,因是鳳姐舊人,也分外親熱道:「我那天不想回來瞧瞧,正趕上莊家季忙,連姥姥都沒空,一個人怎麼來喲!豐兒姐姐都好麼?叫我好想!」豐兒和姐兒說了一回話,又對劉姥姥道:「姥姥請坐,我去請二奶奶去」。
這裡巧姐讓劉姥姥上炕去坐,自己在炕旁繡墩隨意坐下。
劉姥姥偷著問巧姐道:「二爺幾時續了二奶奶啦?那平姑娘在那兒呢?」巧姐笑道:「二奶奶平姑娘就是一個人,他如今扶正了!」劉姥姥唸了一聲佛,道:「這正該的。平姑娘那樣的行事待人,平常人家的奶奶們,那裡趕得上他呢?」又笑道:「頭一回我來了,見著平姑娘插金戴銀的,趕著他叫姑奶奶,惹得周嫂子他們都笑我。往後,可真得叫奶奶了!」
正說著,平兒同豐兒一路說話進來。巧姐忙站起請姨娘安。
劉姥姥也要站起,腳卻坐麻了,又歪下去。好一會子才支撐起來,剛喚道:「姑娘,」又說道:「不對,如今該叫奶奶了!奶奶別怪我。」一面便要拜下,平兒連忙拉住道:「姥姥別和我客氣,姐兒在鄉里,這一向多虧你照應。我替二爺謝謝你罷。」
劉姥姥道:「這還不是應該的麼?我們家裡若不靠著這裡老太太、姑奶奶那麼照應著,不知道過到什麼破窯裡去了!如今也有半頃多地,大瓦房也有了,小轎車子全拴上了。我們姑爺、姑奶奶提起這府裡來,那一天也念幾十聲佛,保佑這裡老爺、太太、爺奶奶們,福祿高昇,長命百歲的。算我們莊家人一點誠心罷。」
平兒又問巧姐兒周家上下相待的情形,巧姐兒都說了。劉姥姥道:「那可沒說的,那老太太疼姐兒,比自己大閨女還疼呢!」巧姐笑道:「姨娘,我現在也會弄紡車子了。天天當玩意弄著,也怪有趣的。」平兒道:「你在鄉下,這兒許多事你都不知道。你蘭哥哥點了翰林,定了親啦;寶二嬸子添了小兄弟,回頭上去見著了,可記著道喜。」巧姐道:「我倒要瞧瞧那小兄弟,一定很好玩的。姨娘為什麼不給我也添個小兄弟呢?」平兒笑道:「姐兒這們大,成了人,還這麼孩子氣。」劉姥姥聽了道:「咱說這府裡福氣大著哪,你們還不信?這不是層層見喜麼!那新添的小哥兒,不就是寶二爺跟前的麼?有幾個月了?」平兒道:「算起來剛夠三個月,倒會笑了。」劉姥姥道:「提起寶二爺來,也真叫人怪想的。他那回給我的茶杯,看著不像什麼希罕物,他們說還是古董,值好些錢呢!我至今也沒捨得賣。」
說話間,小廝們已將車上帶來的那些東西,搬了進來。平兒揭開軟簾一看,差不多堆了半間屋子。忙道:「姥姥,你又帶這麼些東西來,叫我們心上怎麼過得去呢?」劉姥姥笑道:「這不都是我的。那兩口袋瓜果菜蔬,是地上剛摘下來的;這是新醃的白菜、青菜,太太、奶奶、姑娘們嘗個新鮮,別笑話。那幾匣子點心,兩口袋果子,還有兩口袋玉田桃花米,是周親家送的。還叫給這裡太太、奶奶們都請安呢。」平兒道:「我們這兒一家子,都喜歡地上新采的瓜兒菜兒,這一來夠吃好兩天了!剛才我在上房,太太知道你同著姐兒來的,叫留你多住幾天,別忙著就走。等一會,我們同上去,見見太太罷。」
可巧,王夫人打發彩雲來叫平兒,大家便同至王夫人處,自有一番問賀寒暄。王夫人見巧姐衣妝樸儉,打量了一回,說道:「好孩子,真難為你。」平兒又說到他婆婆愛憐,夫婿和睦,王夫人更替他歡喜。此時,李紈正在寶釵處商量家事,聞說巧姐回來,忙同來看他。劉姥姥見李紈、寶釵都道了喜。又道:「哥兒這們小小的年紀,就做了官,大奶奶你真福氣!」
巧姐見過了他們,忙向寶釵道:「二嬸娘,我那小兄弟呢?」
王夫人道:「抱來見他姐姐罷。」寶釵答應就去了。
一會子,抱了蕙哥兒進來,奶子和鶯兒、秋紋等都跟隨在後。先抱他見了姥姥,又見巧姐姐,巧姐接過來抱著,引逗他笑。姥姥道:「你看哥兒那一笑,簡直和寶二爺是一個模子。咳!怎麼好好的寶二爺..」說到此,覺得不大好,忙又改口向王夫人道:「真是太太的福氣比老太太還大,大孫子做了官啦,又添了二孫子,將來還不是個做大官的麼?」王夫人笑道:「但願都像姥姥說的就好了。」
李紈笑道:「姥姥上回說的故事,你們莊子上有個老奶奶,天天吃齋念佛,感動了觀音菩薩,托夢給他一個好孫子。我們都以為是你編的,如今,這蕙哥兒可真是觀音菩薩給寶二奶奶托夢,送了來的。可見神佛是有的,不可不信!」劉姥姥道:「這可真是積德的報應。我說的也是真事,那家的孫子,也二十多歲了,就和巧姐兒的姑爺同案進的學。他家裡人都叫做張百萬,我們莊子上的地,一多半都是他的。那位老太太比我還硬朗,九十多歲的人,還能坐著聽一後響的戲呢!」
王夫人聽住了,十分歡喜說道:「姥姥難得進城來的,咱們明兒還到園子裡去逛逛。你上回要畫這園子,老太太叫四姑娘畫了出來,明兒也找四姑娘去,看他畫得像不像?」劉姥姥道:「難得太太高興,讓我也開開眼。」巧姐道:「四姑娘住在那兒呢?我還沒見著他。」李紈道:「他住在櫳翠庵,史姑娘也在那裡,明兒就都見著了。」王夫人便命平兒吩咐廚房裡預備明天的席,又道:「園子裡也先去看看,叫他們打掃乾淨了,別叫姥姥笑話。」平兒答應著。劉姥姥道:「太太也說笑話了!我們莊家人,天天只在土堆裡坐著,那些草垛子、土埂子,就是我們的會客大廳。有時還要堆著大糞,就不知道什麼叫做乾淨。人家還說『沒干沒淨,吃了沒帛哪!」說得眾人都笑了。
那晚,巧姐和劉姥姥都在平兒處安歇。次日一早,平兒就帶著巧姐,先到稻香村去見李紈。此時,李紋、李綺因幫著料理蘭哥兒納聘衣飾等事,又貪圖園子裡涼快,住了多日,尚未回去。大家閒話了一回。巧姐說到鄉下青稞棵多們可愛,一早起,葦籬笆上開遍各色的喇叭花,草地裡蟈蟈、蛐蛐和金鈴子叫的非常好聽。連紋綺諸人,也恨不得到鄉下去逛逛。一時,巧姐又問起探春,李紈道:「三姑爺也來京了,新賃的住宅,他前兩天才回去。今兒太太高興,又打發人接去,也許一會兒就要來的。」
歇一會,平兒、巧姐又同至櫳翠庵,去見惜春、湘雲。惜春不大會世故的,只略問巧姐那邊情形。湘雲聞知巧姐與劉姥姥同來,笑道:「我們這兩天正悶著,來了個母蝗蟲,可又有笑話了!」平兒笑道:「你道那姥姥真怯麼?那都是鴛鴦支使出來,騙老太太取樂的。」湘雲笑道:「不管他真怯裝怯,只他那個樣兒,也就夠發笑的了。」惜春道:「你們何苦輕嘴薄舌的?鳳姐姐、林姐姐單好刻薄人,到底不載福。如今,我們仍舊攜蝗大嚼,那造出母蝗蟲的人,卻到那裡去了?」湘雲聽了,也歎息不置。平兒又說到王夫人要看那大觀園圖,惜春連忙命紫鵑尋出,放在手邊。
談至晌午,便同至王夫人處。探春已在那裡,見著巧姐,也拉著問長問短,說了半天。等豐兒引劉姥姥來到,方同往榮禧堂入席。王夫人陪著薛姨媽、劉姥姥、史湘雲、李紋、李綺坐了一席,探春、惜春、巧姐、李紈、寶釵、平兒坐了一席,李紈、寶釵和平兒,仍不時到那邊席上照料。
席間上了熊掌,湘雲趕忙夾一塊,布與姥姥道:「姥姥,你猜猜這是什麼?」劉姥姥用筷子接過,看了半天,又嚼了一回,只是猜不出。平兒叫小丫頭拿一支生熊掌給姥姥看,姥姥接過去,捉摸了半天,說道:「豬爪子也不像,那牛羊腿子更不對了。嚼著倒有點腥氣,難道是猩猩爪子麼?」眾人聽得都笑了。薛姨媽道:「姥姥,不要受他們的騙,這是熊掌。」劉姥姥瞪眼聽著,說道:「這就對了。我見過耍狗熊的,那爪子就是這樣。可沒聽說那東西可以吃得的,你們怎麼想的主意,連狗熊都饒他不過呢!」眾人笑剛止住,又復大笑。李紋笑得按住胸口,探春舉杯欲飲,把酒都覆在桌子上了。
少時,又上了釀豆腐,劉姥姥道:「這個我可是吃慣了的,那天也離不開他。」王夫人道:「請用勺子罷。」劉姥姥(快)了一勺,慢慢吃著。說道:「怎麼一樣的豆腐,到你們城裡頭,連味都變好了。到底皇帝腳底下,任什麼都比別處強。」
王夫人道:「這裡頭有雞蛋白、豬腦子和著,還加上雞鴨火腿的好湯煨了,等半熟了,再加上筍尖香菌,才有這點味兒。姥姥學了,到家裡做去。」劉姥姥道:「吃是好吃,可是吃不起。這些作料算起來,夠我們十天半個月的嚼裹了。」湘雲只和紋綺姐妹說些閒話,說起那年吃螃蟹做詩,眼前就短了好幾個人,都不勝感慨!
少時,又上了一碗菜,王夫人舉筷子讓薛姨媽,又讓劉姥姥道:「姥姥,你嘗嘗這個神仙雞。」姥姥笑道:「怎麼雞都成了神仙啦!還是神仙變了雞呢?不管他,我先得一塊再說。」
夾了半天,才夾到一塊,吃著笑道:「也試不出他是神仙,就是有些酒味。怪不得呂洞賓要喝酒呢!」引得眾人又大笑。
那邊桌上李紈、寶釵,都忍著不敢笑出來,平兒用手帕掩著嘴。
探春笑道:「姥姥別喝醉了。若像那回醉倒在山石後頭,他們就要把你當神仙雞了!」
一時席罷,丫環們送上漱口的茶,大家都漱了,劉姥姥卻一口嚥下。平兒忙道:「姥姥,那是漱口的。」這才盥漱散坐,閒話一會。探春道:「這時候白天太短,太太要逛園子,早些去罷。」王夫人聽了,便同眾人往園裡去。只薛姨媽要歇中覺,自回寶釵房中歇息。
此時,已近中秋,王夫人等走過那座石山,已聞得一陣陣的桂花香。先到沁芳亭上,那裡有籐竹椅榻,各人隨意坐憩。
寶釵怕水風太涼,親自取過織金絨毯,鋪在榻上,然後請王夫人坐下。看那一帶池沼,荷花已老,尚有餘花,水氣烘秋,分外蕭爽。
劉姥姥坐在欄邊,談些鄉下新聞故事,內中頗有新奇的。
說是他們村裡老顧家,生下一匹駒子,滿身漆黑,粉鼻粉眼,四蹄雪裡站,人人見了都愛。那知道是同村姓凌的欠他五千弔錢,變馬去還債的。他兒子得了夢,跑去顧家一看,那駒子老遠就顛顛的走來,瞧著他兒子下淚。後來,到底拿錢贖回去,還養在家裡呢!又說是有一家姓周的,夫婦二人都念佛行好,生了一個兒子,又聰明,人品又好。嬌養到十八九歲,被拐子拐了去,十多年沒有消息。新近周老頭病重,什麼醫生都治不了,想不到他兒子忽然回來,拿出一種仙丹,給他老子吃了,登時就好。據說拐去後,被一道士救去,傳授他許多道術,這仙丹也是那道士給的。」這事若不是我眼見的,連我也不敢信,能說世上沒有神仙麼?」劉姥姥只管信口開河,眾人有聽著的,有各自閒談的,也有憑欄眺望的。
湘雲看見那邊一派翠竹,說道:「那不是瀟湘館的竹子麼?上回我看他一大半都黃了,眼下可又好了!」探春道:「你不知道,今年園子裡的花木,都重新修整過了。這竹子新近派老葉媽管著,比從前老祝媽還勤謹呢!」平兒回王夫人道:「池子裡的船,我叫他們預備下了,太太還是坐船,還是坐小轎子?」探春道:「太太還坐船罷,到底比轎子舒服些。」王夫人笑道:「我一個人坐轎子,你們走著也太累,咱們都坐船罷。那船靠在那裡呢?」平兒道:「這邊又淺又窄,大船撐不過來,在柳堤那邊彎著哪。」說著,便叫丫頭們傳小竹轎子過來。王夫人道:「不用啦,這裡路很平,又沒多遠,走走也好。」於是,扶著玉釧兒慢慢走去。眾人一路跟隨。
走過紫菱洲,只見白蘋紅蓼,秋色清妍,卻另有一種蕭寒之致。寶釵心有所感,說道:「從前二姐姐住在這裡,我們走慣了的,怎變得如此荒涼?」探春道:「二姐姐那年回來,還捨不得這房子,可憐只住了一天,以後就沒有來過!」劉姥姥道:「那位二姑娘啊?不是那鵝蛋臉,脾氣傻好的麼?我聽姐兒說,生生是給姑爺折磨死的,真叫人心疼!還有個林姑娘呢,總也沒見著,如今到那裡去了?」平兒道:「林姑娘早就過去了,你還不知道麼?」劉姥姥道:「我見他總跟寶二爺在一處說話兒,身子好像單薄點,那裡想到這點年紀,就轉劫去了呢!」平兒怕他又說什麼,連忙用閒話岔開。
不多時,已到了荇葉渚長堤,早有兩隻小畫舫,在柳陰底下停泊。駕娘們見王夫人來到,忙即拉跳板,打扶手。王夫人和劉姥姥、李紈姐妹、平兒、巧姐,都上了迎面這隻船;探春、惜春、寶釵、湘雲帶著侍書、鶯兒等,又另坐了一隻。當下,便吩咐開船。駕娘們剛撐動一篙,船便離岸。
忽聽「叭噠」一聲,一個人從船頭上直摔下去,眾人都嚇昏了!不知那人是誰?可曾掉下水去?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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