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層 《紅樓》靈秀(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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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十二層

第四層 《紅樓》靈秀(5)

   

「創教」的英雄哲士

《紅樓夢》作者雪芹痛切關注的是人、人物、人才,總括這樣巨大的主題,具有這樣宏偉崇高思想之人,絕不會是為了一個狹隘的「反滿」的民族之事而流淚著書,這裡思想層次、精神世界的差別是太大了,豈容縮小歪曲?

至於王國維的「痛苦解脫」論,是其「無慾」即等於「無生」,故必然與佛家的「涅槃」之說終相契合,亦即與某些「紅學家」的「色空觀念」論是一致的誤解。即如卷首敘及空空道人時,說他因見石頭之記:

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

試看,原先是由空到空的「空空」道人,至此竟棄「空」而從「情」,此為何義?豈可以閒文視之。蓋四句十六字,兩端是「空」,中含兩個「情」字,是即明言:宇宙人生,情為主因,而雪芹之書,以談情為「大旨」者,正乃反空之思也。又何容以佛家之「空觀」曲解其真意?

雪芹的「文人狡獪」是慣用現成的舊詞來巧寓自己的新意,如那四句十六字,若「譯」成今日的語言,則大致應是下列的意思:

「空空」道人(古漢語,「道人」與「俗人」相對,即修道之人,有別於世俗之群民,多指沙門,並非「道士」之義)本是身入「空門」的,以為人間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的(「甲戌本」有此文出僧道之口);可是當他讀到了並抄回了《石頭記》之後,卻由原先認為的「空」境而領會到了人生萬象——即所謂「色」者是,他因此而發生了思想、感情,而以此有情之心之眼再去觀照世界萬物人生,這才悟到:所謂的「空」,原來就是這些有情世界的假稱,它實際是個充滿了感情的境界,一切的「色」皆因情而得其存在。

因此他給自己改取了一個新名:情僧——有情、多情、癡情的修持者,一個「惟情主義」的大智慧者。

這番意思,當然是與只看字面的「色空觀念」論的解釋大相逕庭的,這也就是難為世俗所理解的一個最好的說明了。

但是,什麼人才最有情?在雪芹看來,最有「才」的才最有情。是以,「兩賦而來」之人也就最有情。惟其有情,故不會成為出世者,而一心熱情願為世用,所以渴望具才,切盼補天。但不幸的是:「有命無運」,非但不能見用,抑且橫遭屈枉冤抑,至於毀滅。

「有命無運」,又是雪芹借用「子平學」的術語而來巧寓其深刻痛切的哲思的一例。這四個字,雪芹用來加之於全書出場第一位女子的身上——香菱,她是全書一百零八個女子的代表或象徵人物。所以特以此四個大字點醒全部的意旨,不妨說,《石頭記》的靈魂即此四字。

當僧道來到甄士隱面前,見他懷抱英蓮愛女(真應憐也),便說出:你將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中作甚?在此,脂硯連加數批,其一則云:

八個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詞客騷人!今又被作者(雪芹)將此一把眼淚灑與閨閣之中,見得裙釵尚遭逢此數,況天下之男子乎?

又一則云:

看他所寫開卷之第一個女子,便用此二語以訂終身,則知託言寓意之旨,誰謂獨寄興於一「情」字耶?

又一則云:

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賢之恨,及今不盡!況今之草芥乎?

所以這一切言辭意念,都集中在一點:人才不得盡其展用而抱恨以終,所謂「出師未捷身先死」「三十功名(南宋人謂克敵復國之大業為「功名」,非一般科舉俗義)塵與士」者,其痛一也。

若能曉悟了這些,怎麼還會把一部《石頭記》說成是什麼「色空」「解脫」「情場懺悔」「愛情悲劇」等等之類?

當第二十二回寫到寶玉於黛、湘等人之間各受責怨,乃自思「目下不過這兩個人尚未應酬妥協,將來猶欲為何?」脂硯便批云:

看他只這一筆,寫得寶玉又如何用心於世道!——言閨中紅粉,尚不能周全,何碌碌僭欲治世待人接物哉?視閨中自然女兒戲,視世道如虎狼矣!誰雲不然?

這是憤世反語,其本懷原為入世用世,尚不彰明乎?寶玉,作者自況也。至於女子,則有一回尾聯,題曰:

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

這是盛讚鳳姐協理秦氏喪事的才幹的感歎之言,那麼請問:雪芹寫書為諸女之才如此感歎,不是用世之思想,難道反是為了一個「色空」「解脫」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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