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月喻太子」的通信(1)
關於「月喻太子」的通信(1)
汝昌致劉心武
心武賢友:
日昨蒙你相告,方知我們得獎了,好比暑天中一陣清風,醒人耳目頭腦。不知評委是何高人,寥寥數筆,不多費詞而點睛全活了。那評詞無一絲八股氣,我所罕見,豈能不感慨系之!此非三言五語所能盡也。
今思上次拙札已指「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天香十分重要,但「月」在紅樓中尤為奇特:大約太子胤礽以「日」比其父皇,而以「月」自居,他詠月詩明示此義,所以「月中落」是個要害之寓詞(我現甚至連賈雨村「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也覺得絕非他所能承當,應也是隱喻太子——皇長孫弘皙吧)。又,「義理」是個古詞語,故「義忠老千歲」者是說他封為理親王也;他又謚「密」,故又用「穆」字——穆變音協韻正如「密」(《荀子》有例)。這樣仍可證實:可卿乃太子之幼女,弘皙之弱妹,乃「公主」身份也。
薛家為老千歲採購「檣木」,已衰的薛家是「太子黨」,而弘皙另立內務府七司人等,薛家必為「舊人」當選——其餘賈(原型曹)、王、史(原型李)三家既「一榮皆榮、一損皆損」,當然是為「一案」「同黨」之人了。「護身符」似是太子待令之時的遺語、遺勢。
因此又想:元春是誰的妃?是否本來選的是弘皙妃,而後為弘歷取入宮中的?「二十年來辨是非」,一本作「辨是誰」?太子誕辰是五月初三日,元春特命五月初一至初三打平安醮者,豈有隱義乎?(胤礽有詠榴詩,非常重要。)
又,湘雲的牙牌令,再三用皇家典(日月、日邊紅杏、御園卻被鳥銜出)。莫非此皆與「太子系」相關乎?蓋雪芹一家人等心目、觀念中,真皇上還是太子,而雍正乃壞人奸謀政變,根本「不承認」耳!
近些時積存了上述想法,不知有「合理成分」否?
汝昌處暑
獎之中耳,是個標誌性紀念品,真正意義在於這是文化學術界的第一次以公開評獎形式給了我們(基本論點和治學路向)以肯定和高層次評價。那位評委不知是誰,我深感佩。文匯影響不小,是很大的鼓勵。恕我目已不能見字,你的新書《畫梁春盡落香塵》連「大」標題字也看不清了,全部文章很想重讀一過(包括已知、未見者),但已無辦法,甚為歎氣惆悵。真想請一「讀聽工」每日給我念一段,給點報酬,但哪有這種合適之人。又及。
寄心武賢友志賀(蘄覽) 汝草
獎座誠滋愧,評壇已脫凡;
靈光乘電悟,理據律軍嚴。
天桂中秋落,宮榴五月含;
與君同自勉,賀盞為芹醰。
希望你寫(也許已然在寫)一部小說——從太子胤礽的降生到雪芹的去世。不是為了「清代史」,也不是簡單化的「圖解」《紅樓夢》,是為了解說人性、人生的大悲劇,即雪芹提出的「兩賦」的先天靈氣和歷史條件加之於他的後天環境、遭遇、命運,這小說應勝過莎翁的《哈姆雷特》等等。然後拍一部好電影。希望你把一部分精力放在這個主題上,是值得的。
癸未七月廿六
友周汝昌書
劉心武致周汝昌
汝昌前輩:
「長江杯」筆會徵文能給我們關於「檣木」的通信褒獎,確實是對我們「紅學」研討的極大鼓勵。這又再次說明「紅學」是一個公眾共享的話語空間,嚶嚶求友,呢喃回鳴,任何一位「浮續中華文化的一脈心香」的發言者與聆聽者,都能到這個空間裡擷取靈感的花枝,獲得審美的怡悅。
您的目力已壞到一眼全盲一眼視力僅0.01的嚴重程度,卻仍頻繁地執筆來信,雖然所寫出的比蠶豆還大的字往往歪斜、重疊、分裂、缺筆,但我和助手仍把辨認您的每一個字當作極大的樂趣,因為那實際是一次次在中華文化的雨露中沐浴,特別是您無私地將自己掌握的資料、形成的思路以及尚未及面世的研究成果通通告知我,啟我思路,任我利用,實在令我感激莫名!
曹家從曹寅、曹 到雪芹,三代人與康熙兩立而又兩廢的太子胤礽,以及胤礽的兒子弘皙之間的扯不斷、理還亂的關係,影響著他們家族的命運,決定著家族中每一個人的沉浮,在他們的心理、感情上投下巨大的光影,現在看來,研究《紅樓夢》,必須進入這一領域,否則很難把握這部大書的創作背景,更很難把握曹雪芹的創作心理,也就很難把這本書讀懂、讀通、讀順。這樣做絕對不是「離開文本」去「多餘枝蔓」或「煩瑣考證」,恰恰是尊重文本、探求真諦。
比如您這回來信中關於「密」「穆」二字協音相通的內容,有的人可能莫名其妙,哪來的「穆」字啊?原來他看的是根據程偉元、高鶚篡改過的本子印行的《紅樓夢》,林黛玉進榮國府,先看到「赤金九龍青地大匾」寫著斗大的三個字「榮禧堂」,這分明是利用了康熙當年南巡時給曹家題了「萱瑞堂」的生活素材,這個不犯忌,程、高當然不改;但跟著寫到林黛玉又看見一副比「金」低一級的鏨「銀」對聯「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這對聯是從當時氣焰萬丈、等候接班的皇太子胤礽的名對「樓中飲興因明月,江上詩情為晚霞」演化來的,真本《紅樓夢》裡曹雪芹明明白白交代下面一行小字是「同鄉世教弟勳襲東安郡王穆蒔拜手書」,這實際上是點明了太子身份,程、高立刻緊張起來,馬上大筆一揮,改為了「衍聖公」云云。可見不研清史,不研曹家家史,又不研究中國傳統文化中「穆」「蒔」等字可以喻示的含義,怎麼讀得懂《紅樓夢》呢?究竟誰的讀法是「脫離文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