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公眾別把學院知識分子當天敵
一部《紅樓夢》,從來是非多。劉心武央視開講《紅樓夢》,將已近一潭死水的紅學界攪成一鍋粥!
在這次紅學事件中,最值得驚訝、也最值得關注的,並非紅學家對劉心武的批判,而是文化界對紅學家的反擊;事件的意義也不在紅學本身,而在由此透露出來的文化症候。
這樣的「捍衛」是對「言論自由的反諷」
文化界反擊紅學家的理由,是所謂捍衛劉心武的話語權。我以為,這實際上是無的放矢,不得要領。
對此事件,據說網絡民意大多持「支持劉心武,人人都有研究紅學的自由」的立場;朱大可、張閎、薛湧等評論家也力挺劉心武,多以「我可以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的理由立論,認為他應自由表達自己的觀點,紅學界沒有資格進行學術圍剿。如張閎就說:「在這個事件中,最首要的是對劉心武的表達權的維護。至於劉的研究方法及其結論究竟如何,那是在言論權利得到保證的情況下,才能夠去甄別和討論的。否則,即使是正確的結論,也可能轉化為話語霸權,進而成為謬誤的辯護士。」
——所謂「我可以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當然是最冠冕堂皇的話,但它是否正確、是否有意義,要取決於具體的語境。簡單地說,「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的說辭,只有針對弱勢者而言才是正確的;相反,假如是針對強勢者而言,則不僅毫無意義,更會成為強勢者話語霸權的藉口,使強勢者更強,弱勢者更弱。那樣,言論自由的實踐就會走向其反面,構成了美國法學家費斯所說的「言論自由的反諷」。而在紅學事件中,劉心武明明一開始就佔據了央視這一傳媒制高點,擁有了遠大於紅學家群體的表達權,他何曾需要我們來捍衛他的話語權利呢?相反,真正需要維護表達權的恰恰倒是紅學家群體。在網絡輿論的多數聲討中,在文化界幾乎一面倒的指責中,在媒體推波助瀾的造勢中,紅學家的聲音事實上被弱化,甚至被負面化了。劉心武當然有他的言論自由,但紅學家更有批判他的言論自由,否則,以捍衛劉心武表達權的名義,打壓紅學家的表達權,那就成了學術自由的反諷了。
紅學家循規蹈矩,劉心武「旁門左道」
以胡適《紅樓夢考證》為中心奠定的新紅學,是民國以來新學術的典範之一,也是至今為止紅學界的主流;而新紅學建立的前提,是對「索隱派」的否定,對猜笨謎式的舊紅學的否定。現在,劉心武,作為將黃庭堅「江湖夜雨十年燈」的名句當成自己作品的老作家,以「秦(可卿)學」的名義使「索隱派」借屍還魂,因此而遭到主流紅學界的群起而攻,那是情理之中的。
紅學家對劉心武的批判,本來是「考據」與「索隱」的學術方法之爭,是捍衛學術規範的問題。但文化界對紅學家的反擊,就完全將爭論重點轉移了:他們並不關心劉心武的是非問題,而只關心紅學家的態度問題。他們實際上將紅學內部的問題,置換為紅學外部的問題;將捍衛學術規範、反擊偽學術的問題,置換為捍衛言論自由、反抗學術霸權的問題;也就是將純學術問題,置換為知識社會學的問題。
比如朱大可就借此將批判的對象,由紅學界延伸到整個學術體制:「……與紅學命運相仿的是各種文學研究會行業。早在上世紀80年代『新時期』,文學的畸形繁榮推動了文學研究的浪潮,不僅『四大名著』皆有自己的研究會,就連那些被官方認可的現代作家,也相繼成為各大學術廟宇的神明。以魯迅為旗幟的魯學,以茅盾為偶像的茅學,以老捨為對象的老學,如此等等,形成強大的『研究會體制』。……這些官辦『研究會』,20多年來把持著現代文學研究的大門,見解陳舊,話語僵硬,缺乏真正的創見和活力,卻全面壟斷資源(科研經費和學術刊物),把文學研究變成了少數人專營的『飯碗』。」
朱大可支持劉心武的怪論,打擊主流紅學界的霸權,毫不令人意外;這跟他支持蘇三所謂「中國文明脫胎於紅海文明」的謬說,以打擊正統史學界的霸權,完全是一貫的思路。他早前認為:「蘇三的觀點可能有大量漏洞,卻意味著一種顧頡剛式的『自由史學』的復興。中國史學家正在開始重建獨立的『疑古』立場。我們看到,在近代史(如茅海建的《天朝的崩潰》)和現代史(如高華的《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延安整風運動的來龍去脈》)等諸多領域,史學家在大力破解由舊史官編織的謊言。正是他們逐步擠開了窺見歷史真相的門縫。」將蘇三跟顧頡剛、茅海建、高華那樣的史學家並列,那真可謂是對顧頡剛、茅海建、高華的侮辱!
其實,朱大可對官營學術體制及其學術壟斷——他自己稱之為「學院官僚主義」——的揭露和攻擊,是很可認同的,只可惜未免不擇手段。因為對官方學術體系的反叛,並不必然就更接近歷史真相,學術之是非,固然不能以「學院」之是為是,但同樣不能以「民間」之非為非;打擊一種體制性的霸權主義和教條主義,仍應遵守基本的學術規範,而不能援引另一種荒謬的偽學術。主流學界固有其弊,對紅學和古史學大可反對,卻不能以支持蘇三那種「新天方夜譚」、劉心武那種「新索隱派」方式反對。
總之,從純學理而言,本來紅學家是循規蹈矩的一方,劉心武是旁門左道的一方;換句話說,紅學家站在相對正確的一方,劉心武站在相對錯誤的一方。但文化界反倒對紅學家群體大加撻伐,寧要錯誤的劉心武,也不要正確的紅學家,這是為什麼?這,正是紅學事件中最有意味的問題;也就是說,最有意味的並非劉心武對錯的問題,而是紅學家為什麼遭到集體聲討的問題。
「民粹」,針對主流知識分子的敵意
要理解這一悖論,不能僅囿於紅學事件本身。就事論事,孤立地就紅學而論,我覺得輿論界對紅學家的批判實屬偏離主題,對學術規範也缺乏同情;但在另一層面上,從文化背景及社會心理著眼,則輿論界對紅學家的批判,又是事出有因的。
在紅學事件以前,在紅學家群體遭受攻擊以前,經濟學群體早已遭受更大的羞辱了。郎鹹平對宗奉新自由主義的改革派經濟學家的責難,丁學良所謂「大陸真正意義上的經濟學家最多不超過五個」的言論,激起了民間輿論的廣泛認同;以至於在11月份《中國青年報》公佈的「你相信哪位主流經濟學家」的公眾調查中,信任率超過10%的僅有郎鹹平、吳敬璉兩人。本來,郎鹹平對國企改革的全盤否定不過是一家之見,丁學良純粹以西方學術體制為標準的經濟學論衡更是偏頗之論,但為什麼他們的指責如此輕而易舉地贏得壓倒性的支持呢?其中因由,實非經濟學界可以完全任其責的。
討伐「主流」經濟學界在前,討伐「主流」紅學界在後,我以為這兩個學術領域中的兩個文化事件,實際上並非孤立,而是同一種文化症候的表現:這是知識分子——尤其是佔據主流地位、壟斷文化資本的學院知識分子——信任危機和形象危機的徵兆。
在知識專業化的今天,知識分子已由兼濟天下的社會良心,蛻化為獨善其身的職業精英;已由眼觀六路的意見領袖,蛻化為畫地為牢的學術工匠。不僅如此,就連作為職業精英和學術工匠的基本操守,他們也往往難以維持。近50年來,學院知識分子在學術專業和道德品格方面,先後受到兩種性質的外部打擊;前30年,在思想改造和政治運動中,在自保求存的險境中,他們喪失了學術品格,也喪失了道德尊嚴;近20餘年,在市場化的壓力下,在專業利益的誘引下,他們出現了又一輪學術扭曲和道德滑坡。當今之世,在學術品格方面,學術欺詐者所在多有,一般的學術腐敗更是指不勝屈;在道德或法律方面,教授嫖娼者有之,新儒學專家走私人口者有之,為企業充當利益代言人者有之;此外,陳丹青欲辭職清華,周光召等對院士制度的否定,更是學術體制內部出現的自我批判……凡此之類,都是學院體制之病,也是知識分子之痛,不斷地矮化了主流知識分子的形象,也不斷地強化了民間輿論對知識分子的敵視心理。這也正是「郎顧之爭」及紅學事件背後的深層社會心理。這就意味著,經濟學家、紅學家固然有責,但民間輿論並不是為了反經濟學家而反經濟學家,也不是為了反紅學家而反紅學家,經濟學家、紅學家不過作為主流知識分子的代表而示眾罷了。
另一方面,網絡民意也加強了對主流知識分子的敵視態度。網絡的文化精神,很大程度上是對權威的顛覆,對主流的反叛,對聲名的唾棄;它使局部的偏見放大,對官方學術機制和主流知識分子的敵意因此而更趨極端,以至於形成一種「網絡民粹主義」的傾向。
網絡輿論對郎鹹平、劉心武的支持,實質上只是對「主流」學界的反動——他們未必完全贊同郎鹹平、劉心武的思路,甚至可能缺乏知識能力來辨別郎鹹平、劉心武的是非;他們鳴鼓而攻的激進態度,與其說他們是認同郎鹹平、劉心武,不如說他們是反抗經濟學界、紅學界,反抗學院知識分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