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送鄉闈薛蝌最憐婿 避窗稿賈蕙不欺君
第五十一回 送鄉闈薛蝌最憐婿 避窗稿賈蕙不欺君
話說寶玉和釵黛諸人坐飛船直上半空,陡遇颶風,大家都驚心失色。幸虧寶玉將機關把定,徐徐下降,並無危險。那飛船落在芳草坪,釵黛等陸續下來,都說僥倖。芳官伸伸舌頭,笑道:「我的媽!可把我嚇壞了。」金釧兒道:「誰不是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單你的性命這們矜貴?」藉官道:「乍一看可怕,定下來也沒什麼。」寶玉笑道:「若沒點把握,就敢使那船麼?你們也太膽小了。」寶釵黛玉瞧著他們只是笑,慢慢走過玉帶橋,向留春院回來。迎面遇著晴雯,說道:「家裡有客等著呢。」釵黛二人忙進屋一看,卻是香菱。
原來他到賈母處,才知寶釵來了,趕忙來此相訪,恰值他們去坐飛船。晴雯說是就要回來的,留香菱坐坐,香菱也因走得乏了,只可暫坐等候。當下見著寶釵,便笑道:「你們剛才還在老太太那裡,一會兒又坐飛船去了,也不歇歇麼?」寶釵道:「我是想歇著的,人住馬不住,可有什麼法子?」香菱道:「到底姑娘精神好,我就不成,今兒只走了兩處,便覺得累了。」
又問:「薛姨媽可好?」寶釵道:「媽媽也是吃林妹妹送的丹藥,近來身子好多了。」又說起香菱的哥兒唸書聽話,家裡一切順當,香菱自甚欣慰。忽然臉上微紅,向寶釵似要說話又沒肯說。寶釵笑道:「你又想起什麼來了?」香菱臉上又一紅,瞧瞧寶玉不在房裡,方說道:「我有一首詩要寄給姑娘,沒寄去,姑娘替我看看可用得麼?」一面從懷中掏出一紙花箋給寶釵看,黛玉也向前同看。那詩是:寄懷蘅蕪主人攜手園林惘惘行,年時影事欠分明。
疏桐殘月他鄉夢,倦燕西風獨夜情。
燈下相憐成一笑,眼前已似隔三生。
尋常聽慣紅樓笛,吹到離筵是恨者。
黛玉先說道:「這首詩全首都好,倒不是當面恭維你。」
寶釵道:「『燈下』『眼前』兩句,真虧他做的。不像是學唐詩,倒是絕好的宋詩。」香菱道:「我這一向也看些宋詩,可沒去學他。」寶釵道:「也不必成心學他,只要多看,就有益處。」香菱笑道:「姑娘別敷衍我,到底用得用不得?」寶釵笑道:「誰還騙你不成?」香菱將詩又自看了一遍,便要收起,寶釵道:「留下給我,我還許和你呢。」又說了一回話,香菱道:「正經事我倒忘了。剛才老太太說要請客,我說我們姑娘來了,讓我請一回,就是今晚上在我小坦坦裡弄點吃喝,老太太答應了。我又請了璉二奶奶和二姑娘,姑娘可想著早些去。寶二爺林姑娘也都得賞光,我托付姑娘了。」黛玉笑道:「你請你們姑娘,要我們配相做什麼?」香菱笑道:「林姑娘也算是我們家的,人家干姑娘走得比親的還近呢。」說完就要走,黛玉道:「你忙什麼?再坐坐。」香菱道:「我回去還得歸著屋子呢。」
釵黛二人送他去後,寶玉方從西屋過來,說道:「香菱還有些小家子氣,見了我,臉上總是訕訕的,我走開了,好讓你們說話。」黛玉笑道:「剛才那首詩,若是你在這裡,他還不肯拿出來呢。」寶玉道:「什麼詩?給我看看。」黛玉指那桌上花箋,寶玉取來念了一遍,也甚為稱讚。黛玉道:「他近來長進多了,別說他小家子氣,准寶蟾可穩重得多,倒活不過寶蟾,我很替他抱屈。」寶釵道:「如今寶蟾也變好了,那些妖妖調調全都收起。我媽媽手頭的事,十有八九都靠著他。」黛玉笑道:「一個人的好歹那有准?襲人從前專會使壞,他偏要抬舉給人看。如今又這麼恨襲人,也許將來還有抬舉的日子,咱們冷眼瞧著罷。」寶玉鼻子裡哼了一聲,要想說什麼,又怕得罪黛玉,勉強忍住了。
一時賈母打發人來,請他們至上房擺飯,方一同上去。原來賈母預備晚上吃的添菜,因晚上香菱請客,便挪至中頓。座中無非迎春鳳姐和尤氏姐妹諸人。寶玉胡亂吃些果食,自去送秦鍾起身。眾人吃罷,仍陪著賈母說話。剛巧有太虛幻境幾個仙女來問候賈母,賈母和他們周旋一回,鳳姐知賈母要歇中覺,便拉著釵黛二人同陪仙女們去逛園子,也逛了好幾處,直至日晡才去。寶釵黛玉此時真有些乏了,同回留春院歇息一回,方赴香菱處。
賈母那桌牌早已湊上。香菱邀他們至臥室,取出薄薄一本詩稿,給釵黛二人同看。都是近來新作,雖不能全似寄懷那首,卻也好的居多。釵黛二人細看一遍,替他斟酌了幾句,又和香菱談些詩派源流。將近掌燈,寶玉到了,隨即擺飯。那些食品經香菱親自調度,比大廚房做的自又不同。賈母在席間聞說寶釵要走,便道:「寶丫頭,你剛來了,今兒又跑了一整天,歇息一兩天再去罷。」寶釵道:「別說一兩天,就跟老祖宗住一兩年我也願意。無奈家裡放不下,平兒走了,大嫂子又常到蘭兒那裡住著,我再不家去,就都擱車了。」黛玉道:「他在這裡,心裡也不踏實,老太太還是讓他早些家去罷。」賈母聽了,自不便強留。寶玉屢次向黛玉使眼色,黛玉只是笑著不理。一時席散,賈母坐籐轎子先走。
寶玉和釵黛一路走著,笑向黛玉道:「我還是不明白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你說說是幾時接的?」黛玉笑著:「你不記得『掃花』那兩句麼?『則為俺無掛礙的熱心腸,引下些有商量的清肺腑』」,說得寶玉也笑了。到了屋裡,寶黛二人因寶釵要走,各自有一番梯已談話。寶玉忽然笑道:「有一句話,前兒林妹妹家去就要叫他帶給姐姐的,偏生忘了,此刻方才想起,就是蟠大哥的事,柳二哥非常關切,替他跑了一趟大謊山,求著我們師父,已經把馮淵和張三都超度了。還吩咐蟠大哥虔心持佛,自有福報。」寶釵道:「柳二爺如此仗義,真也難得。至於我哥哥倒不用交代,他自從知道這樁事,發誓每天持誦《金剛經解冤咒》,早晚不斷,已有一兩年了。」又說起蕙哥兒現已完篇,只年紀太小,叫不叫他去應試。寶玉微笑道:「他怎能不去?若不去,場裡就短了一個舉人了。」黛玉道:「他還沒進學,又沒捐監,就能考鄉試麼?」寶釵道:「他是特賞的官兒,照例就算官蔭生,也不用捐例監了。」又談了一回,時已二鼓,方收拾就寢。一宿無話。
次日五鼓起來,寶玉看釵黛二人梳妝,又和寶釵約定,等史妹夫來了就打發人送信去,千萬陪雲妹妹同來。黛玉想起金釧兒,忙命侍女去叫他。好一會兒才來,還是雲髻未梳,星眸帶澀,原來他不慣起早的。紫鵑笑道:「你不是要送寶二奶奶家去麼?這裡單等著你了,還不快些收拾。」金釧兒笑道:「還收拾什麼?就這麼走罷。」晴雯道:「你到了家裡別盡著耽延,說幾句話就來罷。若走丟了,可沒人接你去。」大家送寶釵出了宮門,瞧著走遠了,然後回園。這且按下。
卻說湘雲那天聽了寶釵的話,知寶玉要替他到地府去尋找姑爺,心中自是感激,卻又添出無限傷感。心想:婆家沒人了,娘家叔叔嬸娘相待不過如此,如今單身靠在這裡,就是把他找著了,也無非靠著寶玉,還有什麼好日子?又想:自從他過去了,從來也沒見過夢,只怕托生到別處去了,就是把地府翻騰一過,料未必尋找得著,寶玉這番好意也是白費。平常心裡倒空空洞洞,此時彷彿有一件事梗在心裡。聽說寶釵又到太虛幻境,一連打發人問過幾遍,都說沒有回來。
這天起得特早,在園中逛了一回。曉氣正清,荷香更盛,不覺由沁芳亭走到怡紅院。進了抱廈,正要往屋裡去,忽聽鸚哥喚道:「姑娘回來了,快倒茶去!」湘雲冷不防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才明白了,罵道:「原來是這缺德的東西。」鶯兒瞧見,忙打起簾子道:「史姑娘裡邊坐罷,我們姑娘起來了。」
湘雲進屋,寶釵正在吃點心,忙站起讓坐,道:「我就要找你去,你倒等不及了。」湘雲道:「我也是出來閒逛,順路來的。你去了這兩天,玩得好麼?」寶釵道:「也只坐了一回飛船,吃了菱嫂子一頓。你的事已經打發秦鍾找去,若辦得順當,也許三五天就有信了。」湘雲道:「我昨兒捉摸著,恐怕未必找得到,反正你們這番意思我是感激的。」寶釵道:「你也不用那麼多慮,只要妹夫沒托生去,總有八九成把握。」
正說著,只見賈蕙拿著書包進來,寶釵問道:「怎麼師父又放假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還念什麼書?」賈蕙道:「回奶奶,不是放假。師父因為場期近了,特為出了三篇文題、一篇詩題,教我練練手法,限一天一夜要交卷的。」寶釵道:「練習練習也好,可也別太趕碌了,累出病來倒麻煩,知道你爺爺許你考不許你考呢?」賈蕙又見過湘雲,寶釵便命秋紋替哥兒收拾一間靜室,好到那裡做文章去。秋紋道:「從前晴雯住的那間,二爺常在那裡養靜,倒還潔淨,就在那裡罷。」寶釵道:「那裡也好,只別叫小丫頭們到屋裡攪他。」秋紋領著賈蕙自去。湘雲問寶釵道:「寶姐姐,你今兒上去了沒有?」
寶釵道:「我今兒也起得晚,剛起來你就來了,咱們一塊兒上去罷。」又坐了一會兒,便同湘雲往王夫人處。
走過上房廊下,丫環們都站起來,玉釧兒悄問道:「二奶奶,是我姐姐送你回來的麼?」寶釵道:「可不是,你怎麼知道的?」玉釧兒道:「我早上夢見金釧兒姐姐回來,說了好些話,他還趕著瞧我媽去。敢則他們那裡也有很大的園子,比家裡還熱鬧呢。」寶釵湘雲進去見了王夫人,王夫人先問賈母,又問寶玉,寶釵道:「老太太和寶玉都好,寶玉帶話給老爺太太請安。他上次帶回來的丹藥,請太太勸著老爺務必吃了才好。」
王夫人道:「我勸過多次了,老爺總不大相信,可怎麼再說呢?」又向湘雲道:「大姑娘,你也研究過道書,到底那仙丹是用什麼配製的?」湘雲道:「我也沒細考究過,若照書上說的,也無非金石草木各樣煉成。從先東府裡大老爺服的丹砂,那是道士們胡亂配的,自然不妥,這是真正仙丹,有福的才遇得著,那會有什麼流弊?」王夫人道:「我吃了倒很好,從前那些零碎病都沒發過。老爺偏說,一時見功久後靠不住的,還許有別的毛病,我也沒法子和他分辨。」
歇一會,寶釵等正要退下,王夫人道:「那年老太太八旬大慶,臨安伯送的珊瑚如意你記得放在那裡麼?」寶釵道:「我彷彿記得放在東樓上,那回上去拿東西還瞧見他一眼,等回頭問那管古董的就知道了。」王夫人道:「明兒康國公老太太生日,還短一色禮物,想把他湊上。問丫頭們都不接頭,一問搖頭三不知,叫人瞧著怪可氣的。」寶釵笑道:「平兒這一走,如同去了一把總鑰匙,什麼人都摸不著門。好在這些東西都有冊子的,就不在古董冊子上,也在各色如意一起,決丟不了。」
說著便同湘雲回園,一面傳管事們尋找如意,一面吩咐鶯兒替蕙哥兒預備飯食水果,送入靜室。
那天賈蕙直做到三更以後,三文一詩方才脫稿。寶釵怕他過於勞神,親自到靜室裡催著去睡,賈蕙只得遵命。到枕上還惦記著文章,一夜也沒睡好。第二天一早起來,趕著謄齊了送與代儒。代儒帶上花鏡從頭看起,看一篇讚美一番,濃圈加批,寫了許多好話。過兩天又另出了五個經文題,也是照此辦法。
賈蕙註疏頗熟,又用些新鮮詞藻,那文章更做得典麗堂皇。代儒試了他兩回,見其實在可中,便在賈政面前力勸去報名應考。
賈政只說道:「小孩子發達太早也不是好事,讓他多讀兩年書罷。」
直到六月底,北靜王在朝裡遇著賈蘭,問起蕙哥兒唸書如何,賈蘭道:「舍弟早已完篇,家祖因他年幼,未許應考,還在家塾讀書。」北靜王道:「政老也太拘執了,兒孫功名遲早自有定數,豈可故意阻他上進。」賈蘭退朝,從海澱趕回來回明此事。隨後北靜王又打發長史來再三力勸,賈政不得已方才允許。榮國府中上下人等登時便忙碌起來,又要取結報名,又要送考錄科。李紈檢出賈蘭的舊考具送給賈蕙。在賈府局面,豈在乎購置考具之費,原為取吉利的意思。寶釵收下,仔細檢點一番,只雨衣油布多年擱置,沾漬損壞,必須另置,餘者略經修整均尚可用。
忙中易過,轉眼便是試期。又忙著租憑小寓,預備場食。
王子勝送的是棗糕粽子,薛姨媽送的是湖筆兩匣,小銀錠兩個,糕粽各兩盤,無非是取早中、必中的吉兆。探春卻送得脫俗,全是場中可吃的點心小菜。那兩天,賈蕙仍在靜室中用功,這些事一概不管。王夫人見著寶釵,問起蕙哥兒每日飯食茶果是什麼人送去,總要派個妥當人才好。寶釵道:「這一向都是鶯兒管的。鶯兒自小跟我,性情比誰都穩重,交給他盡可放心。」
王夫人道:「這麼著也好。我先想起襲人,年紀大點,人也老成,想叫他服侍呢。」寶釵道:「襲人手裡有好些針線活,近來他有些弱症,吃著藥呢,還是鶯兒妥當。」王夫人道:「既是你深知,當然不會有錯,就是這麼著罷。」
到初七那天,寶釵趕忙挑選家人們老成可靠的跟賈蕙去,專管考場接送,又加派李貴、焙茗,吩咐他們二人格外留神,謹防失閃。一面料理帶去的東西,拿起這個,又怕漏下那個。
正忙得六神無主,丫環們回道:「蝌二爺來了。」
原來薛蝌也因賈蕙年幼,初次應考,不甚放心,親自來此看看。聽寶釵說到臨場擁擠,分外擔憂,便說道:「姐姐不用著急,我衙門裡橫豎是掛名烏布,到不到不吃緊,等我送外甥去。每次進場出場,我親自去照料,姐姐總可以放心了。」寶釵自甚感激,說道:「舅舅肯這麼照管他,那還有什麼說的?」
只是叫舅舅太受累,我也過意不去。」薛蝌笑道:「又是外甥,又是嬌客,這不是應分的麼?只盼他高高中了,咱們家出個狀元女婿,也壯壯門戶。」寶釵道:「但願依舅舅的金言就好了。」薛蝌看著寶釵將物件檢齊,交與家人們帶去,又說道:「天已不早了,早些到小寓裡,一切都從容,我們就走罷。」
寶釵命賈蕙謝了舅舅,又往賈政王夫人處告辭。賈政只吩咐一出了場,先把文章稿子帶回來;王夫人卻叨叨絮絮,叮囑了好些話,賈蕙都答應了。然後回至怡紅院,辭別寶釵。寶釵就像要遠別的一般,拉住他戀戀不捨。還是薛蝌催了兩遍,方放賈蕙跟著薛蝌同車而去。寶釵送到內儀門外,看他們上車走了方回。自從賈蕙決定進場,寶釵終日忙碌,直到此時方才停妥,卻又添了種種牽掛,心中也不得空閒。又因中秋節近,還要打起精神料理應節瑣務。
一日在議事廳上吃過中飯,和李紈說些閒話,鶯兒慌忙走來,道:「姑娘,剛才那院裡婆子來說,姨太太摔了一跤,姑娘還不瞧瞧去麼?」寶釵不免吃了一驚,忙問道:「摔得怎麼樣了?」鶯兒道:「那婆子向來耳背,我問他也說不明白。」
寶釵連忙別了李紈,即同鶯兒從園中便門過去。
走進院子,寶蟾迎出來,道:「姑奶奶這程子可累著了,今兒倒有空回來?」寶釵忙問道:「我聽說太太摔了,是真的麼?」寶蟾道:「太太早起到佛堂去燒香,被青苔滑了一跤,倒沒摔著,在屋裡玩骨牌呢。」寶釵聽了,心才放下。臻兒打起簾子,讓寶釵進去,果見薛姨媽在靠窗書桌上弄骨牌通五關,已通了兩關,見了寶釵,笑道:「我正要找你呢,你倒來了。」
寶釵問道:「媽媽找我有什麼事麼?」薛姨媽道:「我早就想趁那邊園子裡桂花開了,請姨太太、大太太和你們妯娌姐妹們樂一天,因為你正忙著,沒得倒給你添累。如今蕙兒進場去了,你也悶得慌,咱們商量定那一天好?」寶釵道:「這兩天桂花開得正好,媽媽要請客,就是明後天罷,再過去天要冷了。」
薛姨媽道:「明兒太匆促,後天家裡有忌辰,還是大後天好。算著正是十三,月亮也快圓了。」寶釵答應了,又道:「媽媽剛摔了,怕存了筋,還是攙著走走的好,別盡自坐著。」薛姨媽道:「他們蠍蠍螫螫的,你信他們呢。我吃了林丫頭給的藥,身子輕了好些,一些也沒摔著,若是往常還了得麼?」
寶釵道:「前幾天我又到了太虛幻境,見著他,他說起哥哥的事。柳二爺替求了茫茫大士,把那兩個冤鬼都超度了,如今算沒了事啦。」薛姨媽問茫茫大士是誰,寶釵道:「媽媽忘了麼?就是送金鎖給我那個癩和尚,如今是他們的師父。」薛姨媽歎道:「你哥哥一生好交朋友,交的那一幫都是酒肉弟兄,只有這位柳二爺真夠交情,怎麼謝謝他呢?」寶釵道:「他們倆如今都是神仙了,還要什麼謝的?只別忘了人家的好處就是了。」薛姨媽道:「他從前就救過蟠兒,那年和尤家三姨兒定親,蟠兒抵莊拿出一筆錢替他喜事上風光風光,也算報答他的好處。不知如何說翻了,一個抹了脖子,一個出了家,弄得一場沒結果。」寶釵道:「他們倆如今又團圓上了。」寶蟾笑道:「我們大爺和姓柳的也不知是什麼緣法,一聽他出了家,哭了好幾場,如今說起,還是咳聲歎氣的。葦塘裡那一場打,倒打出交情來了。」說得薛姨媽、寶釵都笑了。
邢岫煙聽說寶釵回來,也帶著蘭香到薛姨媽上房。寶釵說起薛蝌親自接場送場,分外受累,心中甚不過意。岫煙道:「他比姐姐更不放心呢,若不讓他去,他那裡肯?」此時蘭香也有十三四歲,越發長得好了。薛蝌自己教他做詩填詞,一學就會,又學些琴棋書畫。臉龐有些像黛玉,穩重似又似寶釵。見著寶釵,趕著叫姑媽,分外親熱。那天寶釵坐到傍晚,方回園去。
薛蟠因有應酬,夜深才回,聽薛姨媽說到柳湘蓮替他出力解冤,更為感激。仿著湘蓮小照捏成肖像,每日清早念完經咒,必得向湘蓮像前點香拜了三拜,然後出去。雖近傻氣,卻是知恩報恩,也見得他的血性。此是後話。
卻說寶釵回至怡紅院,秋紋碧痕等問知薛姨媽沒有摔著,都覺稀奇,說道:「上年紀的人最怕摔跤,姨太太是有仙佛保佑,將來還有大福氣呢。」正說著,鶯兒回道:「蕙哥兒打發焙茗回來取衣服,這是帶回來的稟帖。」寶釵一面命秋紋檢點衣服,交焙茗飛馬帶去,一面拆封細看,內中有給寶釵的,有給賈政王夫人的,還附帶頭場的三篇文章、一篇試帖。首題出的是「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正是賈蕙窗下做過的,場中默想一番,也還記得。轉念初次入場便直抄舊作,未免近於欺君。決計另做一篇,專從「而可大受」那「而」字著眼,中兩股便是從夾縫中切實發揮,通篇也做得十分飽滿。寶釵打發秋紋送上去,則好賈政從工部衙門回來,看了稟帖,與他意思正合,不禁點頭。又取出文稿詩稿細看一遍,只拈髭沉吟,不發一語。王夫人只道是文章做得不好,忙問道:「老爺看蕙兒的文章尚可望中麼?」賈政微笑道:「中不中是命裡注定的,他初次出考,能做出這樣文章,還算不離。」王夫人聽如此說,知道賈政不輕誇讚的,也甚歡喜。
一時丫頭們回道:「二門上傳話,外頭有甄大爺求見。」
賈政便出去見甄寶玉,隨手將賈蕙場稿帶給他看。甄寶玉從頭看了一遍,道:「這頭篇已經探驪得珠,二三篇也迥不猶人。近科闈墨中,還沒有這樣高手,據小侄看,是要中元的。」賈政笑道:「世兄未免謬獎,他年紀還小,出去觀觀場罷了。」
甄寶玉道:「小侄今天來,正要替文孫執柯。就是敝衙門的徐尚書有一位最小的小姐,今年也十五歲了,模樣性情都好,仰慕府上的德望,要想仰攀。還說起他先代指揮公,就是國公爺的門下,彼此本有淵源。小侄想兩邊門戶相當,子女又好,倒是難得的親事,不知老伯大人意下如何?」賈政道:「徐府上的家風,我們素來都知道的,卻是很好。只是蕙孫和薛家二世兄的姑娘自小就定下了,世兄替委婉回了罷。」甄寶玉答應「是是」,又道:「小侄還有下情,冒昧上瀆:目下陵工上正在派人,求老伯大人栽培,派小侄去歷練歷練,也好混個保案。」
賈政道:「目下監督已都派了,此外還許有用人的地方,且瞧罷咧。」甄寶玉連忙稱射,賈政又問:「尊翁任上有家信來沒有?近來都好罷?」甄寶玉道:「前天才有信來,家父近來還好,倒是家母在那裡水土不大服,時常有些小病痛,開年還打算來京城裡住住呢。」又坐了一會,因要趕城,便匆匆告辭而去。那兩天,賈政賈蘭的門生和部裡司官們,來此拜節的絡繹不絕。賈政吩咐一概擋駕,閒時無非看書下棋消遣。
王夫人雖說不大管事,到了節下,一切節禮節帳也不免要查查問問。到了十三早起,接到賈蕙二次出場的稟帖,心中頗為惦記,問了一回牙牌數,占的是:大開圍場,射鹿得獐;顧盼自喜,中必疊雙。
心想:這卦當然是個好卦,只「中必疊雙」不知作何解釋?難道一個人會中出雙料舉人不成?繼而又想:或許是來年聯捷之兆?正在捉摸,只聽得廊外一陣說笑之聲,丫頭們接了薛姨媽進來,邢岫煙和寶釵都跟隨在後。
原來薛姨媽約定今天請客,一早同岫煙入園,先至寶釵處說了一回話,然後同至王夫人上房。他們老姐妹也多時不見,王夫人迎出,笑道:「姨太太輕易不來,來了就要破費。」薛姨媽道:「我那是請客呢,一則自己人借此聚聚,二則我也出來散散。這一發子時令不好,家裡常有病人,若不然早就看姨太太來了。」王夫人道:「我也是心裡不靜,就是蕙兒進場,又要去考,又不許他去考,來回的拉鋸,這幾天才踏實了。」
薛姨媽問賈蕙場中文章如何,王夫人笑道:「那甄世兄還說他要中元呢。這些閒話,那裡做得准呢?」
一時李紈、惜春、湘雲來了,薛姨媽瞧見惜春,便笑道:「噯喲,我的姑娘,你真是有主意的!萬歲爺請你也請不去。」
湘雲笑道:「萬歲爺請不去,姨太太一請可就來了,到底是姨太太面子大。」正笑著,邢夫人、尤氏、探春、寶琴也都陸續來到,大家又連忙讓坐。探春道:「這一向也沒得瞧姨媽去,只為有了兩個小孩子,票住了,一天也走不開。姨媽倒比先更硬朗了。」薛姨媽笑道:「姑奶奶,那可不敢勞動你!你一出來跟著那麼些人,把我那小屋子還擠破了呢。」尤氏笑道:「姨太太如今是老封君了,還是這麼好說笑話,那回我們小孫子抓周,請你老人家,怎麼沒賞光喲?」薛姨媽道:「那兩天正趕上蝌兒媳婦不舒服,家裡沒人照管,我乾著急也沒辦法。吃伯夫人一頓飯也得有造化呢。」邢夫人道:「姨太太還是愛操心。如今你也是老太太的分兒,正該享享福、玩玩樂樂才對。」
薛姨媽道:「我那有你們那福氣?若是香菱在著,我也多個幫手。」說罷微歎。寶釵道:「園子裡綴錦閣上預備齊了,媽媽請太太們到那裡賞桂花去罷。」薛姨媽便請邢夫人王夫人等一同入園,不知那裡有何熱鬧?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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