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藝術成就
《紅樓夢》在藝術上取得了輝煌的成就。它的一個最重要的特點是,它的敘述和描寫就像生活本身那樣豐富、深厚、逼真、自然。《紅樓夢》的世界是作者在生活的基礎上虛構出來的,那環繞著賈寶玉、林黛玉和薛寶釵的大大小小不同階級和階層、不同年齡和性別、不同姿容和性格的幾百個人物,以及他們互相之間在不同層次和不同方面所發生的依存和矛盾的關係,那環繞著賈、林、薛的愛情婚姻像輻輳式展開的眾多事件,以及它們之間互相勾連又互為因果的複雜關係,都像是天然渾成,一點不見人工斧鑿的痕跡。曹雪芹寫人物完全打破了“好人一切都好,壞人一切都壞”的寫法,他寫的人物都植根在社會生活環境和各自具體境遇之中,都活動在縱橫交錯的複雜的社會關係之中,其性格受著多種客觀因素的影響和牽制,包含著複雜的甚至相互矛盾的因素,表現出多方面的特點,但是這種性格的多樣性又有機地統一在主導方面;這樣與環境交融的性格不會是凝固的,它在主導方面的支配下隨著環境的變化而發展著。作者著筆稍多的人物,在他們各自的位置上都有一個以自己為中心的世界,然而他們又不是孤立的偶然的存在。所有的人物,包括中心人物、主要人物和陪襯人物,作者都是總攬全局,按照主題的需要和生活的邏輯進行了匠心的安排,使得每一個安排都盡量地發揮多方面的作用,顯示出豐富的內容和深厚的意義,而彼此又處處關合照應,緊緊圍繞中心集結成為一體。這樣,《紅樓夢》就完全打破了傳統小說的單線式結構,它以賈寶玉為中心人物,以賈、林、薛愛情婚姻糾葛為貫串線索,但作者不像通常的單線結構方式那樣把與中心情節有關的各種社會關係棄置不顧,專一去描寫中心的人物和事件,而是把中心的人物和事件放在錯綜複雜的環境中,與生活環境中的各種矛盾線索齊頭並進,並且揭示出中心情節和其他各種情節之間的內在聯繫。因而《紅樓夢》展現的情節就像生活本身那樣,具有多層次多方面的特點。
《紅樓夢》在藝術表現上普遍地運用了對比的手法。作者安排了鮮明對照的兩個世界:一是以女性為中心的大觀園,這是被統治者的世界;一是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這是統治者的世界。大觀園以賈寶玉、林黛玉和一群處在被壓迫地位的丫鬟為主,包括年輕的小姐們在內,是一個自由天真、充滿了青春的歡聲笑語的女兒國。而與之對立的男子世界,則在權威和禮教的外衣下,處處都是貪婪、腐敗和醜惡。這男子世界以男性統治者為中心,還包括掌權的貴族婦人賈母、王夫人、王熙鳳等人以及執行統治者使命的老媽子如王善保家的之流。在大觀園女兒國中,以各個人物的主觀思想又分明形成兩股對峙的勢力:賈寶玉、林黛玉、晴雯、芳官等人追求個性自由,背離封建禮教;薛寶釵、襲人自覺地維護封建禮教。這兩種勢力的鬥爭反映了社會上的初步民主主義思想與封建社會的矛盾。但是薛寶釵、賈探春、襲人等又不同於一般統治者,儘管她們在主觀上站到了封建勢力的一邊,但由於她們自身受人擺佈的社會地位和實際得到的悲劇結局,也和“薄命司”的其他女子一樣,程度不同地令人同情。
作者把這兩個世界對比著寫。例如第58回至63回寫大觀園的春天,展開一群少女們的優美、純潔的心靈,描寫了賈寶玉和少女們的天真無邪的情誼,接著筆鋒一轉,呈現了另外一個世界,那是賈珍、賈蓉、賈璉們的魍魎世界。賈珍們對女性的玩弄和糟踐,被視為正常和合理,而賈寶玉與女孩子對自由的追求則被視為忤逆越軌,善惡、美醜的對比如此鮮明而又如此鮮明的被顛倒,恰好揭露了封建社會的黑暗和腐朽。
作者還常常拿一個人對兩件事的不同態度對比,拿兩個人對同一件事的態度對比,在對比中揭示人物靈魂深處的隱秘,表達作者的愛憎傾向。王熙鳳生日慶典,賈寶玉卻偷偷跑出城外去祭奠金釧,在賈寶玉的觀念中,祭奠一個屈死的丫頭要比慶祝王熙鳳壽辰重要得多。這是一個人對兩件事的態度對比。兩個人對同一件事,如賈寶玉、薛寶釵對病中林黛玉的態度,薛在一個秋雨黃昏探視林黛玉,她見面就說林黛玉氣色不好,話說得很甜,答應晚上再來卻終於沒有來;晚上來的卻是賈,他見面就說林黛玉氣色好多了。薛的真話中缺少善意,而賈的假話中卻充滿了體貼和柔情。作者運用對比十分自然,絲毫不見斧鑿的痕跡,而且意味深長。
《紅樓夢》善於處理虛實關係,它實寫而不淺露,虛寫而不晦暗,有虛有實,虛實相互照應、相互補充,創造出一個含蓄深沉的藝術境界。作者始終不肯直接描寫賈家冷遇林黛玉。但作者通過襲人的口具體描畫了史湘雲寄居嬸母家的境遇,直接描寫了中秋之夜被冷落在團圓宴席之外的三個孤女,在冷月寒塘的凹晶館的吟詩聯句描寫了她們三人的孤寂和悲苦。通過這些實筆,可以想像林黛玉的處境,林黛玉自言“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一點也不誇張,它真實地表現了環境的險惡以及她在險惡的環境中的感受。
作者很善於運用“春秋”筆法,也就是文筆曲折而意含褒貶。比如寫王夫人對林黛玉的憎惡,就寫得十分含蓄。清虛觀打醮張道士提親和賈寶玉揀金麒麟,加上在這之前元春送給賈寶玉、薛寶釵兩人一樣的節日禮物,這些觸發了林黛玉與賈寶玉一場鬧動全家的口角,鬧得賈寶玉要砸碎脖子上的“通靈寶玉”,這在家長看來是嚴重的事情。作者不寫王夫人對此事的態度,筆鋒一轉,卻寫她如何抓住金釧的戲言,大罵金釧:“下作小娼婦兒!好好兒的爺們,都叫你們教壞了!”把這個貼身的丫頭逼到絕境。後來抄檢大觀園,作者寫她聽別人說晴雯的眉眼身段像林黛玉,便不管晴雯有錯沒錯,立即吩咐攆出去,她指晴雯罵道:“好個美人兒!真像個病西施了!你天天作這輕狂樣兒給誰看?”如此種種,王夫人都是在指桑罵槐。只要讀者仔細品味,便可意會王夫人言語和行為所潛藏的意思。《紅樓夢》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長篇小說。它以一個貴族家庭為中心展開了一幅廣闊的社會歷史圖景,社會的各個階級和階層,上至皇妃國公,下至販夫走卒,都得到了生動的描畫。它對貴族家庭的飲食起居各方面的生活細節都進行了真切細緻的描寫,園林建築、傢俱器皿、服飾擺設、車轎排場等等描寫,都具有很強的可信性。它還表現了作者對烹調、醫藥、詩詞、小說、繪畫、建築、戲曲等等各種文化藝術的豐富知識和精到見解。《紅樓夢》的博大精深在世界文學史上是罕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