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姨娘的青春
提起《紅樓夢》裡的趙姨娘,就會想到她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樣子。這人愚昧,顢頇,粗鄙,喜歡興風作浪,卻又常碰得灰頭土臉。說她壞,並不是真有本事足夠壞,更多的是無能,然而這就更不招人待見。小說世界裡的人物,可以壞,然而要壞得有可觀賞性,而這種可觀賞性是和人物的作惡能力成正比,奸雄高於小人,小人高於小丑,是以《三國》裡的曹操讓人敬畏,《奧賽羅》裡的伊阿古讓人恐懼,而《紅樓夢》裡的趙姨娘,只有讓人鄙夷。
可是這樣一個貨色,怎麼偏就做了賈府的姨娘?賈府說起來也是詩禮之家,納個什麼人做妾,總得稍存體面,忽然冒出這麼一位姨娘,總該有個理由吧?
有人給出過說法,說這是寫賈政。賈政者,假正經也,別看整天繃著勁兒,品格端方,道德君子,想想他納的什麼人做妾,就可知骨子裡的品位。這叫曲筆。
這一說,聽起來有趣,但並不合情理。賈政什麼品位,這可以先不說,問題是他想納誰,並不由他自己說了算,總得經當時府裡掌權人士點頭認可。要照這麼說,是當時賈府上下都瞎了眼?
這顯然不是一部正常小說應有的邏輯。那問題出在哪?
出在趙姨娘被遺忘的青春。就在紅樓世界裡那群風姿濯濯的女兒的身影裡,可以看到趙姨娘青春時代的影子,看到她過去的歲月。
這個影子,就是晴雯。晴雯是黛玉的副本,是黛玉的影子,這已被人說的太多,可要說晴雯是趙姨娘的影子,這似乎唐突佳人,荒謬,異想天開,罪過。
不過,未必如此。
晴雯美貌,在丫鬟堆裡是出尖兒地美麗,可怎見得趙姨娘年輕時代就不美?
當年的賈政,不是二老爺,是二公子,地位正與後來的寶玉彷彿,而小說裡可以看到,寶玉近身服侍的丫鬟,都要經過賈母怎樣的甄別,襲人、晴雯容貌均為一時上選,那麼賈府為公子納妾,又怎會在容貌上等閒放過?
如果說趙姨娘工詩善書,或有什麼賈府可圖的家道背景,或許還另當別論。可並非如此。趙姨娘不通文墨,身份,身份極有可能是家生的奴婢,趙姨娘弟弟死前曾服侍賈環上學,姊弟倆身份可以由此大致推知。因此賈府當時選中她,容貌絕對是不可忽視的因素。
更何況,趙姨娘後來的女兒探春風采又如何?叫作一朵又紅又香的玫瑰花。由女而及母,是最有力的旁證。
這一切,都可以說明,趙姨娘,必有過她花容照眼的青春。
而賈府的等級是森嚴的,能備位姨娘的,無論如何都不會是一個粗使的丫頭。那麼趙姨娘當年的地位,應與紫鵑、鴛鴦、襲人、晴雯相去不遠。這樣的地位,正可以使女兒的青春恣肆地綻開,那時的趙姨娘,身為人妾的屈辱,殘酷的生存競爭,也許還很遙遠,她的胸無城府,她的直腸直肚,她的不甘人下,正就是晴雯式的快人快語,真率爛漫,是山川秀氣之所鍾……
看過《紅樓夢》的人,忘不了黛玉、寶釵、湘雲、探春、香菱、晴雯、鴛鴦、平兒、紫鵑、齡官、芳官,這一群紅樓女兒,忘不了那一派奼紫嫣紅,鮮艷明媚。那麼,如果讓時光倒流幾十年,在當年那另一群冰清玉潔的女兒上演的詩劇裡,定可見到趙姨娘青春時代動人的身影。
然而,好花,不長開。一旦丫鬟們青春流逝,不再具有貴族生活的點綴裝飾作用,那就開始另外一種活法,叫作發賣的發賣,配小廝的配小廝。趙姨娘身為人妾,算是得了上上籤兒,攀了高枝。可攀了高枝又怎樣?是離二十兩銀子的螃蟹宴越來越遠,是為鳳姐生日二兩銀子的賀禮而愁眉不展,是開始面對艱窘的生計:第二十五回裡,馬道婆來看趙姨娘,只見那炕上堆著些零碎綢緞,趙姨娘正粘鞋,於是開口要兩塊碎緞做鞋面,這時趙姨娘只有歎氣:「你瞧瞧那裡頭,還有哪一塊是成樣的?成了樣的東西,也不能到我這手裡來!……」這樣的光景裡年復一年,再加上新一代少主包括自己親生子女的作踐,還能指望有什麼青春的詩意存留?
照這一說,晴雯被逐和夭亡,倒正見她幸運。「霽月難逢,彩雲易散」,這一死,生命就永遠定格在那燦爛的青春,永遠留下撕扇時小兒女的任情、病補雀金裘的溫馨,令寶玉銘感在心,供我輩悲悼懷想。可假如晴雯不死,那她最好的結局,大抵是做妾。再假如她依舊心比天高,依舊爆炭脾氣,則勢必為自己利益錙銖必較,一點就著,勢必興風作浪,活脫一個趙姨娘的翻版。若是再經十幾年歲月煎熬,紅顏老去,那就更加面目可憎。
這就是在等待晴雯的歲月。趙姨娘的今天,就是晴雯的明天。那些為虎作倀、兇惡鄙俗的管家娘子,那些蠅營狗苟、昏眊麻木的「婆子」,也將是四兒、芳官、春燕一流的明天。相比於抄家這偶然外力摧折造成的風流雲散,相比於白茫茫大地一片真乾淨,這,才是最為徹底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