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回 誄芙蓉晴姐悄吞聲 悲芍葯湘娥初感逝

第 三 回 誄芙蓉晴姐悄吞聲 悲芍葯湘娥初感逝

第 三 回 誄芙蓉晴姐悄吞聲 悲芍葯湘娥初感逝

《紅樓真夢》郭則沄

第三回 誄芙蓉晴姐悄吞聲 悲芍葯湘娥初感逝

   

話說晴雯回「秋悲司」去取物件,金釧兒在絳珠宮仍陪黛玉閒話。黛玉問起「此間尚有何人?」金釧兒道:「比我先來的,只有尤家二姨兒、三姨兒。新近元妃娘娘來了,那些儀仗護衛比起那年省親的時候也差不多。我是偷著去瞧熱鬧的。我們對過『春感司』裡還有個司棋,是從先跟二姑娘的。我和他不大說得來,晴雯姐姐更恨他,說是因為他不要臉,把別人坑苦了!所以我們總不在一塊兒。」黛玉道:「我明兒去回拜警幻仙姑。既然出了門,元妃娘娘那裡似乎也該去一趟。那裡還照著宮裡的規矩麼?」金釧兒道:「他們有去過的,規矩倒不大講究。只是也有些宮女老公們,要奏明瞭,才得進見呢!」

黛玉道:「跟娘娘的抱琴,原先也是府裡丫頭。如今可在那裡?」金釧兒道:「這個還沒有聽人說起。」

黛玉尚要問他,晴雯已走了回來。手中拿著一幅冰鮫紗,一張窄長的泥金粉紅錦箋。說道:「樸姑娘瞧瞧這是什麼?我一個字也不認得。倒是這幅似絹非絹的透明雪亮,我瞧著怪喜歡的。難為他怎麼織的呢!」黛玉接過,先看那冰鮫紗,打開來一看,原來就是寶玉那篇「芙蓉誄」。黛玉覺得刺心,忙即撂下。說道:「不必念了,就念了,你也不懂。」晴雯再三央及道:「好林姑娘!我藏個悶葫蘆,不知有多少時候了,好容易盼著您來了!姑娘,你就講給我聽聽罷。到底是誰給我的?」

黛玉皺著眉頭道:「除掉你的寶二爺還有誰呢?」晴雯又千姑娘萬姑娘的央及他。黛玉沒法,只可逐句念著講給他聽。

晴雯道:「怎麼叫我芙蓉女兒呢?」黛玉道:「那是小丫頭們信口編的,說你做了管芙蓉花的花神,他就信實了。」晴雯道:「我怎麼配管芙蓉呢?若說林姑娘倒還安得上!姑娘可記得:那年,寶二爺生日,我們湊份子鬧酒,行那個占花名的酒令。姑娘剛好抽著芙蓉花兒,還有『莫怨東風』的詩句子呢!」黛玉聽了,回想前情,心中幽怨稍釋。便從頭至尾仔細講解下去,講到「高標見嫉」,「貞烈遭危」等句,晴雯已聽得愣了!又講到「孤衾有夢,空室無人」,「芳魂與倩影同消」,「嬌喘共細腰俱絕」,晴雯忍不住伏在案上嗚嗚的哭!黛玉心中也自難受,便說道:「你若哭,我就不講了!」晴雯哽咽半晌,方才忍祝漸漸又講到「毀詖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恨猶未釋!」晴雯越聽越氣,不禁杏眼圓睜、柳眉倒豎道:「二爺只知道那些人可惡,那曉得是窩裡反。全是襲人那浪蹄子鼓搗出來的!我從旁聽著:他不但忌妒我們,就連二爺到了林姑娘、史姑娘那裡多坐一會子;或是去得早了回來得晚了,他還要翻老婆舌頭呢!他只管毀別人的名氣,倒騙得太太當他好人,一個月偷給他二兩銀子。什麼事瞞得了我!」這幾句話觸動了黛玉的心事,頻頻將綃巾掩淚,不能再講下去。金釧兒道:「你說我婆婆***惹姑娘傷心,你這個怎麼說呢?真是:八尺燈台,照得見別人,照不見自己!」晴雯故意揀文中僻字,指著問道:「林姑娘,您瞧瞧這些是什麼字?筆畫這們多呀!」黛玉不禁破涕為笑。晴雯又央及他接續再講,只可重又講起。那篇誄文很長,歇了幾次,才算講畢。

黛玉道:「那天,他在芙蓉花底下念了半天,我就偷聽了半天。還瞧見他擦眼抹淚的!那幾句『黃土壟中,女兒命薄;紅綃帳裡,公子情多。』我嫌他做的不好,他還又改了呢!」

說到此,因想起「我本多情,卿何薄命」二語,當時聽了有點刺耳,好像是誄我似的,到如今果成了讖語!在晴雯負屈夭折,尚且得到這篇文字;如今我呢?連晴雯也不如了!真覺得茫茫天壤,悠悠長恨!回身就榻,取巾掩面,又暗中飲泣。晴雯本來勉強忍住,見黛玉如此,心有所感,更哭得淚人兒一般。

金釧兒卻拿著那張錦箋反覆細看。原來他跟王夫人這些年,也認了不少的字。就九光燈下一字一字的看來,有認得的,有認不得的。念到「添衣又見翠雲裘」,居然七個字全都認得,捉摸了一會不禁噯喲道:「這紙條也是二爺給你的罷?你瞧這上頭什麼翠雲裘,不是指著你補的那件孔雀毛氅衣麼?」晴雯不答,哭得更痛。倒把黛玉引得笑了,說道:「傻丫頭!到了這裡夢還不醒麼?若是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我可不敢要你了!」金釧兒道:「他在『秋悲司』裡住著,一提起來,也是這樣。我就沒有那麼多的眼淚。」

黛玉道:「這也怪不得他。我聽見他無故被攆,背地裡也哭過好幾次,難道模樣生得好點的便是狐媚子?這話我就不服。」

晴雯哭了半晌,自覺無謂。正在忍淚凝思,聽到此言,便接口道:「正是這話。襲人他們鬼鬼崇崇的事情,瞞得了誰?只不過不說罷了!但願他們永久的在高枝兒上,別要爬的高,跌的重,叫別人趁願。我們冷眼瞧著就是了!」

金釧兒覺得身上漸有寒意,聽窗外風吹竹枝颼颼不已,便道:「林姑娘加件衣服罷。」晴雯道:「這裡都給姑娘預備著呢!」忙叫侍女們將縷金箱打開,取出一件雲鳳繡金棉背心,晴雯接過來,服侍黛玉穿上。晴釧二人也各自加了衣服,又說了一回閒話。因黛玉明早要見元妃,便提前收拾就寢。從此晴釧二人就隨同黛玉在絳珠宮住下。

次日,黛玉一早起來,曉妝完了,便去見元妃。宮娥引至內殿,免禮賜坐,問了許多的話。又問起寶玉,黛玉支吾了半響方說:「還好。」元妃看出他的神氣,也不再問,只說道:「我在這裡也悶的慌,難得林妹妹來了,沒事多來談談。我過天還要親去看你,千萬不要拘禮。」

黛玉下來,又去回拜警幻。警幻領他各處看了一遍,只見瓊樓繡幕,珠戶金鋪,說不盡的風華綺麗。又引幾個仙女向黛玉相見,也都是羽衣荷袂,月貌花容。他們見了黛玉非常親熱,說了許多傾慕的話,還說道:「上回,警幻姐姐就說要約賢妹生魂來此遊玩,不料倒來了一個濁物!我們從那天盼望起直到如今,這才算盼著了!」黛玉雖不接洽,也覺得情意可感,周旋了好一會子。又向警幻說起,要將晴雯、金釧兒二人留在絳珠宮服侍,那警幻自無不允。臨走的時候,又送給黛玉一面寶鏡:珠光寶色,圓如滿月。說道:「此是『風月真鏡』,賢妹靜中澄照,自有靈悟。」黛玉連忙收起,慇勤致謝。

那天回去,因仙機深秘,並未向晴釧二人談起。到夜深他們都睡了,方拿出試照。只那鏡中一片雲翳漸漸放開。先見一所房子,紅圍翠繞,似是新房。寶玉倒在床上放聲大哭,一會子便昏厥過去,那哭聲猶隱隱在耳!忽然又變了樣子,那地方宛似瀟湘館,中間停著靈柩,賈母、王夫人、寶釵都在那裡痛哭。一個金冠華服的正是寶玉,撫棺頓足,更哭得死去活來!

大家要攙扶他出去,他撞頭不捨。黛玉看了心中一酸,眼淚如珠串子一般,衣襟前已濕了一大片。忙將綃帕掩住,定神再看。

卻又似絳珠宮的光景,一個癩和尚引著寶玉遠遠行來,漸至宮門,那和尚便不見了!卻有一侍女將寶玉引進,直至鏡前,突然說道:「妹妹在這裡,叫我好想!」黛玉嚇了一跳,手中亂顫,那鏡子便掉在枕旁。

此時,萬緒交集。細想鏡中所見,寶玉似有無限愧恨。彷彿聽說他成親時候,尚在病中,必是昏憒無知,由人擺弄的;及至甦醒過來,追悔無及,所以有這般情狀!因此,把怨恨寶玉之心融釋過半。又想:這麼一個小小鏡子,又能鑒影,又能聞聲,卻也奇怪!且看他是什麼做的?於是,拾起此鏡拿向燈前細看:其光彩宛若水銀;辨其紋質,叩其音聲,又似良玉。

竟無從審定。再看那上面似有細字,仔細辨認了一番,原來正面有「風月真鏡」四字。

剛才照的還是背面。忙又靜心凝神,重向正面瞧去:卻見雲光閃處,現出一所宮殿式的廣廈。賈母和林如海夫婦都在其中,自己和寶玉正陪著說笑。少時,又換了一座花園,那座落與怡紅院相仿。中有一男、二婦談笑正歡,卻又是自己和寶玉、寶釵的影子。須臾間擺起長筵,上坐的是即此三人;下面尚有十二個女子,細看去似有晴雯、金釧、紫鵑、鶯兒諸人。其餘也面貌甚熟,只一時想不起來。忽見四面彩雲飛起,將鏡中人物遮住,結成了「仙福」二字,漸閃漸淡,寂然無睹!黛玉看了,心中也有一番猜疑。轉身就枕,尚在仔細尋思,卻因他注目多時,精神疲倦,一到枕上便睡著了。按下不表。

卻說榮國府中自從寶玉出場走失,四處追尋,迄無下落。

到了發榜,寶玉、賈蘭都中了。皇上看進呈各卷,第七名賈寶玉,文章最是清奇。原來此次欽命首題是「知止而後有定」五句,寶玉博究道書,兼通禪悟,又參以諸子之學。那篇文章精心結撰,自然是空前絕後的了。又問知寶玉、賈蘭便是賈妃同胞弟侄,據賈蘭詳述寶玉場後走失,皇上特命五軍衙門一體訪尋,訪著了還要召見擢用。此時,寶玉已在大荒山青埂峰石室深藏,卻向那裡尋訪?直至賈政在毗陵驛遇見寶玉,寫信告知家裡,才知是超凡出世去了!

寶玉素來秉性隨和,對眾姐妹和丫環們更是細心體貼,大家無不想念。最苦的是王夫人和寶釵。一夕,王夫人在枕上想起寶玉,正在傷心落淚,朦朧睡去。夢到一處,似是深山古洞。

見寶玉身穿僧衣,笑吟吟的迎出來,卻又不曾落髮。王夫人問他因何出家?寶玉只是笑。再三問他,又要拉他回去,寶玉笑道:「太太,我倒天上尋著了林妹妹才家去呢!」說著,便往洞裡走。王夫人不捨,跟了進去,迎面一個癩和尚大喝一聲,不覺驚醒。心想:寶玉此去分明為的是黛玉,他們二人的心事,襲人都和我說了。我只剩下這一個兒子,豈有不疼他的?那回,在老太太面前提起他們親事:若說性情呢,自然是寶丫頭穩重,我因此就沒有主張;以為老太太向來疼林丫頭的,若肯成全他們,也是一件好事。想不到老太太先變了卦了!這都是鳳丫頭攛掇的,鬧得死的死,出家的出家,我一輩子的心血也白扔了!我看寶玉成親之後,和寶丫頭也不算不好的,為什麼硬著心腸撂下,還趕著林丫頭去呢?

次日早起,探春上來請早安,王夫人便把夢見寶玉的話告訴他。探春道:「不是我們批評老太太:自小兒就把他們擱在一塊兒,耳鬢廝磨的,自然比別的姐妹們親厚。那回紫鵑只說了一句玩話,就害得二哥哥病了那一常老太太不是沒有瞧見的!臨了,硬把他們拆開。這是林丫頭死了,若不死還不定鬧什麼笑話呢?」王夫人道:「他們的事,我也都知道。那回提親,我就沒敢開口。總以為老太太有年紀的人,什麼事都見得多了,一定處置得不錯。誰知道成了這個結果呢!」探春道:「太太也不必追悔,凡事都是一定的。就看那癩和尚,送給二嫂子金鎖的就是他,指引二哥哥出家的又是他;既叫他們合為夫婦,又叫他們合而終離,到底是什麼意思?可見是有定數管著的。」

一會子,寶釵上來,王夫人便將話截住,卻也聽見了話頭話尾。他外面極力矜持,有時還在背地裡勸慰王夫人;到了獨居深念的時候,也淌了無數眼淚。此時探春從王夫人處退下,又同至寶釵房中,說了一回閒話。一時,又說到寶玉,寶釵道:「他和林妹妹的心事,我是深知道的,前一向我總遠著他,就是為此。我媽媽也何曾不知道,到了提親的時候,偏又忘了。那時,我媽媽問著我。三妹妹,你想咱們這樣人家,一個沒出門的閨女,能說不遵父母之命麼?我只有哭的一法,他老人家也沒理會。後來,我又想了一個主意:等我過了門,把這裡頭的利害向老太太、太太徹底說了,仍舊把他們成全上。我就是名分上讓他一點,我們這們好的姐妹,還有什麼說的?想不到我剛來,顰兒就過去了,這主意也使不上。我實在沒有法子,才想把至情感動他,希冀不至出別的岔子,到底也是白廢。聽說顰兒已到了太虛幻境,但願他修成了找到那裡去,依舊完聚。至於我呢?既然有老母在堂,不能一死了事,替他守節撫孤還不是應分的麼?將來見得著他也罷,見不著他出罷,橫豎對得住他就是了!」探春道:「你這番話真是心坎裡發出來的,我想不到你能夠如此豁達!若是你和顰兒掉個過,只怕他就不是這樣存心。」寶釵道:「顰兒那個人,若處我的地位,一定是死。我想:死倒容易,若都拼著一死,那未了之事可交給誰?況且,還有這血泡泡在肚裡,天還不容我死呢!」探春聽了,更為歎服。

此時,大觀園尚在荒廢。探春歸寧,只住在榮禧堂偏院,也有二十來間房子。為的距上房最近,在王夫人跟前朝夕承歡、慰解。不久賈政回來,王夫人要寬慰賈政,只得抑悲自遣。緊跟著又是賈赦免罪回京,邢夫人和各姨娘、嫣紅、賈琮都搬回另院居祝他們原有小廝、丫頭們遣散了許多,又得重新安置。

過了些時,賈珍由海疆回來,仍襲寧國公世職,並賞還府第莊田。到京的第二天,便入朝謝恩。皇上即時召見,獎勉的許多話。原來他在海疆幫著安國公肅清海寇,頗著勞績,安國公另有密本奏保,所以有這番恩典。賈珍收回府第,便來見賈政、王夫人,備致感謝。一面接尤氏婆媳和一般姬妾仍回東府。

究竟經過一番抄沒,府中一切傢俱鋪設,都要從新添置。

忙中易過,轉瞬便到深冬。史湘雲聽見賈府種種不順之事,本要親來慰問,無奈姑爺抱沉重,實在顧不得。到姑爺沒了,三七里出了殯,正在熱喪,又不便出門。一直挨過了百日,後來又聽說寶玉場後迷失,想起寶釵素日相待甚厚,如同親姐妹一樣,如今他遭了此事,不去看看心裡如何過得去?便雇了一輛轎車,帶著翠縷,一路向榮府而來。

到了府門口,看見許多人都帶著官帽,在那裡喊吵。不免猛吃一驚,想道:別又是來抄家的罷?忙叫車伕去問,方知寶玉賞了文妙真人的道號,他們都是來報喜的。又不免心中暗笑道:從來沒有舉人賞道號的,也沒有聽說賞道號還要報喜的!

這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門上小廝們見史姑娘是常來的,便放他轎車進去,直到內儀門。湘雲冷眼看那些下人還是照舊,只比先散漫了許多。下了車,一路走進上房。

那天,惜春正要搬往櫳翠庵,來王夫人處告辭。王夫人又是一番傷感,對惜春道:「四姑娘,你這番心願,在我看是想擰了!只是你二哥哥出家,我都管不了,別說你啦!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若做了尼姑,可叫人笑話。依我看吃齋也可,念佛也可,千萬不要落髮。聽不聽在你罷!」寶釵也在上房,接著說道:「四妹妹,你是見解很高的,那菩提非樹,明鏡非台,分明不在色相上說。古來帶髮修行的也多得很,何嘗沒有修成的呢?」

正說著,人回史姑娘來了。只見湘雲轉運游廓,廓上丫環們都站起來道:「姑娘好久沒來了!」湘雲道:「我在家裡聽見這裡好些事,恨不能一步就飛了來。可得走得了啊!」見了王夫人、寶釵、惜春,先請安問好。瞧著寶釵道:「寶姐姐,你也瘦了!」寶釵無語,相顧黯然!

王夫人見他淡妝素服,想起他也是新寡,不免歎息!因問道:「姑爺的事都辦完了麼?這真是想不到的。別的不說,就放著大姑娘這們個模樣兒和平日的性情,那裡像個半邊人呢?」

湘雲歎道:「這也是我的命苦,沒什麼可怨的。說我不像,寶姐姐更不像呢!」一語觸動王夫人的心事,眼淚就繞著眼圈下來了!湘雲看出,深悔失言,忙道:「二哥哥想是成了佛了!世間人成仙已經不易,從前東府裡大老爺一心想成仙,倒枉送了性命。那佛更難,古來有幾個肉身成佛的?比狀元、宰相都還矜貴。這都是老爺、太太幾世修積的,才投到這裡來呢!」

王夫人道:「那也不過白說說罷了!寶玉就算成了佛,於我有什麼好處?」「湘雲道:「我還有點不明白的:佛界上只有大士、世尊、菩薩種種名號,沒聽說過有成佛的真人!怎麼皇上倒賞給二哥哥一個道號呢?」惜春道:「據我看二哥哥未必成佛,或者將來修成了仙也未可定!」湘雲道:「四妹妹總是好為僻論,怎見得二哥哥倒會成了仙呢?」惜春笑而不言。

湘雲又道:「我聽說四妹妹也要出家,這真是難兄難妹了!」

惜春微笑道:「他修他的,我修我的,各人找一條道兒。我也不想成仙成佛,只是我們掉在這污濁世界中,譬如身垢思浴,夢魘思覺。只有這一條光明路,還不奔了去麼?」

湘雲道:「三姐姐不是回來了麼?怎麼沒見?」惜春道:「他剛才還在我那裡,此刻只怕到園子裡去了。他總捨不得那秋爽齋,可見不達。」湘雲笑道:「誰都像你四大皆空的,我還想到園子裡逛逛呢!」惜春道:「這們冷的天,你若能在那大石頭上再睡一覺,我就佩服你了!」

王夫人道:「我們這裡太冷靜了,大姑娘既來了,多住幾天再去。」湘雲道:「這裡我住慣了的,小的時候一年倒有大半年住在這裡。現下我只一個人,叔叔不在京,嬸娘更管我不著,那裡不好住呢?」王夫人道:「你和寶姐姐一向說得來,就在他那裡住著罷,也好替他解解悶兒。」湘雲道:「我也是這們想。寶姐姐若沒事,先同我到園子裡找三姐姐去。」惜春道:「我也要到庵裡去,咱們一塊兒走罷。」於是,湘雲、寶釵、惜春帶了翠縷、鶯兒,一路向大觀園而來。

進了園門,走過石山,便瞧見一派荒涼景象:沁芳閘的水都干了,池中堆著許多枯草;遠遠望見一帶粉牆,粉痕剝落,蘚跡斑斕;牆內千百竿老竹,有半枯的,有全枯的,也有新長出來的,尚有些綠意。翠縷指著道:「姑娘,那不是瀟湘館麼?」湘雲抬頭注目道:「可不是麼?怎麼連竹子也改了樣了!」

寶釵道:「從前老祝媽管著,從不缺水;前年老祝媽死後,就沒有人接管。又碰著冬天奇冷,那場大雪凍壞了不少,這還是今年新返上來的呢!」

湘雲道:「我聽說林姐姐死後,這裡常聽見鬼哭,可是真的?」惜春道:「那都是老婆子們胡編的。林姐姐早有去處了,還能在這兒麼?」寶釵道:「我也不信這些話。可是,也有點奇怪:那回襲人跟你二哥哥來,的確聽見遠遠的哭聲,好幾個人都聽見的。」湘雲道:「屋子空了,就有這些事。你看將來咱們都搬進來住,園子裡一熱鬧,這些話自然就沒有了。」寶釵道:「想起林妹妹在的時候,這個地方大家都常來的。如今,真是室邇人遐了!」言罷,不勝歎息!湘雲道:「那年中秋,我和他賞了一夜的月,就在這裡寄宿。我醒到天亮,聽他咳嗽沒有住聲,那樣單弱身子,真替他發愁。卻不料這們短壽!」

寶釵道:「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這冤叫往那裡訴去!」

說著,剛要取路往秋爽齋,恰好探春帶著侍書從石徑中出來,迎面碰著。探春瞧著湘雲道:「史妹妹,你可來了,叫我好想!那一天不想瞧你去?家裡有事,心緒又不好,總沒有去成。你別見怪。」湘雲道:「三姐姐真會客氣,是那裡學來的?咱們自己姐妹,還有那些講究呢!」探春道:「你們約齊了往那裡去?」湘雲道:「我聽說你在園子裡,約著寶姐姐來尋你的。好久不來了,還想到各處逛逛。」探春道:「這園子也太冷落了,只有咱們來慰藉他。若是史妹妹住長了,我還要約邢妹妹、琴妹妹他們重興詩社呢?」惜春道:「三姐姐還這們高興!」探春道:「不高興也是徒然。在不得意的時候,更要打起興會來才好。那家運的盛衰,人事的離合,也是尋常的事,算不了什麼。」

一路說著,已走到怡紅院。只見廊階蕪穢,花樹離披,那編竹花障也坍倒了大半,廊子上尚掛著空鳥籠子。看屋子老婆子們迎出來道:「奶奶、姑娘請坐坐,我去拿鑰匙開門。」寶釵見滿目荒涼,無限感觸,忙道:「我們不坐了,別處逛逛罷。」

又走了兩三處,還算是蘅蕪院不大改樣:那迎面玲瓏山石上,許多異草都結了子,或如丹砂,或如青豆,芳薰馥郁,經霜不隕。五間正廈也是鎖著門戶,隔窗看去,那年菊花社的詩題尚黏在壁間,上面掛著蛛網。探春想要在此歇歇,湘雲道:「走罷!天這們短,這一坐,別處就不用去了。」大家又走到紅香圃,圃中只種著芍葯,這兩年沒人照管,本不甚茂盛,又值寒天,枝葉全剷,只剩一片荒畦。探春、寶釵等走得乏了,在廊間小坐歇息。

湘雲獨自繞到太湖石後,去尋那年醉臥的山石,卻被積雪遮住,白茫茫的認不清楚。心中暗想:花兒開了一春,就如同人生一世,任你如何絢爛,終歸寂滅。不要遠說,即如那年在這裡轟飲傳籌,何等熱鬧,已經不堪回首!再想起自己漂泊無依,夫家算完了;看嬸嬸平日相待的情形,娘家也沒法去祝這裡從前靠著賈母疼愛,差不多也同家裡一樣;現今賈母已逝,王夫人相待雖好,只是面情。追想那年大雪,披著賈母的猩猩氈斗蓬,束著腰帶,和丫頭們撲雪人兒。還有一年大雪,和寶玉在蘆雪亭烤鹿肉吃。那時還是一團孩子氣,如今倒成了窮途嫠婦。真是對此茫茫,百端交集!愣愣的看著殘雪,不覺呆住了!

探春等見湘雲久不回轉,打發翠縷來尋。翠縷叫一聲「姑娘!」湘雲猛吃一驚,才把神魂斂定。忙回至廊下,會著眾人,同向山坡間走去。忽見前面一帶寒林,中有土垣茅舍,湘雲問道:「那不是稻香村麼?大嫂子可還住在那裡?」寶釵道:「大嫂子也挪到裡院住著呢。他說,等天暖了,還要搬來。太太因為園子裡人少,蘭小子年紀還小,怕壓不住,還沒有答應。」

惜春道:「正是呢,這園子怪空的,天晚了不大好走。我要到庵裡去了,紫鵑還等著呢!」說罷,便分路自去。

這裡大家一同出園,一路仍舊談笑。湘雲問寶釵道:「怎麼紫鵑跟了四妹妹,難道他也要出家麼?」寶釵道:「這丫頭也有點傻氣。林妹妹死後,雪雁配了小子,他派在我們屋裡,背地裡總是擦眼抹淚的。後來四妹妹要修行,他就求了太太跟著去了!」湘雲道:「若在林姐姐那面看來倒是個義婢!雪雁是林家帶來的的,反倒不如他,可見也是緣法。我改天倒要找他談談,看他說些什麼。」

正走到沁芳亭邊,忽見玉釧兒慌忙走來,說道:「太太叫我告訴二奶奶:園子裡別耽擱太晚了,就同姑娘們到上房去罷。

太太還等著有事呢。」寶釵道:「是啊,我們正往回走呢。」

不知王夫人吩咐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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