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元春的改革為何沒有能化解賈府的財政危機?
被譽為中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的紅樓夢曾被曹雪芹批閱十載、增刪五次,不知道沒關係,紅樓夢網小編告訴你。
這本巨著被普遍認為是一部帶有自敘性、自傳性色彩的小說,因此其在藝術上的一大特點就是「真事隱」、「假語存」。曹雪芹本人歷經家族的興衰榮辱並飽嘗世態炎涼,最終對整個乾隆時期的政治體制發出了終極叩問。這在曹筆下賈探春所推行的「興利除弊」改革中已初現端倪;更令筆者驚異的是,賈探春所推行的改革已隱隱具有地主階級自由化運動的雛形。
改革源於賈府的財政危機
在《紅樓夢》中,出身神秘的秦可卿最早對賈府的前景作出了極為不利的預測。她在臨終前托夢於王熙鳳,道:「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咱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旦倘或樂極悲生,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
不止如此,秦氏更進一步作出了極為可怖的預言: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
但書中筆鋒一轉,「但眼前卻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這件喜事指的是《紅樓夢》第十六回的「賈元春才選鳳藻宮」。到了十八回,賈元春奉旨於元宵節回賈府省親。
作者所處的清朝是不允許宮內妃嬪與外戚有過多聯繫的,更不用說回家省親。可這卻是《紅樓夢》中正面描寫賈府大觀園最主要的文字。大觀園之奢華,連元春看了都一再稱「過奢了」。
由此想問一句,曹雪芹為什麼這麼寫?賈府興建大觀園的巨資又是從哪來的?
直到幾十回後,曹雪芹才借賈氏族長——賈珍之口予以說明。賈府的財政收入主要依賴於農莊固定上交的錢糧雜項等。可因連年農田歉收,賈府的財政收入已連年下降。更為嚴重的是,賈珍頗為擔憂榮府的財政赤字無底洞難以填平,進而造成賈府的巨額虧空,可虧空的原因正是榮府為元妃省親所建的大觀園耗費過度所致!
在現實中,因曹雪芹的祖父曹寅與康熙有不同尋常的情誼(康熙的奶娘是曹寅的親母),故而康熙六下江南四次住在曹府。曹府為迎接聖駕,自然是大興土木,所使用的自然是公款,因此少不了出現巨額虧空。而雍正皇帝一上台,立馬嚴查虧空,曹家由此獲罪,成為家族衰敗的開始。
榮辱相依,秦氏的預言無論在書中還是現實中,都最終成真。
令人深思的是,王熙鳳在聽秦氏的警示時,表現竟然是「心胸大快」。這似乎也正是秦可卿托夢於王熙鳳的原因,秦氏道:「嬸嬸,你是個脂粉隊內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想來是王熙鳳與秦可卿一樣早早看出了賈府潛在的危險,聽了秦氏的話,頓生知己之感,而「胸中大快」。
但最終王熙鳳以身體不適為由,請王夫人另行派人管理園中大小事務。一向擅長弄權的脂粉強人拱手將大權交出,豈非咄咄怪事?
後文中在她與平兒的對話中,才知道王熙鳳近年來為減少賈府開支,強行裁減各項開銷,斷了諸下人的財路,已為眾人所惡,只因有賈母的一力袒護,眾人才敢怒不敢言,故她此次藉機抽身事外想緩和與眾人的緊張關係。
一邊是王熙鳳的撂挑子,一邊是整個賈府內憂外困的局面初步顯現,素日冷眼旁觀的賈探春挺身而出,欲挽大廈之將傾。她試圖以承包制、市場化的辦法解決賈府的財政危機,但正如曹雪芹為其命名為「歎」一樣,其改革的結局最終令人嗟歎。
一套以承包制為核心的改革方案
探春之才幹首現於「秋爽齋偶結海棠社」一節中,探春髮箋力邀賈寶玉成立詩社。周汝昌對此點評道:看探春此等箋札,脫盡俗塵,我謂黛釵高才也寫不出。探春乃是巾幗異才,脂粉英雄,實有經邦濟世之度量。如今身在大觀園,首倡詩社,開闢一大新局面,即可見其才幹之一斑。
探春之膽魄初現於第四十六回,賈母因長子賈赦及邢夫人向鴛鴦強行逼婚而遷怒於王夫人,書中說「王夫人忙站起,不敢還一言」。
「探春是有心的人,想王夫人雖委屈,如何敢辯?薛姨媽現是親姊妹,自然也是不好勸的。寶釵也不便為姨媽辯,李紈、鳳姐、寶玉一概不敢辯。這正用著女孩兒之時,迎春老實,惜春又小,因此在窗外聽了一聽,便走進來陪笑向賈母道:『這事與太太什麼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裡人,小嬸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結果,「話未完,賈母笑道:『可是我老糊塗了』」。隨後令寶玉向王夫人磕頭代自己賠罪。
賈母一生氣,王夫人深知自己受委屈也不敢還一言,而倍受賈母寵愛的寶玉、鳳姐竟然也一概「不敢」,獨探春有此膽色敢駁回賈母為王夫人辯解。這次表現,成為王夫人力主由探春負責園中事務的重要原因之一。
王夫人選擇探春,除了探春自身突出的才能、膽識以外,更折射出王夫人對家族政治的深刻洞悉。賈府有一個很特殊的情況,在榮府內部,居住在建築主體部分的是賈母和賈政夫妻,而長子賈赦及邢夫人卻和賈母居住的空間有較遠距離。家母與次子共居而遠離長子,這與封建大家族的體制大相背離。
由此,決定了榮府實際權力是由王夫人所操控的。王夫人在家族政治體系中,本為名義上的在野派,但實際上是當權派,導致應為「當權派」的邢夫人,卻實際上成為了「在野派」。
王夫人選擇王熙鳳幫助自己管理榮府事務,想必是因為王熙鳳應為名義上的「當權派」(邢夫人的兒媳婦),所以王熙鳳掌管榮府事務沒有權力合法性來源上的問題,但在實際上卻還是由王夫人自己轄制(且她還是王夫人的內侄女)。
王夫人選擇探春相信有同樣的考慮,探春雖屬於二房即事實上的「當權派」,可探春卻是庶出,所以在二房內是標準的「在野派」。使用王熙鳳,是對在野派之一的邢夫人實行緩控,對另一個在野派趙姨娘實行嚴控,使用探春,則是相反。這樣,通過對兩大在野派的有效控制,王夫人牢牢的穩固了自己在榮府的權力。但探春掌權後,與其生母趙姨娘的一場大折騰,一方面令當代讀者深深被震撼,舊時禮教竟能將探春異化到不認親娘;但另一方面,探春顯然是辜負了王夫人的用心,造成家族治理結構的不穩定。
在獲得了家族政治的合法治理權後(儘管是暫時的),探春開始著手制定她的「遊戲」規則。她的整套改革方案被曹雪芹、脂硯齋給予「興利除弊」的評價,正是因為探春的方案要將賈府虧空的根源——大觀園這一大「弊」,轉化為產出不菲的一大「利」。
探春曾去過園中管家之一賴大家的花園,發現「除他們帶的花兒,吃的筍、菜、魚、蝦之外,一年還有人包了去,年終總有二百兩銀子剩。」
所以她認為:「咱們這園子,只算比他們的多一半,加一倍算,一年就有四百兩銀子的利息。」「如今何不在園中裡所有的老媽媽中,揀幾個本分老誠,能知園圃事的,派准他們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們交租納稅,只向他們一年可有些孝敬。」
這就是探春設想在大觀園實行承包責任制的改革方案,其益處在於:
1.通過分割大觀園並承包於眾人,激發她們生產勞動的積極性,從而更好的維護大觀園的整體利益,「一則園子有專定之人修理花木草水,自有一年好似一年的,也不用臨時忙亂」。
2.明確分工,使大觀園內各處皆發揮作用,「二則也不致作踐,白辜負了東西」。
3.承包者由此得利,使主僕關係進一步和諧,「三則老媽媽們也可借此小補,不枉年日在園中辛苦」。
4.降低大觀園維護成本,進一步削減園中開支,「四則亦可以省了這些花兒匠、山子匠並打掃人等的工錢」。
5.承包人的開銷不再從府內與園內王熙鳳處領取,而完全獨立運行,所以其所獲取的收益也不須向這兩處上交,實現了自給自足。
由此,探春提出了一整套以承包制為核心的大觀園改革方案,這套方案集中體現了探春經邦濟世的才能,她將開銷甚巨的大觀園一轉手就成為自給自足的獨立經濟體,甚至還有盈餘。通過激發「下人」的積極性以開發大觀園內的經濟潛力,將最終所得用於園內各項開支,有效的削減了整個榮府的開支並努力增加府內的收入,希望通過大觀園的經濟效益「一年好似一年」,來為賈府彌補的巨額財政虧空騰出喘息的時間。
改革者最終被改革的浪潮所吞沒
探春的改革在起步階段收到了較為明顯的成效,書中第五十八回明確交代:因為將園中分與眾婆子料理,各司各業,忙著修竹栽花種豆,皆在忙時。池中還有駕娘們行著船夾泥的,種藕的。湘雲、香菱、寶琴與些丫鬟都在山石上瞧他們取樂。
可緊接著到了到五十九回,就不再是這一副其樂融融的場景了,因為各房裡的丫頭並不理睬園子是否被承包,照樣隨處折柳掐花,與承包人結怨,矛盾開始迸發。「平兒笑道:『得饒人處且饒人,得省事將就省些事也罷了。能去了幾日,只聽各處大小人兒都作起反來了,一處不了又一處,叫我不知管那一處的是。』襲人笑道:『我只說我們這裡反了,原來還有幾處!』平兒笑道:『這算什麼,我正和珍大奶奶算呢,這三四天的工夫,一共大小出來了八九件了,你這裡是極小的,算不起數兒來,還有大的可氣可笑之事呢!』」。
在大觀園內,各房裡的丫頭的地位一般是高於園中的眾婆子的(除李嬤嬤等外),在她們看來,不論承包與否,她們仍應繼續享有既得權益,這與承包者發生了顯而易見的衝突,承包者毫無疑問已視園中之物為自己的私產了,再加上他們自負盈虧的性質,已開始從經濟上脫離了園內管理者(如平兒)的管理,所以才膽敢「四處作起反來」,平兒的處理手段只剩下了「攆出園去」這種單一極端卻不能經常使用的方式,所以在書中她疲於四處彈壓。
在六十一回中,曹雪芹又極其巧妙的借柳氏指出了又一對矛盾衝突方,即園中承包者與未承包者之間的矛盾。在門外的一小廝央求柳氏摘些園中的杏子時,「柳氏啐道:『發了昏的,今年還比往年?把這些東西都分給了眾奶奶了,一個個的不像抓破了臉的,人打樹底下一過,兩眼就像那黧雞似的,還動他的果子?』」
相比與未承包的眾婆子,承包者顯然是新興的利益集團,承包所帶來的實惠看得見、摸得著,怎能不令人嫉妒?收入差距的不斷擴大持續激化著這兩方的矛盾,正如文中形象的描述為「兩眼就像那黧雞似的」。
探春在推行這套方案時,根本沒有顧及到這些未能承包上的婆子們的,全賴薛寶釵及時堵住了這個致命的漏洞,提出了承包者每人每年必須拿出幾十弔錢來平分給那些沒有承包上的婆子們。
相比於探春,寶釵久歷世事,於其中的關鍵瞧得很明白,要想穩定的推動園內改革,必須做好最低保障工作。眾人皆有所得,這場改革才能持續推進。
而到第六十二回,薛寶釵也開始對改革的前景流露出悲觀情緒,「寶釵笑道:你只知道玫瑰露和茯苓霜兩件,乃因人而及物,若非因人,你連這兩件還不知道呢!除不知道還有幾件比這兩件大的呢,若以後叨登不出來,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來,不知裡頭連累多少人呢」。
寶釵的這段話折射出這項改革的又一對矛盾方,即探春所追求的獨立自主的大觀園與園外(即府內)的矛盾,集中體現在連接園內與園外的看門人上。這個僕人群體,既無與承包者沾親帶故的發財之途徑,又沒有那些未能承包者敢於向承包者明爭暗鬥的膽量,唯有靠更加的不盡職守——喝酒賭牌來發洩不滿。第七十一回,連寧府的尤氏都直接表達出對榮府門禁的憂慮,「尤氏見了他(指周瑞家的),也便笑道:『周姐姐,你來,有個理你說說。這早晚園門還大開著,明燈蠟燭,出入的人又雜,倘有不防的事,如何使得?因此叫該班的人吹燈關門,誰知一個人牙也沒有。』」這正是為下文傻大姐拾得香荷包致使王夫人抄撿大觀園埋下了伏筆。
就這樣,探春所推行的改革逐步引發了園內外越來越難以調和的矛盾的爆發。承包人與各房裡丫頭的矛盾,承包人與園內管理者的矛盾,承包人與未能承包人的矛盾,園內與園外諸人間的矛盾。矛盾層層引爆,步步遞進,使賈府內的家族治理結構嚴重紊亂,王夫人被迫出手,決定鐵腕抄撿大觀園,實行「大清洗」。
搜查者為找回丟失的物品,而最終來到探春的房間,搜查者竟然打算搜探春的身子,探春隨即對其甩出了一記凜然不可侵的巴掌,卻也終於嚥下了自己改革釀下的苦果。「『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裡好好的抄家,果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呢!』說著,不覺流下淚來」。她失敗後的悲歎最終一語成讖。
曹雪芹為「興利除弊」的探春冠以「敏」字,但不知她究竟是否明白自己推行改革的苦果為何會最終降臨自己的頭上。她所推行的改革是從大觀園出發,落足到大觀園。在她眼裡大觀園的經濟價值是最可開發的寶貴資源,是她「興利除弊」的關鍵,但事實證明她錯了。
其實大觀園最重要的作用是政治象徵。它象徵著高高在上的封建皇權。它是為元春省親而建,象徵著皇帝對賈家的無限恩寵與眷顧,象徵著賈家對這種恩寵的百倍珍惜與感激。這,在當時是不可能以市場價格來衡量的。但這一切象徵都被探春市場化的承包制迅速拋的無影無蹤。
對於承包的眾人而言,大觀園不再高貴,只不過是他們生財的渠道,所謂的皇權威儀怎麼比的了他們「私產」所帶來的實惠?探春的改革於不自覺中摧毀了皇帝的權威,而這恰好也是她所在的賈氏貴族能對平民百姓進行統治的依靠。
歷史演進的過程常常令人嗟歎,改革者所推行的改革卻最終摧毀了自身的統治根基。正如清末的地主階級自由化運動一經肇始,其最終結果必然是「帝制與我有何哉?」在《紅樓夢》這場改革中,改革者被改革浪潮所吞沒。王夫人的抄撿行為只是她努力挽回統治權威的一次掙扎,其結果,對於山雨欲來的賈府無濟於事。
曹雪芹曾在書中多次暗示探春這位脂粉英雄的最終命運。在三十七回,成立詩社各取別號時,探春的別號由秋爽居士改為蕉下客,這一改含義微妙,周汝昌指出:蓋居士主人乃常住者也,而客是暫時寄居之人也,此又暗伏探春不久即將離家遠嫁。探春此次的改革無疑觸痛了園內多個階層的利益(新興利益既得者顯然是少數派),遠嫁他鄉成為對她最好的安排。想想這個因庶出而耿耿於懷的女子,想想她空負經邦濟世的抱負而最終無可奈何的離去,真應了這個「歎」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