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七 回 戲金魚素面起紅雲 脫寶麝丹心盟綠水

第 七 回 戲金魚素面起紅雲 脫寶麝丹心盟綠水

第 七 回 戲金魚素面起紅雲 脫寶麝丹心盟綠水

《後紅樓夢》清·逍遙子

第七回 戲金魚素面起紅雲 脫寶麝丹心盟綠水

   

話說寶玉聽見麝月說已將紅綾襖襟子遞給晴雯,知道晴雯有了回話,便急急地拉住麝月問她。麝月就說道:「二爺也不要慌,我而今逐節地告訴你。我今日去瞧晴雯,倒也沒有到瀟湘館去,我才走到櫳翠庵,就遠遠地望見她拿著幾枝紅梅出來。想是林姑娘叫她去問四姑娘要的,我就招招手拉了她到咱們的怡紅院裡去逛逛,各處也走走。她也各處看看,著實地傷。我就道:『你要傷這個屋裡,你也念這屋裡的主兒。』晴雯原也直爽,就說道:『我自從老太太那邊過來,寶二爺原也沒有薄待了我,咱們原也好。但是從前這個屋子裡除了寶二爺,也還替另有個把主兒,她不容咱們便攆了。攆了有何妨,只是為什麼上攆的,上頭也不容辯一句的,便是我真個狐狸似的、妖精似的,也沒有走了別路兒。而今想起從前來,好不恨呢!』我便說:『你該樂呢,還恨什麼,不要說別人的收場結果,現世現報了落在你眼睛裡。而今太太那麼著疼你,你也傲夠了,洗清了。還有寶二爺無夜無明為了你害得那麼著。』她說這裡前日碰著了你。怎樣你一句話兒也沒有?」

寶玉便道:「她怎麼說呢?」

麝月道:「她說:『我原要同二爺講句話,聽見你們招著他,我就走了。』我就將襖襟子拿出來遞給她瞧。我就說:『苦惱呢,罪過呢,你自己且瞧瞧。』她瞧見了也嚇了一跳,眼淚也來了,便道:『我的小祖宗,這是何苦呢!』她就收進袖子裡去,我也將指甲的話告訴她。她點著頭哭得淚人兒似的,通說不出話來。我就說:『二爺還有要緊話呢,二爺說你們兩個原也好,原也拆不開。還有林姑娘呢。」寶玉聽了急忙點著腳道:「好姐姐,是的是的。」

麝月接下說道:「林姑娘和二爺的情分,你我都知道。怎麼聽得人說起林姑娘而今倒反變了心呢?就算林姑娘真個變了心,現在拿你這麼好,你怎麼不替二爺剖剖呢?論起他們後面的那些事情,你原也沒有看見。這紫鵑就不是人麼,那一樁她沒瞧著?」寶玉點頭道:「很是。」

麝月又說道:「她若肯拿個天理,憑個良心,就該替咱們二爺剖剖了。她真果肯講講,你怎麼不死勸呢。」寶玉道:「是極的了。她怎麼說?」

麝月道:「我的話也說完了,她就歎上氣來道:『說起來呢話也長。這林姑娘呢,原也不是低三下四的性格。況且從前害她的人也不少,也有怕她奪了一席的,也有怕她壓了一頭的,生生地坑她,臨了又叫她頂上個名兒。這麼厲害著,她便有幾條命也沒了。她而今好不看得破呢,一心一意地在家出家,連她自己的哥哥也不顧了。只怕她這個人兒自己拿定了主意別人的話全不中用。便是她的姑太爺、姑太太也活轉來,還不知怎麼樣的。你道我的話還少麼?就是紫鵑也怪可憐兒,這麼替二爺說,那麼替二爺辯,就算二爺當著林姑娘說,也還不能這樣呢!還剩下什麼話來?無奈她的主意定了,毫不相干。近來還更可笑,一說起來,她倒也不怪,不過走開了,連西風也沒有過耳的份兒。』」寶玉就呆了。

麝月道:「『我說雖則這樣,難道你不拿個主意?』她說:『還有咱們家四姑娘,朝朝夜夜地一路兒說話行事,無不過講什麼修仙,出了神似的。我也想想主意,只有一個法兒。』」寶玉即便忙問道:「怎麼樣?」麝月道:「她說:『他們兩個原也從小兒就好,而今雖則生分,到底人有個見面的情兒,雖則老爺說避著些,咱們府裡頭瞞著老爺的原多。太太原肯遮蓋的。怎麼樣叫他們兩個見一見,當著面講一句,就算林姑娘惱起來也還有我同紫鵑在那裡,怕什麼。不過告訴二爺,別拉拉扯扯的。再則那裡人也多,而今倒比上了老太太的房裡。還不時有林家的人來回話。我如今給個信兒,你就告訴二爺說,倒要青天白日,只看瀟湘館門口插根竹葉兒,他就盡著碰進來。我這裡林姑娘等著的插瓶梅,也不要耽擱了。』我們就走出來,她還轉頭將欄杆外竹林子指一指,我就點頭回來了。」

寶玉聽了,喜歡得手舞足蹈起來,連忙地慰勞稱謝了,即便叫她去刻刻地探望。一面自己巴巴地盼著,又著實地埋怨惜春起來。

卻說林黛玉又接了哥哥林良玉路上的家書,知他同了同年姜景星同行。姜君在路抱病,良玉與他十分相好,不忍分路,故此逗留。現在都中一切事情雖有王元總管,亦且忠直,但則年紀上了,千叮萬囑地托黛玉拿主。黛玉也就推不開來。他們家這些事情南北東西都有個經理,倒比王熙鳳管榮國府帳房一席還覺得多了三四倍的煩。

一則榮府諸事出進都有舊帳,家人們男的、女的、老輩的,就是不查帳目,也回得出祖宗時的分例來;二則榮府不過田畝市房人情家用,這林府不但新造,一切要定個章程,而且四面八方家人店伙水陸營運,這總理一席實在煩難。黛玉無可奈何只得在外間堂屋內將總目總簿經理一番。

這日正在看完,王元帶了兩三個副總管在廂房伺候,不防王夫人、薛姨媽、李紈、寶釵、平兒、喜鸞、喜鳳七個人一同進來,黛玉便丟下了迎接進去。這王夫人看見她帳目堆著,下人候著,便道:「大姑娘,你要不嫌我們,儘管把事情完了,咱們好舒舒服服地談幾句話兒。你若擱住了,我便同你姨媽回去,只怕連她們也走了。」黛玉不肯,一面讓著一面要同進去。

這薛姨媽就要走出來,慌得黛玉道:「既這麼著,我就依了舅太太的吩咐,但只大嫂子、寶姐姐要替我做個主人呢。」

李紈便笑道:「是了,你只管完了你的事情,快快地來。」黛玉便至堂中坐下,單叫傳王元進來。這王元聽見了,連忙走上前,在旁邊站著聽著。黛玉就說道:「接連幾日的總帳我通看見了。你這麼大的年紀,清清楚楚,有頭有尾,又有些運動的算計,也很難為的了。只是你這幾個副手,人雖樸實,他這才分兒也還副不上你。怎麼好?我看你這個湖廣、廣東帳,怎麼呆得很?倒像州縣衙門的報銷似的。是麼,這舊管新收開除實在的四柱,是跳不過的規矩麼。但則民間營運的事情,早上不知午間的行情,那裡有呆到這樣的!難道是你老人家被人哄了?你從前辦過多少大事,難道一路上被人哄的會替主子成出這個事業來?內中也有緣故。譬如一把刀藏著不肯用,就起了銹,一會子磨明瞭就快,倘如天天使著盡著明亮,它的鋒芒已盡了。你老人家一輩子忠肝義膽,盡心竭力,上了這些年紀沒有個副得上的人,你苦不苦?招架得招架不得?」

這王元就揉揉眼跪下去磕個頭,站起來道:「小的也當不起,實在姑娘教訓得很是。」黛玉道:「我如今拿個主意告訴你句話,叫做單坐莊不走行。為什麼呢?咱們家的事情也很大了,你還幹這些起手的苦營生。咱如今不論什麼地方,什麼貨物,看準了時,就雇了健腳,三五千里內的行情,量著要比人家早知道半月,就便滿莊的寫下來。你只管發莊,余些轉手讓人家水陸上奔奔不好麼?至於南邊地畝,原也一天多一天,但只靠些管帳的也管不著實。咱們將來總要上到三千畝的莊子,便造三所莊房,招人住房種地,使他有居有食,也就存一個小倉廒,預備借種撫恤。各莊責成莊頭,記功過更換。再則分開地畝貿易,各自立了總簿,逐月逐日出有出總,入有入總。再則天下世界人哪一個不奔著利上去,只因刻剝了,佔了人的分兒,人算不如天算,饒你會算終究折將下來。我而今不拘哪項,總要扣個厘頭下來,叫做培源。不論南北家鄉,遇有水火疾病、詞訟債負、死散流離的這些苦人,遇見便幫助。只不要上了做擋的道兒。這麼著包你一切都好。」

那王元聽見了,心裡服得很,便道:「小的上了這些年紀,從沒聽見這番的教訓。如今就照這麼著辦起來。」

黛玉道:「各路的路數也多,我總著一年內清爽就完了。你這些帳都批了,就領了去。留心著有使得的人就帶進來,等我瞧瞧試試。這寄大爺的回書也帶了去。」王元便一齊地領了出來,連院子裡站的幾個人聽了這番議論,個人心服,一班兒都去了。

這裡王夫人、薛姨媽等在房內聽見了,暗想:「一向只道黛玉精細聰明,長於筆墨,哪曉得她胸襟裡有此絕大的經緯才情。外面又一毫的看她不出,比起從前鳳姐兒的光景,直覺得地別天懸。」眾人皆默默點頭,自歎不及。

這寶釵尤服她後面的議論:「只道她尖酸刻薄,哪知她是不得意的時候憤激使然,正經大道理上卻做第一層工夫栽培根本。這個才情心地還有什麼說的。」

單是王夫人心裡益發愛敬追悔,便盡著想起來道:「我從前白白地沒有看出這位姑娘來。我這府裡若有了這麼一個人把持,今日總不到得這個地位,你聽她那番議論,件件精細。不要說把得住長起來,單看她那個存心,還肯像鳳姐兒招財攬勢,說官司,放利債,弄得發覺起來,一敗塗地麼?我也恍恍聽見底下人說倒像我們煩難了,巴巴地要配這門親,拉扯林家的支使。不要說我們沒有這些想頭,只要有了這麼個人來主持主持,只就咱們兩府裡現在這規模,非但過得來,也還長得起。從古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怪不得她舅舅那麼樣疼她,連從前老太太也沒有認出她的底子來呢。」這平兒也乖巧,看見王夫人許多光景,也就猜摹了好幾分。

眾人正想著,黛玉便慢慢地進來,笑嘻嘻說道:「姨媽、舅太太,多怠慢了。怎麼嫂子、姊妹們不拿話來玩玩?」

薛姨媽笑道:「我們聽了,也長了好些學問,你們舅太太同你姊妹們頭也點得酸了,哪裡還有講話的份兒。」

王夫人道:「正經咱們從前通不知大姑娘胸中有這樣經緯,怪不得你舅舅那麼樣疼你。咱們枉自的上了這些年紀。」李紈等也跟著歎服。

黛玉笑道:「姨媽、舅太太不要笑話,還有嫂子們也順著笑話我。一個女孩兒家懂什麼,無不過哥哥沒有來,又寫字來再三托我,怕他們太散了,略略地說幾句罷了,當真的有什麼用來。」

寶釵笑道:「看她好個謙謙君子的。」黛玉便撇開了,說起閒話來。隨後王夫人、寶釵、平兒、喜鸞、喜鳳都去了,只剩下薛姨媽、李紈。黛玉只想她兩個去了要去拉惜春過來,誰知她兩人倒反閒閒地坐下了。

那李紈忽看見黛玉耳朵上不見了那金魚兒,忍不住便問道:「林姑娘,你那金魚兒放在何處去了?」黛玉道:「原來大嫂子也沒有知道這個來歷,我也沒有告訴你。這原不是金子打的,是生成的一件寶貝,說起它的來路也很遠呢。是什麼安期島上玉液泉內長出來的。但凡亡過的人,口內噙著它,千年不得壞。但是不在人口裡含著,隔了十幾天便要將雨水養它一周時兒,極遲一個月總要養一晝夜。」

薛姨媽、李紈都詫異起來道:「難道到了水裡頭還會游麼?」

黛玉道:「有什麼不會,晚上放在水盂裡一夜,明日早晨就活潑得了不得,拿也拿它不住。你不信,給你瞧瞧。」即便叫:「紫鵑、晴雯,好好地拿過來,給姨太太、大奶奶瞧瞧。」晴雯就去拿了一個暗花白定窯的荷葉盆過來,放在桌子上,紫鵑便走近前來也看著道:「大家看,它好樂呢。」

眾人細細地一看,果然的一碗清水中間一個小金魚兒在裡面忽上忽下的。薛姨媽便將一枝簪兒拔下,要放下去鬥著它,黛玉忙止住道:「這油的使不得。」薛姨媽就在瓶梅上摘一段梅花梗下來,在水碗內鬥著它玩。

這個金魚兒就掉過來轉過去,團團地跟著這梅花梗兒咬。把個薛姨媽、李紈笑得了不得。紫鵑又一面送上一個顯微鏡說道:「姨太太、大奶奶仔細著瞧,還更好看呢。」

兩個真格地接過來輪流照著細看,這魚兒原本只有四分長,一照倒有四尺多長,渾身淡金色,眼圈上一線紅耀得緊,身上還有赤金的兩行字。一面是兩行,是:「亦靈亦長,仙壽偕臧,」一面是三行:「一度災劫,二貫福祿,三躍雲淵。」原來都是篆文。

薛姨媽辨不出,虧了李紈念將出來,真個驚奇不已。這裡正看著,忽聽得惜春走進來叫一聲林姐姐,黛玉就迎出去。惜春手裡正拿了一卷道書,黛玉恐怕薛姨媽、李紈瞧見,就同到呂祖師那邊去了。薛姨媽終是個老實人,又有了年紀,沉吟了一回,卻發出一番議論來,道:「卻也奇怪,你看這個寶貝兒,我想起寶玉的那塊玉也有前二行,後三行,話語兒通也差不多。又是一個是娘胎裡含出來的,一個是棺材裡含出來的。這才叫做玉配金,金配玉呢!我們寶丫頭的金瑣倒是人工製造的,怎比得它天生的一對兒。不是我說,咱們這樣人家誰大誰小無非因親結親,更難得一床三好。又且這林姑娘也生來和我們寶丫頭好得很,我便要將這個真金玉的事情告訴你婆婆。」

李紈聽了,礙著寶釵駁回不得,就便說是也說不得,只得說道:「真個也奇怪得很呢。」

紫鵑、晴雯都點點頭,三個人心裡又想道:「難得姨太太這等大方,又說得千真萬當,說破了實在的奇怪。」這薛姨媽、李紈也就出來,黛玉、惜春連忙地送了,同走進去。

原來惜春也沒有見過這金魚兒會游,也稀奇得很,也就細細地看了盤問。這晴雯自從碰見寶玉又遇著麝月遞了紅綾襖襟子,益發將寶玉記掛著,正要借題發揮,就扯扯紫鵑。

紫鵑也會意,趁著惜春盤問,也便是一是二的將薛姨媽的一番議論一字不改地盡數說將出來。這黛玉聽見了,不覺的紅雲滿面,一手到水碗裡搶起這個金魚兒往地下一擲,還要尋些東西砸它。慌得紫鵑、晴雯一頭哭,一頭將金魚兒拾起來,說道:「我的姑娘,你憑怎麼生氣,也犯不著砸這個命根子!」

黛玉氣喘吁吁地道:「你們造出這些胡言,我還要這撈什子做什麼!」急得惜春也再三相勸,便道:「林姐姐,你便要各人干各人的事,也要留著你這個人兒。左右是人家的話兒,依不依由你,這麼氣著做什麼!」這三個人鬧了好一會,千言萬語像哄孩子似的,終把金魚兒依舊替黛玉掛上了。

只苦了麝月,來來去去遠遠地望著瀟湘館,花門上哪裡有什麼竹枝兒,只來來去去地整日間通有人往來,直把寶玉的眼睛望也望穿了。

且說薛姨媽真個到王夫人那邊是一是二地告訴她。王夫人也稀奇也喜歡,也將賈政一到家的言語告訴,彼此意見相同。又遇著賈政進來,王夫人也告訴了,賈政也連連稱奇。王夫人便叫玉釧兒跟著平兒到瀟湘館去探聽。

不一時平兒、玉釧兒回來,將晴雯告訴她適才林姑娘砸金魚的情景,一一告知王夫人。 王夫人只悶悶不樂。玉釧也就告訴了鶯兒。這鶯兒始終是寶釵體己的人,要寶玉細知黛玉無情便一心地向了寶釵身上,也將黛玉要砸金魚的事情告知寶玉。

寶玉聽見了嚇得目瞪口呆,卻又細細想道:「我這姨太太的話,不但要說她大方,哪一個字還錯呢?真真是真金真玉,天生一對兒,更奇在她的字文也差不多。真個這麼著,我從前狠狠地恨著這個撈什子,如今就該急急地愛重她呢。」

又想起:「這點子小小金魚兒也會游,實在奇了。我從前實在沒有看見。林妹妹你就不和我好,你單把這個金魚兒給我看看玩玩也好。我從前玩意兒的東西,大凡你愛的,你沒言語,我只探了個風兒,我就送了給你。你若果真要我這塊玉,就拿了去也沒什麼愛惜的。但是果真有那金玉的話來,就該好好的圓全了。怎麼我從前要砸這個撈什子,她如今又要砸那個撈什子,連這金玉的兩個東西也吃了多少苦,天下竟有這樣印板的事情。造物也太板了,倒像人編出來的,人就要編這個也不犯著編得這樣呆呆板板似的。算來太極圖內這邊一旋,那邊也是一旋;那邊一個黑點,這邊也就還它一個白點。天地間的事情全是這樣的了。這麼看起來,她從前受過了多少苦,我如今也要照樣的還她多少苦。不要又是印版兒的,我倒臨了來配了寶姐姐,將來她也臨了來配了別人。我不能見她,她就亡過了,不要她不肯見我,我也就真個的化了灰飛了煙了。但只她過去了還會轉過來,我化了灰去了還轉得過來轉不過來呢?就能照樣的也能回轉來,底下的事情便怎麼樣,這也就難猜了。」

心裡想著,不覺地走過大觀園來,要望他花門上到底有無竹枝兒。只見麝月遠遠地搖著手,寶玉只得無精打彩地走到埋香塚下山坳邊來,看見開足的梅花也一片片地望池子裡飄下去。就便跟著這梅花片下來,好一池的澄澄綠水,自己便扶了朱紅欄杆望著池子裡。這池子裡冰紋初解,靜靜的不動漣漪,將寶玉這個影子如鏡面似地照將出來。寶玉看了自語道:「寶玉,你這麼個人兒,怎麼近得林妹妹?林妹妹,你這個人自從在夢裡走到瓊樓玉宇中,被你傳上殿去,僥倖地望了一望,就被那些侍女狠狠地立刻將珠簾放了下來。而今重來世上,再到園中反比天上還遠。我若能望見你的影兒,像我這會子在水中間見我自己的影子,也不枉了我重返家門。」

正在出神,忽見一行人字雁,叫得怪難過地飛了過來,影子在這池子裡渡了過去,寶玉又將黛玉從前看呆雁的醋語觸將起來。便道:「我們從小兒原也好,什麼外四路來了寶姐姐,她就從此起了心。也是鳳嫂子不好,也是大姐姐為頭為腦地賞了什麼紅麝串,叫林妹妹從此生起了別的心來。前兒太太還招出來,掛在我襟子上。」

寶玉就要將它擲在池子裡,又想起元春的恩義,從小兒周領的情況來,不忍擲去:「我只從今後不再帶它,不要被林妹妹看見還怪我就是了。總之這池水,照得出我的影照不出我的心,我只好自己明白便了。」

正在想著,上流頭游出一條魚來,寶玉又想起從前眾姊妹在此釣魚,也想起黛玉的金魚兒:「連個真金的也會游起來,真是一件神物了。怎麼鱗兒上又會有字?古來的魚書都是在魚腹內,它偏又在鱗上。鶯兒也不能說出什麼字,到底與我這個撈什子上的字同也不同?還就是一個字不改的?還是大同小異的。再不然詳它的意思還是合得來離得遠的?大嫂子自然記得,我且去問問她就明白了。」

寶玉想定了,便到稻香村來拉住李紈細問。這李紈看得清清楚楚,如何忘記,便逐一告訴。寶玉就寫將出來,李紈一面教著他,也是篆字怎樣的篆法,那魚兒有多大,寶玉就依了她畫了出來。李紈笑道:「也差不多,只要填上些金就是了。現今在你林妹妹耳環上掛著呢。」

寶玉顛顛倒倒地看了說道:「這麼看起來很好呢。」李紈也笑吟吟地將姨太太這番

話說出來,寶玉道:「鶯兒也曾說過,便是老爺、太太也都定見了。只是林妹妹太恨得我過分些。朝廷家定人的罪名兒,也要問了口供定,不像林妹妹面也不容見,辯也不容人辯,自己說怎麼樣便怎麼樣的。」

李紈歎口氣道:「寶兄弟,據我說起來在你呢,原也不怪你,只是想起她過去的時節,你們這一家子還拿她當個人看麼?堂堂榮國府中一個姑太太留下的一個外甥女,並不是林府上前妻晚後的;又且姑太太雖則過背了,老太太現在,遠遠地接她來的。就算老太太白疼了她,斫樹枝的也顧個本身兒,就活活地鬧神鬧鬼,叫她無緣無故頂上個出嫁的名兒,她是個女孩兒,為什麼頂這個名?她從前的那個病原也是不中用的了,也沒有在你家磨什麼三年五載,怪可憐的。上了床半個月就撂在哪裡,要湯沒湯要水沒水,也沒個人影兒,堅可憐兒的。一口氣還在,連她的丫頭也逐個地叫去了,等到氣也盡了,棺材還沒有。你想想,你們賈家門裡正正經經的人兒,只有我一個去送她的?而今眾人也不要怪她和我好,現今她家的勢分兒厲害著,想附著的也多了。只除了我,誰是她送死的人呢,她要不恨,誰恨?」李紈還要說下去,直把寶玉哭得要死去了。

李紈急忙地縮住了口,只得回轉來勸道:「寶兄弟,我是個直性人兒,你問我,我就說。你若再那麼著,我往後一句話通不說,就是你林妹妹那裡我也通不管。」寶玉只得忍了傷收了淚,說道:「大嫂子,你的話字字真字字苦,叫我怎麼不傷呢。我知道林妹妹到底和你好。總要你替我挽回她。」李紈也只得編幾句出來哄哄他,生怕傷壞了寶玉,反受王夫人的埋怨。

寶玉只得別了李紈回到寶釵處,叫寶釵與薛姨媽商量起來。忽然麝月走來悄悄地附著寶玉的耳朵道:「花門上有了竹枝了,快走吧。」寶玉就沒命地跑進大觀園來。正不知寶玉此去果然見得黛玉,黛玉見了如何兩相辯理,要知端的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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