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林良玉孝友讓家財 賈喜鸞慇勤聯怨偶
第十七回 林良玉孝友讓家財 賈喜鸞慇勤聯怨偶
話說焦大正將趙全打罵,眾人聽見賈政回來,連忙勸他。焦大性起了,如何攔得住,幸虧賈政到林良玉、姜景星那邊去了。這裡焦大直打得滿心足意,方才肯饒了他,就放下鞭子,一直地大罵去了。眾人便拉趙全出去,趙全卻久仰著賈政的仁慈,拉定欄杆,定要候賈政回來見一回。眾人見他打得可憐的,也就由他,只叫他端整了衣帽兒,跪在院子裡等候。王夫人等就笑嘻嘻地進去了。不多一會,賈政回來,趙全連忙磕頭。賈政連忙一手拉了他起來,說道:「趙老哥,你的不是呢原也不小,虧得天恩高厚,發到這裡來,到底是個舊同寅兒,我怎麼肯慢你。況且咱們自從祖宗下來,從沒敢刻薄待人。你往後再不要這樣,咱們大家侍候主子,當今聖上就是一個天,大家戴著天,拿出個良心就好。你往後只要自怨自艾,做過堂官的人怕沒有個棄瑕錄用的分兒?我本要留你在府中做個朋友,但是朝廷家的規矩,不敢不欽遵。我且檢一個小莊,請你住去。你也是得了大不是的人,查抄過的人,家口沒有養活,一起兒同去也好。咱們見了面,就請吧。」
這趙全要見賈政,只望免了他服侍焦大,誰知賈政倒反這樣施恩,想起從前自己來查抄賈政的光景,真個愧也愧死,只得再爬下去磕頭。賈政就吩咐賈璉,安頓他去了。賈政一直進來,看見王夫人眾人都在那裡,也將趙全的事說了一遍,說道:「咱們世代忠厚人家,時刻留些有餘,還恐怕天恩祖德承載不起。大家伺候過老太太,想著老太太怎麼樣的仁慈,咱們敢忘記了?」
王夫人眾人無不歎服。賈政又說起:「下朝回來,姜姑爺約我過去,我也不知什麼事情,到了那邊,才曉得良玉外甥這番古道,然而所說的話也太過了,卻也斷斷不能依他,就是中間人的話兒,也決然不能從命。」
王夫人便問:「說的什麼話兒?」
賈政就將林良玉
話說出來道:「從小兒父母雙亡,毫無家業,全虧這邊父母血抱成人,現在這些產業家人統是這邊父母遺下來的。他而今已經得了官,除現在房屋及彀溝里外,全數要讓與他的妹子,苦死苦活罰神賭咒地求我做主。姜、曹諸公見我惱怒起來,再三地說,兄妹二人各分一半,全了他的孝友至情。林外甥還不依,說我們果真不依,他就賭下誓,要掛冠而逃的。我也十分敬他,也說不出什麼樣的話。停一會子,他們還要過來,這便怎樣?甥女也在這裡,這便怎麼樣的調停?」
王夫人也說:「果其太過了,真個中間人說的也就過分得很。」
黛玉心裡卻已長久知道了,到這時候也不能說出一句話兒。為什麼呢?若說不依,就不知他哥哥的至性;若說依了,又不是賈政的意思,只管回不出。賈政道:「甥女,這件事情到底是你們兄妹的情分,你要好好地回他。」
黛玉就說出一番不亢不卑的話來,叫賈政以下人人敬服,沒有一個字兒好駁回她了。黛玉就說道:「論起來,哥哥這種苦情,中間人這番議論,也不便不依。無不過舅太爺、舅太太的性情只愛幫扶著人家,不要人家幫扶咱們,祖宗下來統是這麼樣的。但則哥哥的意思,卻不是單單地惦記渭陽,要想盡些心力。不過想到罔極無報之處,還留下甥女一個人兒,愛本及枝,出於至性,就算全數推讓,才滿他的願兒,不過咱們沒有這個理便了。而今親友商勸各半均分,我們如再不依,就不算成人之美,愛人以德了。」
黛玉不謙不讓,說得軒軒昂昂的。就賈政、王夫人心裡也道是的,不過賈政說一句:「這麼樣,我總不能擔承。」正在說著,喜鸞、喜鳳也就過來,外面林良玉、姜景星、曹雪芹也來了。為這一件足足的往來五六日,方才將各半之說說明,就選了好日子,送過冊籍來。總帳細帳倒有二十餘套,像一部大書。送過來的雙身家人,便是蔡良,算一總管事,其餘副管事九個人,單升管內外城各銀樓字號,相軍管南邊莊地買賣,汪福管湖、廣、川省的帳目,徐喜管浙、閩、廣東的帳目,周秀管河南、山、陝西的帳目,吳昌管天津、山東、淮揚的帳目,曹誠管鹽務貿易,卜勝管洋行貿易,蔣涵管各色衣飾行頭,帶管領班,余外零星的執事也不計其數。這蔡良便有個王元的身份,統計一千萬有零。卻說襲人,自從到了林府,逐日間檢點尺頭衣服,照料各項成衣,又添了戲班裡的行頭,事情也盡煩著。又不能一直到喜鸞處回話,總要候蔡良家的示下兒,將來伺候黛玉受些折磨,不必說了。還聽說紫鵑、晴雯也收了,還要跟著她叫聲姑娘兒。這紫鵑老老實實的,只怕還有些舊姊妹的情分兒。唯獨晴雯,仇也深,嘴也利,性也剛,只好三零四碎受她的牽扳便了。想起從前自己的身份,原是寶釵以下第一個人兒。怎麼樣就錯了主意,跨出這個門,又走到別條路上去。不要說見不得寶玉,也沒有臉再見寶釵。我也錯了主意,已經這樣,何不搬到他州外府去了,偏生的被林府上千方百計弄了過來,弄到黛玉手裡。從前寶姑娘原也待的好,出來的時候,也是他娘兒兩個哄我出來。我若能跳到那邊去還好,若長久在黛玉身邊,那就罷了。襲人這些想頭,一日也想有百十遍,獨自一人的時候,眼淚兒也不知流了多少。這一日,一眾男婦家人過來,黛玉先叫往各處磕頭去。襲人見了寶釵,也硬硬咽咽說不出的苦,寶釵也盡著揉眼,說道:「你快快的去見你奶奶,等個空閒兒,咱們著實講講話。」
襲人就同眾人過去了。那邊黛玉預先吩咐已定,拉定寶玉叫他會會襲人,偏是賈政叫寶玉去了。蔡良便傳出黛玉的話來:「男女家人分兩班進去,單是蔣奶奶末了一位替另進去。」
襲人便猜不出黛玉的什麼意思。襲人果真等候眾人見了出來,方才進去。見了黛玉,方才要跪下去,只見黛玉滿面笑容,攙了她的手再三拉住她,道:「從小兒的姊妹,你要這麼著我可惱,你不知道我的心裡頭很有你這個人兒。而今重新在一塊了,你不要生分了我。」
襲人哪裡敢說出一聲。黛玉又笑吟吟地說道:「可曾有個孩子,就算不是個時候,也該有個信兒,小門小戶的人家也是要緊的呢。」
襲人只得赧赧地說道:「沒有。」黛玉又附到她耳邊,低低地笑道:「寶玉還要同你敘敘舊呢,你可也卻不得,可有個人兒防著些。」
襲人越發羞得要不得,面上通紅了。黛玉就說:「素芳,請兩位姑娘過來,快些看看舊日姊妹。」
不時間紫鵑、晴雯也打扮了過來。襲人便叫:「姑娘」。她兩個卻也照舊的情分,姐姐長,姐姐短,說些想念的話兒。襲人正不知怎麼樣才好,黛玉道:「襲人姐姐,你來的正好,你的為人兒才分兒,我也統知道。不要說寶玉的衣服照管得好,就是我的衣飾零碎也全個兒托你,要你檢點著,省得我操這個心。」
就叫:「紫鵑妹妹,晴雯妹妹,把帳折兒、鎖鑰兒交給你襲人姐姐。」她兩個真個地送過來交代了。黛玉道:「我怕你往來不便,也替你收拾個房兒,若是你們的琪官兒放心,你也分幾天進來伴伴我。」又笑向紫鵑、晴雯道:「你們瞧著,寶玉一定還要鬧你們這個姐姐,敢則要央及琪官兒講個情兒。」兩個也笑了。黛玉道:「你們且同著襲人姐姐,認認她的公寓辦得好不好。」
襲人遂到她們兩個房中,隨又兩個同了襲人到了襲人房中,只見這兩間房陳設一切與她兩個一樣的體面,也撥兩個丫頭全兒、簪兒,給她使喚著,而且紫鵑告訴她,同她們兩個一樣的,月錢每月十兩。襲人真個的喜出望外,就將這些帳折鎖鑰領過來,也檢點著房裡的東西。正在忙著,只見蔡良家的走進來,襲人連忙讓坐。蔡良家的悄悄告訴襲人道:「咱們姑娘有話吩咐你,說你呢,原是個舊人兒,姑娘也很抬舉。但只是要你眼睛裡算她一個主子,要你前前後後自己思量一番。又說你往後到上頭去回話,要斟酌些。又說寶二爺交給你,不要戲班裡引壞了。」又說:「大姑娘不托你別的話,只這幾句話,要你存神些。」
襲人聽見了這番話,駭得魂都掉了,就暗泣起來,央及道:「好個蔡奶奶,姑娘的吩咐我一字字統記得,往後總求你老人家在姑娘跟前提拔我。不說姑娘是主子,便紫姑娘、晴姑娘兩位使著我,我也是個奴才。我盡知道走錯路來,算不得人兒。姑娘高著手,我便過得去,低著手,我就過不去。我往後要不拿出個良心,不要等姑娘氣惱,我也不得好死。總求你老人家慈悲,長久在姑娘前幫襯我,我也有孝順你老人家的情分。」
蔡良家的就點著頭回話去了。從此襲人服侍黛玉一發小心盡職。王夫人、寶釵等見她相處得好,也說黛玉大方,此是後話。這一日寶玉見了賈政回來,也要見襲人,就走到黛玉處。恰好襲人在那裡,見了寶玉,就磕個頭。寶玉倒只嘻嘻地笑了一笑,沒有什麼問的。襲人不免走開去,十分不好意思。寶玉就到晴雯處拉了蔡良家的,細細問她,知道黛玉恩威並用的光景,明明地學著漢高祖接待九江王黥布的意思。重新走到黛玉房裡。這時候黛玉與寶玉已是敘舊論心,毫無嫌疑的了。天氣漸漸沉寒,兩個近著火爐說些舊話。黛玉道:「寶姐姐滿月後,你去也有限,只管的守著晴雯,晴雯也很嫌你鬧她,你今日務必到寶姐姐那邊去。寶姐姐呢,那裡存這個心,只怕上頭要說晴雯。你不依了我,我就惱,咱們一輩子不要講話。」
寶玉笑嘻嘻地看了黛玉,又不忍違拗她,就便道:「是的了,你叫我去,我去就是了。」寶也也要將黛玉待襲人的話過去告訴寶釵,寶玉就往寶釵處去了。過幾天,一陣陣地刮起風雪來,雪霽了,越發的冷。襲人因是寶玉、黛玉更換些皮衣,便看著老婆子們曬晾著些衣服。就便走到院子裡,望著天說道:「只怕還有雪下呢,你們看天上雲頭兒亂得很,不知道東風西風。」
黛玉也走出來,看看天說道:「不知東風壓了西風,西風壓了東風。只恰是上風兒壓著下風呢。」說著就帶了晴雯、素芳往寶釵處去了。襲人只一聲兒不言語,憶著從前打探的舊話兒。過幾日,漸漸近年起來。王夫人便與李紈商議道:「林姑娘與寶玉直到而今還沒有圓過房,到底不成事體。他們兩個也不生分了,悄悄地打聽,也有話有笑,沒個法兒勸回林姑娘。我瞧瞧憲書,今日很好。你可想出一個主意兒。」
李紈沉吟了一回,說道:「勸呢是不中用的,我們且請喜姑娘姊妹過來,大家商量。」
王夫人也說好。就悄悄地接了她兩個過來,彼此商量,也都沒法。喜鸞忽然想起自己成親的那一晚,就笑將起來,道:「有了,咱們倒要哄著林姑娘,說寶哥哥今日往別人家去,晚上通不回來,咱們再想個法兒把林姑娘灌醉了,再等寶哥哥進房去,豈不好?」
探春、李紈都說好。王夫人便叫探春、李紈去教了寶玉。吩咐了外頭,就叫人請眾姊妹上來。黛玉、寶釵、邢岫煙、史湘雲、薛寶琴、李紈、李紋、李綺、探春、紫鵑、晴雯、平兒先後都到齊了,寶玉也上來。王夫人便喜喜歡歡地說道:「今日姜姊夫得了關東的異樣海鮮,叫鳳妹子帶過來,替咱們做個消寒會。姨媽不肯過來,已經送過去了。咱們今日且樂一樂,領鳳妹子的情兒。」
喜鳳笑道:「沒有什麼好的,不過借景消寒罷了。」
平兒道:「怕他們弄壞了,也曾告訴他們,老老實實的,原湯原水,就便攙和些什麼,也不許太翻新。」
王夫人道:「真個兒的,這麼天氣,誰愛變什麼新樣兒,只要配的口就好。」眾人挨次地坐下,寶玉只說跟定了王夫人。王夫人也叫蘭哥兒過來。方才上了幾色菜,都說收拾得配口。只見焙茗慌忙趕進來,說道:「老爺現在北靖王府裡,說王爺請寶二爺、蘭哥兒馬上就過去。」
王夫人問他:「為什麼事情?」
焙茗道:「說是上了新戲。」寶玉跌著腳道:「我這裡正樂得很,誰愛著什麼新戲,蘭哥兒你去走走罷。你替我回明瞭,說我身上不大好。」王夫人也說:「很好。」
蘭哥兒正要起身,只見李瑤又上來回道:「老爺吩咐,說王爺的話叫寶二爺立刻就去,等著開戲,連蘭哥兒也一定得跟著,快走。」
王夫人便說道:「真正的冤家,你老子這麼說,你知道他的性子,你快些走吧。到底這本戲文幾時才完得了?」
李瑤道:「老爺已打發人取了衣服去了,說是一夜呢。」
黛玉就叫晴雯過去同著襲人收拾寶二爺晚上的衣服。晴雯答應著去了。王夫人益發喜歡。寶玉就假裝著怏怏地去了。這裡大家就行起打五更數月令的令來。眾人算計黛玉一個人,黛玉也不知她們的計較。還有喜鳳、寶釵、紫鵑陪著她喝到了更深,黛玉就醉得人事不知了。王夫人恐怕她著了風,就像小孩子似的遮著被,用椅子扶著抬著,自王夫人以下一總送她到瀟湘館來。寶玉歡喜得什麼似的,在那裡迎著。也悄悄地化了和會喜神,點著成雙畫燭,一進房來便是水安息香隔水溫著,香得恬靜幽。紫鵑、晴雯、寶釵便悄悄替黛玉寬衣,輕輕地扶她睡下了。
王夫人等已經散去。寶玉送寶釵出來,寶釵將寶玉推進去,紫鵑便代寶玉送她回房。這一夜黛玉、寶玉的燕好,自不必說。也不知黛玉酒醒過來如何悔恨涕泣,寶玉如何央求。到底是天定姻緣,圓敘之後,自然相親相愛。
到了第二日,黛玉怪不好意思的,害著臊,就不肯出來。王夫人告知賈政,也都喜歡。王夫人又為了她害臊,告訴姊妹們千萬不要取笑她。王夫人、李紈、寶釵、探春、惜春也天天過來,寶玉又天天晚上守著黛玉。黛玉也漸漸地大方起來,夫妻之間彼此敘舊談心,到也無嫌無忌。只是黛玉一生愛潔,立志修行,今遇了作合姻緣,若不能自行己意,也就落淚歎氣,暗暗地慘傷。雖則寶玉十分體貼她,一時間哪能變她的冰霜本性,所以伉儷新諧,每每分衾對語,也是人人不肯相信的。
卻說榮國府中,自從黛玉過門以後,賈璉也從容得十二分,不用說宿逋一清,也還顧得那府裡的用度。後來蔡良過門來了,賈璉有什麼商議倒反不回賈政,也不及回黛玉。倒是黛玉說:「璉二哥,有什麼支發,統問蔡良。」
以此將典出去的產業,也都恢復過來,榮國府依舊轟轟烈烈,倒是蔡良掌了個七八分主意。賈政開首也還分了房基公中,到後來看見大勢兒這麼樣了,也就由他。黛玉還更周到,打量著薛姨媽處艱難,也叫蔡良一樣地照應,所以王夫人、寶釵也十分的感激黛玉。這年過年,諸事一切闊大開張,竟同林家的豪富光景差不多兒。近年邊,一樣的祭宗祠、慶家宴,新正裡加倍地請年酒唱戲,說不盡的富貴風流,恰好當今採訪聲名,確見得賈政居官端方清正,就超升了少司寇之職。新年上又添了些賀喜的酒筵,真個錦上添花,福祿並集,閤家大小不勝喜歡。一日早起,黛玉正在梳著頭,只見晴雯走進來,說一奇事,說是從前埋香塚上長起一棵樹來,一年來就長得很大了。眾人原也不認得它什麼樹,而今開出一種花,誰也認不出來。黛玉、寶玉便要去看。又有些小丫頭也進來說道:「實在的稀奇古怪,說是梅花也不是梅花,要算別的,算個什麼名兒,顏色還那樣好看。」
黛玉、寶玉益發要緊去看。不知到底是什麼花兒,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