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未覺《紅樓夢》(自序)
十年未覺《紅樓夢》(自序)
這個標題只是為了套用杜牧的那句詩,其實已近二十年。初見紅樓在八九歲上,從外婆家的蓆子底下翻出一本書來,無頭無尾,估計前後都已充當草紙之用了,那是一個物質匱乏的年代啊。
裡面是各種奇怪的名字與對話,比如劉姥姥,比如平兒、鴛鴦,每個人都在說話,笑著說,哭著說,咬著牙說,皺著眉說,我如同突然站在某戶人家的門檻外,望著他們暄騰騰的日子,微感不知所措。
當然,後來我知道這就是人民文學版出的三卷本《紅樓夢》的中冊,劉姥姥已經二進大觀園,還沒家去,這是第四十一回,說明這本書還未及更大限度地發揮實用性。我那不識字的外婆家何以有這麼一部書呢?大概是她那準備高考的侄子留下的,那一陣子,他在附近的中學復讀,寄居於此,最後也沒考上大學,不知道是不是這半本殘書造的孽。
不管怎樣,這成就了我的紅樓緣分,假如不是這時遇到,再過上幾年,我也一樣會迷上它,但我願意讓這開頭來得早些再早些,早到對它懵懂無知的時候,無來由地喜歡上了,那感情更真實、紮實。
就是這樣沒頭沒尾地讀下來,它最初吸引我的,該是趣味,比如說,冬夜洗腳,兌多了熱水,把雙腳架在盆上等水冷下來,突然寂寞了,便將紅樓拿過來,隨便從哪一頁讀起,一讀就入了迷,等到想起洗腳這碼子事時,盆裡的水早就冷下來了,只好再兌一次熱水。
這真是件奇怪的事,一個孩子,更喜歡的應該是《西遊記》這類傳奇讀物,可是當我翻開吳老先生的大作,發現那裡面的孫悟空全無正義,簡直就是一小流氓,而唐僧被喊做長老——這個稱呼看著就晦氣,他說起話來,也像一個投機取巧的市儈。現在我倒是喜歡這漸近真實的取經團,但那時,我是個聽到國旗並不真是拿鮮血染成都會極度失落的孩子,我不能夠承受一部現實主義的《西遊記》。
我爸則推薦我看《三國演義》,他自己喜歡這部書,可是那些文縐縐的話叫人不耐煩,出於孩童的虛榮心,我連猜帶蒙看了一兩回之後,就專門挑有貂禪的章節來看,我對三國的全部概念是一個貂禪面對呂布的情節,她手攀曲欄,梨花帶雨,那姿態真是優美。
還回到《紅樓夢》,它跟上面這些書的區別就在於,它比較貼近我的生活,吵架啊,慪氣啊,情節雖不同,那原理和親戚家的事情不也差不多?順便說一句,從七歲起,我就是一個家族故事的竊聽者了。還有,《紅樓夢》寫的是愛情,小孩子家家的,固然不懂愛情,但架不住我嚮往啊,那時瓊瑤剛露頭,是父母眼裡的禁書,不容易弄到,倒是《紅樓夢》,是我人生裡第一個愛情指南,比著葫蘆畫瓢,雖然還沒有生發愛情的對象,我已經知道,愛情,是和眼淚密切相關的東西。
電視劇《紅樓夢》更是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鄰家姐姐收集了帶有劇照的明信片、撲克、還有折扇,她會背金陵十二釵的判詞,以及整套的《葬花詞》,我們到一處就會熱烈討論,而我們的父母面對這樣一種迷狂顯然拿不定主意,一方面他們認為小孩子不該弄這個,可是,再怎麼說也是部名著,熏陶一下總沒壞處吧。
得到我爸的全面支持,是在電視上播出某個紅樓知識大賽時,人家在上面提問,我就在下面搶答,比如秋桐是屬什麼的啊?嘿,這也太容易了。仗著那本殘書,我答出了四分之三的問題,我爸大大地吃了一驚,認為我若在現場,起碼能得個三等獎,而我,覺得我爸還是太謙虛了。
不久他們單位下發一筆購書款,我爸給我買了一套《紅樓夢》,還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的三卷本,十幾年來,前兩卷被我床頭廁上反覆摩挲,已經破爛不堪,尤其是中部,封皮也已脫落了,第三本卻儼然如新,被我丟在父母的家中,大概也不會再帶出來了。
二十年來,對於《紅樓夢》的感受不斷地更替著,小時候看故事,看言情,借用張愛玲的話,就是看那個亂乎熱鬧勁;初二時候,讀到王蒙的《紅樓啟示錄》,說賈寶玉對於生命的孤獨有一種先驗性的經驗,他對著紅粉思骷髏,對著猢猻思樹倒,即使身處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他已經預知了生命的必然消逝,那種曲終人散的悲涼。惟因如此,他更要在消散之前緊緊抓住,他拼了命去愛,去感受,他那無事忙的熱情其實是以絕望打底的。他和林黛玉的愛情,正是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上,當黛玉吟出「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時,寶玉也被那徹骨的悲傷打動,不覺慟倒在山坡之上。
假如生命必然消逝,該如何對待指縫裡的光陰?寶玉和黛玉的共同選擇是,拿來愛一個人,所以他們會愛「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這樣的句子,就是要用愛來抵禦死亡,用纏綿來抵禦孤獨,要在愛過之後化灰化煙,永不履人生這虛無寂寞之地。魯迅說,華林之內,遍被悲涼之霧,呼吸感知於其間者,惟有寶玉一人。其實並非一個寶玉,黛玉也感受到了,只是出於矜持,出於對週遭環境的警惕,她不會像寶玉那樣掛在嘴邊。
除了這種詩意理解,隨著生活經驗的增加,也在《紅樓夢》裡讀出更多的趣味,比如以前看周瑞家的,只覺得她是一個虛榮卻也不乏熱情的人,看林黛玉跟她發脾氣,不能理解,後來在生活中遇到這等世故婦女,方知她們有些時候多麼可惡,她們的眼睛都是精密的尺子,一寸一寸地量你。還有賈薔,少年時候,出於精神潔癖,對這個人很不以為然,更為齡官不值,長大成人,方知生活中沒有絕對的事,越骯髒有時可能越清潔,就算愛上一個骯髒的人,仍不妨那愛情的清潔、純粹與完美。
對劉姥姥的理解更是如此。我的《紅樓夢》是從來不外借的,因為上面有些評點,「小時候干的營生」,從字跡到內容一概幼稚非常。劉姥姥二進榮國府時,我有極其不恭的批語,覺得她丟了勞動人民的大臉,有著類似妙玉的輕蔑。年歲漸長,經了些世事,逐漸懂得人人都有卑微的時刻,便是自己,又何嘗沒有以下意識的笑臉面對人家決然關上的大門?喜歡杜甫,就是因為他不粉飾生活,也不粉飾自我,有勇氣寫出「朝叩富兒門,暮逐肥馬塵」這樣的辛酸語,能坦然面對自身弱小與卑微的人,我覺得是可敬的,杜甫如是,劉姥姥亦如是。
是誰說,沒有哭過長夜的人,不可以語人生,沒有經歷過疼痛與屈辱的人,大約也不能真正地懂紅樓,那些隱藏在纏綿細節裡的寒冷與微溫。紅樓夢斷,無緣見後面的篇什,是一大憾事,我總想像,八十回後會有更為尖銳的苦痛,也有更為鑽心的幸福。我不喜歡高鶚的後四十回,並非他情節不對,而是因為他是個俗人,他的字句不能勾起我心中亦喜亦悲的大慟。
零零碎碎的感觸,攢了很多,終於成文,貼到我常去的網上,沒想到招來那麼多的關注,或是共鳴,或是商榷,都充滿了善意,而那些讚揚更讓我惶恐且不知所措,因為我不覺得自己有那麼好啊,想來還是沾了《紅樓夢》的光,《紅樓夢》是藏在中國人血液裡的文字,一說起來,每個人都有了親切的感情。
有意思的是,很多朋友在我的文章中發現了熟悉的面孔,比如我寫職場精英小紅,便有人說,我們公司有個女的跟她好像;我寫勾引者賈瑞,又有人說,看到了身邊某些男子的嘴臉。有的朋友說,這組「誤讀紅樓」較有現代精神,其實,這些東西並不僅僅是現代的,我常覺得,雖然社會面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人的感情狀態思索方式並無多大不同,比如《詩經》裡的癡男怨女,至今仍能激起我們強烈的共鳴,《紅樓夢》也是如此,再古老的東西,只要寫得足夠真誠,就可以舉一反三。
這麼一篇一篇寫下去,成了這本書,我從來沒想到過會寫一本關於《紅樓夢》的書,即使回望著身後文字的此刻,還覺得是個意外,生命給我的驚喜。
還要囉嗦一句的是,這本書,完成於我的三十歲即將來臨的時候,流年似水,然而我不覺得匆促,年年歲歲一本書,這種相看兩不厭的相守,總讓我覺得時間是靜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