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作為女人的鳳姐
十、作為女人的鳳姐
1、人生若只如初見
人生若只如初見……這是一句太悵惘的感慨,總是在曲終人散或者人仰馬翻之後,望著生活留下的一地狼籍的瓜子皮,忽然想起某年某月的一天,隔著那一樹桃花的灼灼光華,我曾見你最初的笑顏。
這場景,對於怨偶同樣適用,影視劇裡常有狼心狗肺的丈夫和他死纏爛打的黃臉婆,消磨盡所有的溫情,只剩下嫌惡與仇恨、逃離與追擊,總揣了淒涼想,他們也是好過的啊,除了被命運所弄的極少數人,最初也都曾相看兩不厭。
因此不忍看鳳姐的那句判詞: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這判詞有兩種解釋,差別在「二令」上,有人說是賈璉對於鳳姐,從最初的言聽計從到命令有加最後終於休棄,也有的將「二令」組成一個「冷」字,從聽從到休棄,中間的過渡是冷淡而非命令。我比較認同這一說,鳳姐那麼最愛賭狠的人,豈是輕易聽人使喚的,賈璉若冷淡她,她倒也無計可施。
無論是哪一種,反正賈璉之於鳳姐,是慢慢地冷了心,憎惡鳳姐者或者以為理所當然,甚至以為鳳姐也無所謂,他們這對夫妻很多時候都像政治聯盟,忽聚忽散,全出於利益,不似寶黛之間的萬千宛轉情意。然而我體貼著鳳姐的心,知道她終究是個女人,心裡自有一個刻度,測得出賈璉眼神裡逐漸降低的溫度,那種冷冰著她,總有脆弱棲惶的一刻,因為他們當初也是好過的啊,也有過初見時的旖旎歡喜。
剛登場的鳳姐,雖不是新婚燕爾——她已經當了一陣子家並贏得相當聲譽了,且據旺兒介紹,賈璉原有兩個通房丫頭,鳳姐來了沒半年,都尋出不是,打發出去了,她自己陪嫁過來的四個丫頭,也是嫁人的嫁人,死了的死了,其間必有一個過程——但也還未到七年之癢,算是一個放大的蜜月期,不良教育下長大的賈璉,其實是個喜新不厭舊的主,尋花問柳的同時,對家中的嬌妻大概敷衍得也很不錯,小夫妻間經常起膩。
第一次是第七回「送宮燈賈璉戲熙鳳」,倆人都沒露臉,只聽隱隱一陣笑聲,王蒙說是因為曹公偏愛鳳姐,不肯寫得露骨,然而此時無聲勝有聲,這陣笑聲,起到了「此處刪去XX字」的效果。
若嫌這段太俗,到了賈璉送黛玉回家探父,鳳姐日夜牽念一節,有如怨詩裡的場景。書中這樣寫道:話說鳳姐自賈璉送黛玉往揚州去後,心中實在無趣,每到晚間,不過和平兒說笑一回,就胡亂睡了。睡下之後,她還要和平兒屈指算賈璉到了何處,可謂「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此刻的鳳姐,與詩人李清照也沒多大區別。
中間賈璉打發昭兒回來報信,鳳姐當著人面未及細問賈璉,心中自是記掛,少不得耐到晚上回來,復令昭兒進來,細問一路平安信息。連夜打點冬衣,又細細追想所需何物,還千叮嚀萬囑咐,要昭兒在外好生小心伏侍,不要惹二爺生氣,勸他少喝酒,當然了,更重要的是不要勾引他認識混賬老婆。
賈璉從蘇州回來之後,更是小別勝新婚,鳳姐歡迎賈璉歸來時那番伶俐口齒,看得出她心情極爽,她笑道:國舅老爺大喜,國舅老爺一路風塵辛苦,小的聽見昨日的頭起報馬來報,說今日大駕歸府,略預備了一杯水酒撣塵,不知賜光謬領否?其嬌俏動人,可稱一個艷字,賈璉不得不接招,笑道,豈敢豈敢,多承多承。雖然答得生澀呆板,也還算知情識趣。
鳳姐又說起兼管寧國府之事,明明是想在老公面前邀功,卻要弄出委屈的小可憐樣兒,說她原不想管這事的,只是不懂得拒絕別人,不得已接了這個差使,結果弄得一塌糊塗,要老公代她描補——「就說我年紀小,原沒見過世面,誰叫大爺錯委了她呢」,威風八面的鳳姐,撒嬌的本事居然也是一流的。
在鳳姐與賈璉不多的幾場對手戲裡,數這個冬夜的氣氛最為溫馨祥和,賈璉的奶媽趙嬤嬤也來湊趣,三個人坐在一起喝酒閒話,鳳姐一口一個媽媽地叫著,又是添菜,又是敬酒,趙嬤嬤趁機為兒子求個差使,鳳姐一口答應,說你只要把兩個奶哥哥都交給我就行了。
雖然仍是少奶奶對待奶媽的客氣,卻也看得出她對賈璉的感情,以至於對一切與他有關的人,都有一種自然而然的親切。
閒閒寫來這一場小飲,趕得上賈母主持下的那些盛大宴席,因為一切都還在最飽滿的時候,近似於迴光返照的輝煌還在期待之中,鳳姐與賈璉尚且有情有意,愉悅的氣氛自然溢出,不似後來,即使笑語喧嘩,大肆鋪排,也總有盛極而衰強撐著的意味。
可惜這頓飯到底也沒吃安生,一會兒賈璉要去寧國府,一會兒王夫人又喊鳳姐去商量事,一會兒又是賈薔來求採買戲子的差使,鳳姐一力攛掇著賈璉應下的同時,又將趙嬤嬤的兩個兒子塞了進去,而賈薔猶問鳳姐賈璉要不要什麼東西,這份人情自然是從公里出,鳳姐賈璉表面上是拒絕了,卻留下伏筆:我短了什麼,少不得寫信告訴你,且不要論到這裡。果然是老江湖,相形之下,賈薔顯見得頭回辦事,太過興頭,做得現鼻子現眼的。但這表現也沒錯,在上級面前,原不需要做得滴水不露,露點破綻更能拉近距離,賈璉的批評裡不就透著自己人的親狎?
賈璉與鳳姐,原不是普通的夫婦,在家族式管理的榮國府,他們還是同僚,他們的閨房,也隨時充當辦公室、簽押房,一絲天然的柔情被強硬的權力與利益衝擊殆盡,只剩下勾心鬥角,同床異夢,這一切已經在這個夜晚初露徵兆。然而,仍令人感懷於猶存的溫情,隨著情節的深入,這樣的辰光越來越少,擴張的慾望一點點地毀滅了正常的夫婦之情,待到不可收拾之時,我不知道,他們冰冷似鐵的心,想到當初的情景,是否也有那麼一點點哀傷惋惜。
2、鳳姐婚姻癥結所在
賈璉和張愛玲的父親有點像,都是名門公子,幼時喪母,家中人來人往卻又人情寡淡,看似花團錦簇,其實缺乏真正的關心。他們很容易看透世故,唯因這看透,與熱血青年無緣,交際圈的影響,加上天性裡的一點輕浮,足以構成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一個略有底線的紈褲子弟。
張愛玲的父親,一生也沒能打起精神,抽幾口大煙,弄幾句詩詞,浪蕩於風月場所,偶爾引動一兩分真情,納個姨太太回家。他沒有害人之心,也不作威作福,只想保持這種灰調生活,若不是被捲入摧枯拉朽的歷史洪流之中,這樣一種夢想也不是不可能實現。同樣出身的張愛玲的母親,卻對這種生活方式極端鄙夷,她嚮往鮮明刺激的西洋文明,兩種生活理想頻頻碰撞,終以分道揚鑣告終。
璉鳳這對夫婦與之微有相似之處,賈璉不是個壞人,賈雨村為虎作倀,誣告石呆子拖欠官銀,將扇子罰沒充公時,賈璉還說了句仗義的話:為了幾把破扇子,弄得人家坑家敗業的,也不算什麼能為。他的道德底線起碼比賈雨村要高,除去那些偷雞摸狗的行為,言行舉止都挺正常,作為榮國府玉字輩第一人,他也算家中的一個頂樑柱,黛玉回蘇州探父,就是他一路護送,雖是不得已的職責,卻也一副重任在肩的架勢。他為人還算厚道,樂於提攜貧寒的遠房親戚,說話裡透著聰明,比如賈芸要討寶玉的好,認他做父親時,賈璉便笑道,聽見了沒有,認乾兒子可不是那麼好開交的。他不是看不透賈芸的那點小心眼,只是看透之後,能做寬容的理解。
賈璉沒有大奸大惡的志向與能力,對於權力也不很熱衷,他的理想生活是家中妻賢妾美,外面遊冶風流,用現在的俗語就是「家中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一夫多妻的男權社會,更給這種夢想提供裡道德支撐。
然而,這不是鳳姐的夢想,從小被當作男孩教養的鳳姐沒有那麼強的「三從四德」的意識,雖然身處賈家的末世,一切都在走下坡路,她心中,猶有一份創世紀的輝煌。她希望在別人心中是這樣一個形象,模樣標緻,口齒爽利,心機深細,在外面神通廣大如千手觀音,在家中則得老公千般寵愛唯命是從,總而言之,佔據一切的制高點,被所有的人所恭維、所羨慕。
這兩種理想自然不能兼容,首先賈璉就不肯專寵鳳姐,一生都圍著這一個女人打轉,邢夫人都說,誰家沒有個三妻四妾的,說明這是個普遍現象,直接受益者賈璉更是打心眼裡擁護這種普遍現象。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要強的鳳姐決不容許她與賈璉的世界裡,再出現一位女主人,她先是把那兩個通房丫頭攆了出去,自己的四個陪嫁丫頭也只剩了平兒一個,平兒也是有名無實的,「大約一年二年之間兩個有一次到一處,他還要口裡掂十個過子呢」。這一點上鳳姐就沒有潘金蓮的手腕,潘金蓮拉攏丫鬟春梅結成統一陣線,共同對抗潛在的假想敵,收到良好效果,鳳姐卻過於恃強,計較一城一地之失,對平兒這個赤膽忠心的心腹都不肯放一馬,有小聰明而無大智慧。
對於賈璉的生活問題,鳳姐圍追堵截,不惜採取過激手段,也在可理解的範疇中,女人天生愛吃醋,況且賈璉真不是個讓人放心的主。鳳姐招人煩的是,工作上她也要玩心眼,玩弄老公與股掌之上。
榮國府是家族式管理,賈璉與鳳姐除去夫妻關係,還有同僚之分,很有些辦公室夫妻的意思,二人同心,其利斷金,他倆聯起手來,必能做大做強,可是鳳姐太愛出風頭,太想做個風光八面的女強人,甚至要占老公的上風。
當然不能明著來,畢竟是大戶人家,為人妻者便不能做到舉案齊眉,也決不允許騎到老公脖子上拉屎拉尿,邢夫人對賈赦的恭敬大概還因懼憚於自個的填房身份,千金小姐出身的王夫人對老公不也是恭敬有加嗎?鳳姐的策略是不動聲色,通過撒嬌賣俏等一系列手段,達到自己的目的。
比如賈薔來討採買戲子的工作,賈璉對他的能力才有些質疑,鳳姐便不由分說地敲定下來,既然嬌妻拍了板,賈璉也就讓了步。他只當小事,並不放在心上,而鳳姐在賣了個人情給賈薔等人的同時,更驗證了自己的權威以及對賈璉的影響力,官場上明爭暗鬥者,常常通過一些不易察覺的細節,完成了對既有權限的試探,鳳姐是把家庭當官場來做了。
元春省親之後,要將小沙彌道士另外安置,少不了要找個管理者,負責他們的日常生活,這種事務,落到賈家子弟手中,又是一個弄錢的工程。鳳姐沒和賈璉商量就給了賈芹,賈璉剛表示異議,鳳姐便把筷子一放,腮上似笑不笑地瞅著賈璉道,你當真的,還是玩話?分明是威脅賈璉了,她又拿什麼來威脅呢?不過是恃寵撒嬌而已,所以當賈璉再次讓步時,緊跟著就調笑了一句,鳳姐嗤地一聲笑了,向賈璉啐了一口。
這場鬥法裡,鳳姐押上了夫妻感情,作為制勝籌碼,她把婚姻與工作攪和到了一起,有點像某個笑話裡那個廚子,在外面燒菜時總喜歡擰下一隻鷓鴣腿,揣在懷裡帶回家,後來在自個家裡燒鷓鴣,居然也忍不住擰下腿來,揣到懷裡,鳳姐弄權都弄成了習慣,跟老公打交道也要試試身手。
賈璉所以不同意把這個項目給賈芹,是因為他許給了賈芸,如今食言自肥,只好許以下一宗工程,但賈芸是何等聰明人物,立馬省悟到鳳姐才是實權領導,而賈璉不過是個幌子,他投錯了廟,拜錯了佛。且不說賈芸隨即改換門庭,投資鳳姐,只說如連一遠房親戚都已曉得賈璉無權,要辦事還得找鳳姐,證明賈璉已經被鳳姐成功地架空,此前寶釵過生日,鳳姐已經有了主意,還裝模做樣地去問賈璉,分明拿他當聾子的耳朵——擺設而已。
直到這時,還沒有引起賈璉的警惕,他本不是在權力上留心的人,用他自己的話是「我只要有酒吃有戲看」就成,他願意為為妻子讓出一箭之地,鳳姐於是得寸進尺,全面接收了屬於他的地盤。
鮑二家的事發,鳳姐大鬧一場,賈璉理虧又加上想息事寧人,當著全家大小的面對鳳姐道歉,這進一步穩固了鳳姐的位置,賈璉的政治排名更加靠後。
此後鳳姐更無忌憚,自個獨斷專行不算,連她的心腹都跟著飛揚跋扈。夫妻之間,各自培養心腹,也算一奇,更奇的是賈璉的心腹不敢惹鳳姐的心腹,鳳姐的心腹卻敢惹賈璉的心腹,他們的心腹正如一面鏡子,清清楚楚映出這對夫妻間的權力格局。
但有得必有失,賈璉雖然懶怠,不思進取,但並不是個笨人,對於鳳姐的心機和手腕,他看得最明白。一個女人如此著迷於權力,她的可愛必然大打折扣,而鳳姐的狠毒剛硬,更與賈璉較為溫和的性情不同,後來璉鳳之間再沒出現面前那種打情罵俏的場面,他們在一起便是談家務事,很像一對政治夫妻。
倆人已到這個地步,賈璉另去尋可愛的女人,先是尤二姐,後是秋桐,好在這時他有了充足的理由,鳳姐沒有生出兒子,不孝有三,無後事大,這是他的權柄與利器,是他失掉權力之後,與鳳姐抗衡的另一法寶。鳳姐再厲害,再得老祖宗的寵,卻也邁不過這個坎兒,她只能瞅準時機,暗中下手,步步為營地害死了尤二姐。到了這會,令他們婚姻保持平衡的是力量而非感情,一旦力量失衡,悲劇就在所難免,而鳳姐的判詞說明,這失衡的一刻必將到來,鳳姐機關算盡,反倒害了自己。
那麼鳳姐應該怎樣?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將老公推到前台,這大約能換得委屈的安寧,安徒生童話不是已經教育過天下的婦人,一定要相信:老頭子做事總是對的,哪怕拿一匹馬換一匹羊,一匹羊再換成一隻鵝,最後再換成一筐爛蘋果,都要充滿信任地給他一個甜蜜的吻,這樣,你一定會有好報。一個有野心的女人必不肯這樣做,她的能力熱情都在賈璉之上,怎麼願意跟隨老公的感覺?這也是現代的女強人的困惑之一。
當然,他們婚姻的失敗也與SOHO式的工作環境有關,假如他們活在當代,各自在不同的公司打拼,明爭暗鬥也好,勾心鬥角也好,都是衝著別人去的,彼此卻是利益共同體,再加上距離產生美,賈璉說不定還會佩服他老婆有本事呢。就算他不是個省事的,還想再弄點花花事,不在一個生活圈子裡,鳳姐打聽出來的可能性也要小一點,賈璉又是沒有長性的人,還沒等鳳姐發現,就自生自滅了吧。
3、女人何苦為難女人
喜歡鳳姐的人,多半也會喜歡尤三姐,她倆都是味道濃烈的人物,假如黛玉是微酸,寶釵即是清甜,李紈岫煙略苦,鳳姐與尤三姐都屬酷辣一類,不過鳳姐是川式辣法,麻辣鮮脆,餘香滿口,尤三姐則是黔式辣法,有一種微妙的豐富,或者叫做風情萬種。
我喜歡的女子,總希望她們也成為朋友,紅樓夢裡,最愛看黛玉和寶釵的推心置腹,高山流水,澄澈清明,於是不免癡想,要是尤三姐和鳳姐在相同的背景下長大,焉知彼此間沒有同情的瞭解?
鳳姐不是不能欣賞聰明人的,三小姐探春,也是個厲害角色,代鳳姐管家期間,大力推行改革,鳳姐並不嫌她挑自己毛病,搶自己風頭,和平兒私下裡談論起來,不但欣賞,還感歎她的庶出身份,言語間充滿了憐惜;邢夫人處處和鳳姐作對,鳳姐對於她的侄女岫煙,亦能看出好處,並加以照顧。凡此種種,都說明,在不嚴重觸及她利益的情況下,鳳姐並不像興兒誹謗的那樣,是個疾賢妒能的人。
尤三姐更是有著非同尋常的理解力,都說寶玉有些癡癡的,外清而內濁,獨有尤三姐為他辯護,並舉例說那一回和尚們進來繞棺,寶玉替她們在前面擋著人,人家都說他不知禮,沒眼色,寶玉卻悄悄告訴她,原是和尚氣味髒,恐怕氣味熏了姐姐們。小小的細節,使尤三姐對他有了一個確認,不以尋常人的標準來看他,如此理解寶玉的女子,除了黛玉,也就一個尤三姐了。
鳳姐與尤三姐,若在相同的背景下長大,小時候或許有小的摩擦,像黛玉不服氣寶釵,年齡增長,各自長大成人,只會惺惺相惜,畢竟沒有什麼是她們要相互爭奪的,無論是物質還是感情。
但鳳姐與尤三姐卻屬於兩個階級,彼此有著天然的敵意。尤二姐想進入鳳姐們的階層,晉陞的階梯是鳳姐的老公賈璉,在尤二姐和鳳姐之間,就有了需要爭奪的稀缺資源:男人!尤三姐是尤二姐的妹妹,屬於一個陣營,在尤三姐與鳳姐之間,也存在著一個間接的爭奪,進犯與反攻,你死我活,不共戴天!
鳳姐與尤三姐並沒有短兵相接過,都是背後議論。尤三姐和賈璉說起鳳姐沒有好話:「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難纏,我也要會會那鳳奶奶去,看她是幾個腦袋幾隻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罷,倘若有一點叫人過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兩個的牛黃狗寶掏了出來,再和那潑婦拼了這命!」鳳姐說起尤三姐更是懷了刻骨仇恨,她聽說因為柳湘蓮不肯娶尤三姐,導致尤三姐自殺身亡,柳湘蓮也入了空門,評價柳湘蓮道:「算這個人造化大,省得當那出了名的剩王八。」對於死去的尤三姐都沒一絲同情。尤三姐的魂靈同樣不肯放過鳳姐,托夢給尤二姐,要她拿鴛鴦寶劍斬了鳳姐,但到這時,尤二姐已經認命,不想再做絲毫掙扎。
這兩個同樣精彩的女子,雖不曾當面對決,卻通過各種方式表達了足夠多的厭憎,只是為了一個不成器的男人,想來便讓人傷感。林白的小說裡寫過相似的細節,女主人公李萵對情人的妻子始終懷有好奇,某一天,她趁男人出差的間隙,冒充記者敲開了他們家的門。情人的妻子接受了她的「採訪」,中午留她吃飯,手腳利索地炒了一個香噴噴的蛋炒飯,最後將她送出大門。走在路上李萵心情複雜,她想,是什麼使我與這樣優秀的女人為敵?她似乎不肯承認,是因為那個不無委瑣的男人。
女人何苦為難女人,尤其是,為了一個並不咋地的男人?
4、秋桐的魅力
紅樓女子,最讓人沒法喜歡的就是秋桐。
這個人肯定不漂亮,鴛鴦她們說了,那個大老爺,也太好色了,稍稍平頭正臉的,他就不肯放過。秋桐原是大老爺房裡的丫頭,下放到賈璉屋裡的,大老爺既肯放開手,可見這人連「平頭正臉」都算不上。要麼是大老爺也曾上手,現在膩煩了?也不大可能,賈珍父子是幹過爺倆玩弄一個女人的不倫之事,可那是偷偷摸摸的,擺不上檯面的,賈赦縱然無恥,也不至於如此坦然地幹這種事,更何況,榮國府到底比寧國府乾淨一些。
這個人也不聰明,鳳姐借劍殺人,自個縮起頭來裝可憐,勸秋桐說:「你年輕不知事,她現在是二房奶奶,你爺心坎上的人,我還讓她三分,你去硬碰她,豈不是自尋其死。」分明是把秋桐架起來當槍使,秋桐也果然年輕氣盛,說:奶奶是軟弱人,那等賢惠,我卻做不來。奶奶把素日的威風怎都沒了。奶奶寬洪大量,我卻眼裡揉不下沙子去。讓我和他這淫婦做一回,她才知道。
咦,她真拿鳳姐的威風名頭是假的?
更好笑的是,她跑到賈母面前,說尤二姐「好好的成天家號喪,背地裡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她好和二爺一心一意地過。」她還真拿拿自己當棵蔥。
這個人當然更談不上溫柔善良,這一點無須舉例。總而言之,一個女人,論漂亮不如尤二姐,論聰明趕不上王熙鳳,論善良厚道更不及平兒,要說性感吧,估計怎麼也不到那個多姑娘,從頭看到腳,也沒找出一點可愛的地方,為什麼也能得到男人的喜歡?甚至於,一度令賈璉將鳳姐平兒以及尤二姐等一概丟開,「唯秋桐一人是命」?
當然了,新人都會有幾天好光景,除去這個因素,秋桐最大的優勢是年輕,嫁給賈璉時她年方十七,該比鳳姐尤二姐都年輕。年輕便可喜,便化腐朽為神聖,她的驕狂放肆,在賈璉眼裡,都是一種新奇的刺激,鳳姐平兒等人固然美,一來已經形成審美疲勞,二來都過於矜持穩重,至於尤二姐,美則美矣,卻如花開到極盛,燦爛裡隱藏著疲塌,哪如秋桐,以她新鮮的,輕浮的,一知半解的風情,形成了某種張力。
年輕並不希奇,榮國府裡,滿目綺紅蒼翠,最不缺的就是青春,但秋桐的青春又有不同,既是誇張的賣弄的,也是廉價的易於消費的。她不像香菱那樣一門心思把自己打造成一個文人騷客,也不像平兒,不但是個「正經人」,而且是個有頭腦的正經人,她們多少都有一些自我,使男人面對她們時不由得稍稍端正姿勢,即便打情罵俏,也在心裡留著尊重的底線。
秋桐的好處是,她自己門檻低沒底線,男人也不必留出底線,縱情喜樂,胡天胡地,臉面云云,廉恥云云,可以暫時放到一邊,李碧華說她的理想生活是過上等生活,享下等情慾,有點玩笑的意思,但用這句話概括賈璉的理想,卻十分合適。
此時賈璉也算臨近中年,古人壽命還要短一些,想來已感到年齡的壓力,這樣一個小女人,正可以激活所剩不多的青春,尤其是,剛剛從鳳姐與尤三姐的紛爭中抽身而退,秋桐這個小狐狸精更顯得輕盈可喜。
張氏說,出名得趁早。寫手葉傾城說,無恥得趁早。要我看,幹什麼都得趁早,只要年輕,所有的好處都會以平方的速度遞增,秋桐那點菲薄的魅力不就是這麼做大做強的?
但是,這種廉價的,易消費的魅力,也特別容易過氣,有點像菜餚裡過多的作料,初嘗時胃口大開,久之則口乾舌燥,最終敗了胃口。尤二姐一死,鳳姐的黑手立即伸到秋桐的頭上,此時賈璉也已生厭,秋桐失去了最後的庇護,只能灰溜溜地跟著邢夫人,打哪兒來的還回哪兒去了。
5、鳳姐的遊戲規則
紅學家有時也挺八卦的,除了寶黛釵的三角戀,他們還對鳳姐的私生活感興趣,偏偏曹公故意吊人胃口,一會兒把鳳姐描寫成風流少婦,說她身量苗條,體態風流,且喜歡和小叔子侄子調笑,一會兒又寫她滿臉正氣,打擊小流氓賈瑞,純潔如聖女貞德。前後表現頗不統一,難以收進任何一種蓋棺之論。
鳳姐最落人口實的是第六回,賈蓉奉他父親之命,來借玻璃炕屏。鳳姐先是佯做推脫,只道說晚了一天,昨兒借給別人了,賈蓉果然是知情識趣之人,嘻嘻地笑著,在炕沿上半跪道:「嬸子若不借,又說我不會說話了,又挨一頓好打呢。嬸子只當可憐侄兒罷。」鳳姐笑道:「也沒見你們,王家的東西都是好的不成?
你們那裡放著那些好東西,只是看不見,偏我的就是好的。」賈蓉笑道:「哪裡有這個好呢!只求開恩罷。」鳳姐道:「若碰一點兒,你可仔細你的皮!」倆人你來我往,笑言婉轉,只當邊上站著的周瑞家的連同劉姥姥是透明。借得炕屏,賈蓉正要挪步,鳳姐又喚住,蓉哥回來。回來了卻也無話,鳳姐慢慢地喫茶,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晚飯後你來再說吧,你先去罷,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
這幾句話沒頭沒腦,難免令人生疑,但如果因此坐實鳳姐與賈蓉的曖昧關係,捕風捉影的功力倒可勝任明代東廠的特務。
鳳姐心狠手辣,自稱不信陰司報應,不怕死了下地獄,好像沒有道德底線,就算和誰有點什麼也不希奇。但這到底是賭狠的話,她這麼一個心高氣傲的人,不會容許自己像尤二姐那樣,成為男人的玩物與笑話,也不可能像尤三姐這樣豁得出去,「不是男人嫖了她,倒是她嫖了男人」,何況後來事實證明,尤三姐也不過是破罐子破摔,自暴自棄,她灑脫恣肆的同時,也在心靈上一筆一筆地為自己烙下紅字。
鳳姐同樣時刻繃緊貞潔倫理這根弦,第十一回裡,賈瑞上來勾搭她,她都沒打量他一眼,就暗想,哪有這樣禽獸的人呢。她不是嫌賈瑞不夠「清俊」,也無關他的家世,只要他起了這心思,便被她歸到禽獸中去,她的嫌惡,是對事不對人的。後來平兒也隨著她罵:沒人倫的混帳東西。她們主僕的道德觀倒挺一致。假如鳳姐跟賈蓉有一腿,平兒決不會不知道,更不敢提「人倫」二字,賈瑞好歹還是一輩的,賈蓉跟鳳姐都岔了輩,那才真叫沒人倫,聰明如平兒,會這樣哪壺不開提哪壺嗎?
或者鳳姐對賈蓉高看一眼,有幾分似有似無的感情?這更不可能,尤二姐事發之際,鳳姐鬧上門去,連哭帶罵,甚至於動手,將賈蓉作踐了夠,以她的聰明,看透了他那點小奸小壞,比較齷齪的事情都派他去幹,比如和賈薔一道去堵賈瑞,作為回報,她也會給他點小甜頭,比如給他的緋聞同性戀夥伴賈薔派個好差事。
張愛玲說,女人總要崇拜才會快樂,而榮寧二府裡的男人,讓鳳姐「哪一隻眼睛看得上」?當然,也有一種變態的姦情,是互相踐踏與蹂躪,越是拿對方不不當人,越有一種快意,金瓶梅描寫這種變態姦情最是擅長,潘金蓮與西門慶總在肉搏。但鳳姐舉止打扮雖然都是走性感路線,還真不是這等豪放女,第十六回裡,賈璉和她開的那個玩笑,就說明她的性愛觀其實挺保守。再說她體質也不好,動不動就小產,還得了個所謂的「大血崩」,只不過性格亮烈開朗,給人健康的錯覺而已。
退一萬步說,就算鳳姐與賈蓉勾搭成奸,又何必講得那麼露骨,又是「晚飯後」,又是「這會子我沒精神了」,把時間地點都告白天下。這種事,小紅都知道要做得機巧,鳳姐怎麼會當著頭一遭上門的劉姥姥,以及最是世故的周瑞家的,大說大講,惟恐他人不知呢?正因她心裡沒鬼,正因為她想的是別的事,才毫無顧忌地隨口說來,令眾人想到這上面,只能歸罪於漢語的豐富性了。
至於她的停頓,「出了半日的神」,是人們說話時都會有的短路現象,起碼我是常犯的,說著這個,突然想到那個,別人還等著下文,這邊已不知神思飛到何處,過後再回到原來的話題,也已興味索然。鳳姐後來元宵節講笑話,先是隆重地開了頭,突然一蕩到別處去了,實心眼的湘雲還要朝下問,鳳姐說我哪還知道下面的事啊,都屬於此列。紅樓夢總是照著生活的樣子來,而生活裡有太多無意義的細枝末節,不必微言大義,不必意味深長,無意義的隻言片語,突出了那種毛茸茸的現實感。
說到底,鳳姐這脂粉隊裡的英雄,也不過是個自恃美貌且不無虛榮的少婦,她喜歡天下的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感覺,稍有機會,總要顯擺一番。在劉姥姥面前,她已經顯示了她的富貴與威嚴:先是不抬頭,只管撥手爐裡的灰,慢慢地問,怎麼還不請進來?一抬頭看見了,趕緊欲起身又才起了一半,滿面春風地問好,又嗔著周瑞家的怎麼不早說。每次看到這裡都要暗笑,鳳姐分明在耍大牌呢,卻峰迴路轉不失禮數,表現欲旺盛是其一,第二則是當家不久的熱情,要是劉姥姥趕在紅樓後期來拜訪,必然沒有這樣的待遇。而賈蓉的到來,又讓她有了表現女性魅力的可能,雖然並無必要,但一來只是下意識的舉動,二來,不在劉姥姥面前顯擺又在誰面前呢?邢王二位夫人自是不合適,姐妹們面前也不可能,只有這遠來的仰望著她的村婦,是最好的觀眾,順便說一下,劉姥姥的成功,就在於扮演好了觀眾的角色,再幸福體面的生活,也要從他人羨慕的眼神裡獲得驗證的,劉姥姥對於賈母與鳳姐的重大意義就在於,充任了這樣一雙眼神。
鳳姐和男人們的關係,屬外鬆內緊型,有點像《陌上桑》中的羅敷,拙作《陌上桑中的調情主義》曾專論羅敷非尋常農婦,更像打扮漂亮了在地廣人稠處尋找觀眾,她與觀眾之間,有個安全線,一米線外你可以流口水噴鼻血,耕者忘其耕,但決不容許穿越這防線上前冒犯,哪怕是風光體面的使君。賈瑞同學沒有搞懂鳳姐的遊戲規則,給個棒槌當個針,枉送了一條性命,後世諸生,千萬要引以為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