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說《紅樓夢》之對額——符號的魅力
本來,園林是主要的觀賞對象,懸掛在園林建築上的匾額與對聯,不過是導遊性、說明書性的符號。但是如同別的事情一樣,符號有可能由於它的純粹、精緻、超過實物的彈性而變得重要起來,能夠變成畫龍之後點的那一下「睛」,能夠如同人的頭銜、名號、職位、級別,顯示人的價值。其實這是本末倒置,如同一個人,他的價值本應在他自身,而不在於頭銜,但又有幾許人能不受名銜的困擾,不受本末倒置的困擾呢?又有幾個唸書人到了景點不是先看對額,並且如果對額精彩,誰又不是記住對額而忘記實景呢?
基本蓋好大觀園以後,賈政有言:「偌大景致,若干亭榭,無字標題,任是花柳山水也斷不能生色。」信哉斯言!
中國人重視園林建築景點的文字符號的批點,重視對(聯)(匾)額,則因為它們顯示了園林建築的主人的文化品位乃至社會地位以及道德情操志趣心地,它們能提升景致的內涵,點化視覺對象的審美與理念意義,他們的遣詞造句用典讀音書寫(書法)都有自己的相對獨立的形式美,都有相當的趣味。
賈寶玉被其父叫去試題對額,實乃受到父親的重用,卻又偏說是寶玉「不喜讀書,卻有些歪才」。這裡的「書」,指的是道德訓誡性的四書,而絕對不包括文學性的風花雪月,中國的毫無希望與趣味、毫無活氣的正人君子們,一向以貶低排斥文藝來證明自己的一身正氣,這是中國的文化傳統中比較惡劣方面之一種。在寶玉題對額時又表現了一回。一面用著寶玉的才,一面擺出老子的威風,罵著「畜生」,一面向眾清客表示謙虛,一面掩飾著自己的乾巴無能,連個美好的文詞也想不出來。
作者也藉此顯擺一回寶玉,固無需眾清客們的吹捧。只是有一點,一進園子,有一座起影壁牆作用的翠嶂之山略遮來客們的視線,賈政雖無趣,亦明白如果一進門一覽無餘,「則有何趣」。山上一面白色鏡面石(言其平整),專門用來題匾。門客們有的提出寫「疊翠」或「錦嶂」,而寶玉建議寫「曲徑通幽」。我覺得都不理想,因為這種題寫毫無信息量,寫了和不寫一樣,按照書中交代,迎客山後是「白石峻嶒」「縱橫拱立」「苔蘚斑駁」「籐蘿掩映」「微露羊腸小徑」……這樣的景象,疊翠、錦嶂固不需題,曲徑云云,現成熟語,人們一看,自會浮上口頭,叫做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它不需提示,提示適足以煞風景。提示應該是情理所有,直接反應所無的那種更上一層樓的說法。
竊不揣冒昧,以為寧可在這裡題上一些與具體影壁山與山後小路拉開距離的虛一點的寫景寫情寫志寫感受,寫一年四季、日月星辰、山川氣象或魂夢波瀾的文字,應比什麼不寫自明的曲徑通幽好得多。蓋對額不可與實景風馬牛不相及,也不可貼得太近太死。這個道理如同城市雕塑,如果在草地上雕一隻白羊,在海岸上雕一個跳水的孩子,在機場路上雕一隻飛機……(這一類雕塑都是筆者親眼見過的)還不如乾脆去看實物呢。
近年來我對書籍插圖也有類似體會,插圖與文字若即若離,有時候比照文繪圖的效果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