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豐都城賈母玩新春 望鄉台鳳姐潑舊醋

第十一回 豐都城賈母玩新春 望鄉台鳳姐潑舊醋

第十一回 豐都城賈母玩新春 望鄉台鳳姐潑舊醋

《續紅樓夢》清·秦子忱

第十一回 豐都城賈母玩新春 望鄉台鳳姐潑舊醋

   

話說賈環正與彩雲吵嚷,忽聽隔壁周姨娘問道:「三哥兒,你怎麼了?老爺這裡問呢!」賈環聽了,這才不敢嚷了,遂與彩雲悄悄的綢繆了一番,各自歸寢。原來,周姨娘就在王夫人的臥室炕旁板壁後睡,因先服侍賈政、王夫人睡下,他自己才要解衣就寢,就聽見賈環在那邊吵嚷之聲,仔細側耳聽了一聽,全是些犯上無禮之言,惟恐賈政聽見,賈環定然要吃大苦。因念和趙姨娘同事了一場,就動了個兔死狐悲之意,遂隔著板壁警教他一聲兒,教他害怕的意思。誰知這一問反被賈政聽見了,忙問道:「環兒在那邊作什麼呢?」周姨娘聽了,反倒嚇了一跳,忙替他遮掩道:「沒有作什麼,和丫頭們說話呢。」賈政歎了一口氣,道:「這個下流東西,怎麼好呢!成日家一點正經事兒不務,就這樣游心放蕩的,將來不知成個什麼材料兒!」

王夫人雖然睡下,早就聽見賈環吵嚷,但聽不明白說的都是些什麼,又怕賈政聽見生氣,所以只裝聽不見。今見賈政發氣怨恨,乃勸道:「老爺也不必為環兒盡自生氣。如今珠兒已是死了,寶玉又出了家了,咱們只剩下他這一個兒子,他媽又死了。好也罷,歹也罷,老爺慢慢的教訓他就是了。我想,他如今歲數也不小了,或者給他娶房媳婦,或者先給他房裡放一個丫頭,也好收攏收攏他的心。」賈政歎息道:「我也久有此心,但是這個小子,模樣兒長的又不打眼,脾氣又乖張,學問又平常,又是個庶出的,誰家有好女孩兒肯給他呢!別說和大閥閱人家去議親,就是自己的親友家有好女孩兒,咱們也難啟齒。」王夫人道:「老爺慮的也太寬了。像咱們這樣人家的子弟,就是才貌平常些兒,只要將高就低的說了去,也再沒有定不出媳婦來的理,只要將就著娶個媳婦,完了大事,他也就不心野了。」賈政聽了笑道:「太太,你真是婦人之見。你卻不知,世上的男人們,目之於色也有同美焉。你看咱們家的這些老輩子小輩子的媳婦們,那一個不是出類拔萃的人材,如今獨給他娶個平常的,在妯娌們裡頭再一比較,不但不能拴住他的,反倒要生出別的枝葉來呢。」王夫人道:「我說的並不是模樣兒要平常的,是家道兒平常的。難道庶民莊農人家就沒有個好女孩兒,必定要在高官顯宦人家去求麼?」賈政聽了,冷笑道:「依我看來,就是莊農人家有好女孩兒,咱們倚仗著勢利聘了來,也是白糟蹋了人家的好兒好女的。」王夫人聽了笑道:「依老爺這麼說來,我們環哥兒難道就打一輩子的光棍子不成!依我的主意,明日乘著桂哥兒十二天,薛姨太太家必然要送搖車禮物的,我們也要請親戚吃酒的,就趁了勢兒挑一個好些兒的丫頭先給他放在屋裡圓著房,免得他成日家流蕩,和丫頭們打牙撩嘴兒的。他如今已是沒娘的孩子了,盡自耽延著,倘或弄出個別的緣故來,旁人倒要說我老不賢惠呢。」賈政道:「這也使得。罷了,明兒你就挑一個丫頭給他放在房裡!我也囑咐璉兒在外頭打聽,有那莊農人家有好女兒的,只要模樣兒比得上妯娌們的,我們就煩人去說。人家肯與不肯,也只看他的造化罷了。」老夫妻商量已就。

到了次日,送劉姥姥去後,王夫人久已看出賈環素日和彩雲鬼鬼崇崇的,只是當著賈政不肯說出口來,故意的將府裡所有的丫頭傳齊了,挑揀了一番,這才挑出彩雲來。回明瞭賈政,即擇於桂哥十二天上搖車親戚聚會之日,與他二人圓房。賈環、彩雲二人也都喜出望外,這才明目張膽、無所不至的樂起來,不似從前偷偷摸摸的了。按下榮府之事不表。

再說潘又安、司棋夫婦送了尤三姐回至太虛幻境與黛玉相見後,便打發他二人仍回地府。沐雨櫛風,曉行夜住,這一日,到了豐都。進了衙門,叩見了賈母並林公夫婦,呈上了黛玉的稟啟並寄來的衣物。賈母並林公夫婦俱各大喜。林如海便將黛玉的稟啟拆開觀看,上寫道:

女玉,自睽違膝下,迄今十有餘載。孤弱煢煢,形影相吊。幸賴外祖母慈庇,移取來京,衣食藥餌,撫養成立。方幸一介餘生,稍慰九原慈念;不意時命不辰,橫遭夭折。偶因一念之癡,遂抱百年之恨。幽魂一縷,幸返太虛,明月清風,都無所苦。昨因司棋夫婦護送尤姊來境,跪讀慈諭,始悉父母大人榮任豐城,與外祖母完聚,女私衷竊慰。但思慈幃不遠,咫尺天涯,音問雖通,相逢無日。言念及此,肝腸斷絕。惟願早升上界,速轉天曹。此女所日夜引領而望之者也。茲遣司棋夫婦回轅具稟,恭請慈安。臨稟泣涕,不知所云。

林如海看畢,不覺傷心落淚,招的賈母並賈夫人也都流下淚來。

賈母道:「姑老爺念與我們聽聽。」林公遂又念了一遍,賈母、賈夫人又都哭起來。林公勸道:「老太太不必傷心了,外孫女兒既有了安身之處,將來相逢有日。我算著日子也差不多了。」

說著,正要問司棋盤究黛玉在太虛幻境的光景,只見鳳姐、鴛鴦在裡間掀著簾子向外張望。林公瞧見,忙立起身來道:「我暫到書房坐坐,讓姑娘們出來,也看看他妹妹的書子。」說罷,各自去了。

鳳姐見林公出去,連忙走了出來,向司棋問道:「林妹妹身子可好?他們近來的光景何如?」司棋答道:「姑娘身上很好,就只是想念老太太、姑老爺和姑太太,心裡十分著急。那裡的光景兒比我們這裡還強呢。元紀娘娘和二姑娘諸人俱問二奶奶的好。」鳳姐道:「元紀娘娘和二姑娘都好麼?二姑娘怎麼不留你多住些日子呢?」司棋道:「二姑娘倒也要留來,只是我和潘又安一同去的,那裡都是些仙女們,出入不大方便,所以姑娘打發我們早些兒回來的。」鳳姐點點頭兒,又向賈夫人道:「姑太太這可放了心了。我早就說,我妹妹在那裡很好,姑太太還不肯信,如今司棋回來,得了回書兒,才知道我的話不是撒謊呢。」賈夫人道:「姑娘,你才沒聽見你妹妹書子上寫的,只盼著娘兒們早些兒見面,又不知你姑爹幾時才能轉升,教我心裡急的如何受得呢?」說著又流下淚來。賈母聽了,勸道:「姑奶奶,你也不必著急,你才沒聽見姑老爺說,算著日子也差不多了。」

賈夫人擦了眼淚,又向司棋問道:「你看姑娘的臉面兒何如?弱不弱呢?」司棋道:「姑娘的模樣兒,那裡像從前的弱樣兒呢。那個臉兒上紅是紅白是白的,那一種幽閒體度,畫兒上也畫不出來的。姑太太只管放心罷,那裡吃的、穿的、用的都儘夠,貼身服侍的又有晴雯、金釧兒兩個丫頭,還沒那麼逍遙自在的呢!姑太太也不用操一點心兒。」賈夫人道:「晴雯、金釧兒這兩個名字,我倒聽著很熟,就只是記不得他們的模樣兒了。這兩個丫頭年輕輕兒的,怎麼也都死了呢?」司棋聽見問到這句,他便紅了臉不能答應。鳳姐忙道:「晴雯是我寶兄弟屋裡的丫頭,就是為司棋和潘又安他們鬼鬼崇崇的在園子裡太湖石背後丟下了個香袋兒,被傻大姐兒揀著了,太太知道了,就凝心丫頭們裡頭有平常的,把寶兄弟恐怕引誘壞了。偏他老娘王善保家的和晴雯有碴兒,他就在太太跟前說了晴雯的多少不好處,太太便生了氣,把這個丫頭帶著病兒攆出去了,就這麼生生兒的把個丫頭氣死了。金釧兒是我太太屋裡的丫頭。那年夏天,太太睡中覺,他就和寶玉鬼鬼崇崇的說話,被太太醒了聽見了,打了一個嘴巴子,也攆了出去。這個丫頭他就自己羞憤跳井死了。」賈夫人聽了,點點頭兒道:「這兩個丫頭既是這樣行為不端,怎麼你妹妹還要他們貼身服侍呢?」鳳姐笑道:「姑太太沒聽明白。這兩個丫頭原是好的,這都是受了委屈死的。」賈夫人道:「晴雯這個丫頭算他委屈罷了,怎麼金釧兒也算委屈呢?」鳳姐笑道:「你老人家不知道,原是我寶兄弟先招他來,他不過說了句『金簪兒掉在井裡,你急什麼呢?』這句話就教太太聽見了,就打就攆的,究竟並沒有什麼苟且的事情。」賈夫人笑道:「這就是了。這樣看起來,你寶兄弟也是一個小淘氣精兒了,怎麼這樣一個淘氣的人,如今倒又出了家了?可教人真不懂了。」鳳姐道:「這都是小時候幹的事,後來為什麼出家,我們可也就不知道了。」賈母歎了一口氣道:「姑奶奶,我也老的不中用了,又搭著諸事他們都瞞著,不肯告訴我,我只知道一個跳了井,一個攆出去了,那裡知道他們有這些鉤兒麻籐的勾當呢!」鳳姐道:「這些事誰敢教老祖宗知道呢!你老人家記不得了,寶兄弟捱了老爺一頓好打,是為什麼呢?」賈母道:「猴兒精,都是你們的過失,像這樣的事情,也有該瞞著我的,也有該教我知道的,你們一概瞞的風雨不透的,如今鬧的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去了。這會子你才樣樣般般的說出來了。」鳳姐聽了,把頭一扭,忙取了賈夫人的煙袋,推故裝煙去了。這裡賈夫人便教丫頭、婆子們來,將黛玉寄來的儀物打開,查點清楚,按著分兒,分的分了;該收的,收了。這才收拾擺完了飯,各自隨便散散。到了晚上,各自歸房安寢。

林公進了臥室,在燈下復將黛玉的稟啟展開又細閱,看了一遍,乃問賈夫人道:「我細看女兒書子上的話,竟有些緣故在裡頭。你聽,他說『偶因一念之癡,遂抱百年之恨』,倒像有什麼心願不遂,抱恨而死的意思。」賈夫人聽了,吃了一驚,忙道:「你再念一遍我聽。」林公遂又念了一遍。賈夫人聽畢沉思了半晌,道:「是了,怪道呢,我只追問到他到底怎麼病死的,老太太他們就含含糊糊答應起來。那一日,我記得我問寶玉為什麼瘋了,鴛鴦就說了句『總是為林姑娘來麼』,鳳丫頭就忙忙的瞪了他一眼,我就再沒敢往下問。今兒說起晴雯、金釧兒兩個丫頭來,裡頭也有寶玉,老太太又說鳳丫頭,都是他們瞞的風雨不透的,『如今鬧的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去了』。仔細推詳起來,莫非寶玉也和我們黛玉有什麼..」說到這裡,又嚥住了。林公聽了,便將書子一摔道:「若果如此,這個丫頭還成了我們的女孩兒了麼?」賈夫人道:「老爺也不用著急,我想我的丫頭斷然不至於此,只怕內中還有別的緣故也不可知。」林公道:「這個寶玉侄兒,我卻沒見過,不知人材生的何如?」賈夫人道:「我見他的時候,他也不過三四歲,長的原得人意兒。前兒聽見他們說,如今竟是第一等的人物兒。」林公又道:「不知他的學問何如?」賈夫人道:「既能中舉,學問自然是好的了。」林公聽了,沉思了一會,忽將桌子一拍道:「是了。夫人,我想寶玉侄兒又有才,又有貌,我們黛玉女兒也是有才有貌的,又是從小兒在一處長大的,只怕他們彼此都有個愛慕的意思。後來寶玉侄兒又娶了薛家的女孩兒,這不是彼此都不遂心麼?」賈夫人聽了,連忙點頭道:「是了,老爺猜的真不錯。前兒鴛鴦說寶玉出家『為的是林姑娘』。才剛兒老太太又埋怨說『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去了』,都是鳳丫頭瞞著的過失,鳳丫頭見說到這裡,他就推故著給我裝煙去了。由此看來,可不是這個緣故是什麼呢?」林公「嗐」了一聲,道:「夫人,我想才子佳人之事,從古有之,後世相傳為美談。若像《西廂記》上的故事,可就不通之至了。我常和崔判官玩笑,說他治家不嚴,不想如今竟輪到我頭上來了。」賈夫人道:「老爺不必胡思亂想的,只管放心,我們再也養不出那樣的女兒來。你想,黛玉如果像了崔鶯鶯,他又如何能會死呢!我久已有心要在背地裡問問鴛鴦,只是成日家鼻子臉子的在一塊兒,又不好意思的當著人盤根究底的問他。怎麼得一個空閒沒人的地方兒,等我細細的把鴛鴦丫頭盤問他一番,這件事可就水落石出了。」林公聽了,想了一想,道:「有了,後日是清明佳節,陽間的人都要祭掃墳墓,我們這裡也要大開鬼門關,放亡魂出入收取金銀幣帛。我們預備下轎子,請老太太臨期在城外遊玩遊玩,看看熱鬧,回來再到七十二司、十八層地獄看看那些受罪的人,這就得一整天的工夫。你想個方兒把鴛鴦留在家中,細細的問他緣故豈不好呢。」賈夫人聽了歡喜,道:「如此甚好。」夫妻二人計議已定,又說了一會子閒話,這才雙雙歸寢。

到了次日,賈夫人便將林公欲請賈母、鳳姐出城遊玩的

話說了一遍。賈母、鳳姐素日最喜遊玩,聽了俱各不勝歡喜。到了清明這一日,林公便吩咐伺備轎馬人夫、旂鑼傘扇,預備停妥。賈夫人只推身上不大爽快,不能奉陪,又留下鴛鴦打荷包穗子。這裡賈母、鳳姐俱坐了大轎,賈珠騎馬在前引道,司棋、鮑二家的並幾個家人媳婦、丫頭們也坐了小轎,潘又安、焦大也騎了馬,眾星捧月,出府而去。一路上好不威武。

不言賈母等出城遊玩,且說賈夫人送了賈母去後,回到臥房,遂將鴛鴦叫到跟前,搬了個小杌子,命他坐下。鴛鴦笑問道:「不知姑太太有什麼荷包穗子打的,只管拿來,姑太太教給我打就是了。只怕我的手段兒平常,打的未必能中姑太太的意。」賈夫人笑道:「我那裡有什麼荷包穗子打的。你且坐下,我有一句要緊的話要問你呢。」鴛鴦聽了便側著身子坐在杌子上,笑道:「不知姑太太要問我什麼話,這樣機密?」賈夫人道:「前兒那一天,我問你們寶玉為什麼出了家,我聽見你說了句『總是為林姑娘來』,你二奶奶就連忙瞪了你一眼,你也就不敢再往下說。我瞧出他那個神情來,我也就不好往下再問了。到底寶玉出家怎麼為的是林姑娘?這裡頭難道另有什麼緣故麼?我的兒,你可要實告訴我,不可撒謊。」

鴛鴦聽了忙站起來,道:「姑太太不問到這裡,我們作下人的也不敢亂說;姑太太既問,我也不敢撒謊。這件事都是我們二奶奶把事情幹冒失了。當日老太太接了姑娘到家,那時姑娘才五歲,寶玉才六歲,兄妹兩個一見面兒就親熱的很,又都跟著老太太一張桌兒上吃飯,一張床兒上睡覺,比別的姊妹們分外的不同些。」賈夫人聽到這裡,便點點頭兒道:「後來呢?」鴛鴦道:「後來大了,因元妃娘娘省親,府裡又蓋了一所大觀園。省親之後,娘娘又命他們姊妹們都搬進園裡去祝我們家的三位姑娘,還有薛姨太太家的寶姑娘,時常結社做詩,十分親熱。忽有一日,姑娘的丫頭紫鵑和寶玉玩笑,哄他說蘇州姑太太家有人要接姑娘回南去呢,寶玉聽了這句話,心裡一急,立刻就瘋的連人事都不省了。」賈夫人笑道:「這麼說起來,寶玉竟成了個傻小子了。後來怎麼治好了的?」鴛鴦道:「把老太太真嚇壞了,請了王太醫來,吃了好幾服藥,總不見效。後來還是叫了紫鵑來對出謊來,說是哄他玩呢,這才漸漸的好了。」賈夫人道:「傻小子!這是什麼緣故呢?」鴛鴦道:「姑太太想,這是他心裡想著將來必定要和林姑娘結親的意思,只是小人兒家,自己說不出口來。那時,我們眾人都瞧出他的心事來,誰知老太太和太太只說他兄妹二人是從小兒在一塊兒長大的,不忍分離的意思,並沒有想到這件事上頭。」賈夫人道:「寶玉為了句玩話就會急瘋了,這是他心裡有我們姑娘了,不知我們姑娘心裡也有寶玉沒有呢?」鴛鴦笑道:「姑太太問的這個話,姑娘心裡怎麼沒有寶玉呢?如果姑娘沒有寶玉,如何聽見娶寶姑娘就會病的死了呢?」賈夫人聽了變色道:「我的兒,據你這樣說來,難道姑娘和寶玉有什麼苟且的事情麼?」

鴛鴦忙又站起來答道:「姑太太怎麼疑心說起這樣的話來了,別說姑娘是讀書好強的性格兒,就是我們寶二爺,他也是大家子的公子,府裡又有那些丫頭、老婆們成日家跟著,那裡能夠做出沒道理的事來呢?總是他們兩人素日彼此都存了個愛慕之心,原指望著將來老太太替他們成全此事,不承望中間又有寶姑娘的一段阻隔,所以他們兩人各不遂心,才鬧的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去了。如今老太太提起來,後悔的什麼似的。」

賈夫人聽了,這才放了心,笑道:「這位寶姑娘的模樣兒長的比我們姑娘何如?」鴛鴦道:「論模樣兒,也和姑娘差不多兒,都是長的怪俊的。」賈夫人道:「到底比我們姑娘強不強呢?」鴛鴦道:「據我看來,也不能強過姑娘。」賈夫人道:「寶姑娘既沒有強過姑娘的去處,老太太為什麼又捨近而求遠呢?」鴛鴦笑道:「姑太太,我才剛兒沒說呢,這也是我們二奶奶的一點兒私心,說寶玉有胎裡帶來的一塊玉,寶姑娘也有和尚給的金鎖,這是天配的姻緣,所以,一力攛掇著定下了。」

賈夫人道:「這就是了。據你說寶姑娘也是怪俊的模樣兒,怎麼寶玉還不如意呢?難道當日給他定的時候兒,他自己不知道麼?」鴛鴦道:「原是恐怕寶玉不依,所以瞞著他,總沒教他知道。就是姑娘也並不知道定寶姑娘的事。後來丟了通靈玉,又瘋病發了,老太太要娶過寶姑娘來沖一沖喜。臨娶時,又怕寶玉不依,只得哄著他說,給你娶林妹妹呢。那時,姑娘在瀟湘館正病的著緊兒,二奶奶就說,把姑娘的丫頭雪雁叫了過來,攙著寶姑娘拜堂,哄哄寶玉。誰知後來娶了過來,寶玉果然喜歡的了不得。拜了天地,揭了蓋頭一看,見是寶姑娘,寶玉就栽倒昏迷過去了。這邊正忙亂之時,那邊就有人來說姑娘也去了世了。」賈夫人聽了大驚道:「如此說來,我們姑娘這不是自己尋了死了麼?」鴛鴦道:「姑娘頭幾天就病了的,後來大約也是聽見娶寶姑娘的風聲兒了,未免事不遂心,病如何還能夠想好呢!」賈夫人道:「姑娘死後,寶玉也就沒想望了,為什麼又出家呢?」鴛鴦道:「姑娘死後,寶玉就成日家瘋瘋顛顛的,不時的痛哭。後來老太太去了世,我也就自縊了。他後來到底為什麼出家,我也就不知道了。我前兒所說的,也是估量著他大約總為的是這一條兒。」

賈夫人聽畢,冷笑了一聲道:「這就是了。我這才明白了。我想,這件事雖是鳳丫頭的私心,也是老太太和你太太希圖薛家是財主的意思。我想也不過是得一副好陪送罷了,難道還能夠得薛家的家當麼?」鴛鴦聽了,連忙陪笑道:「姑太太不必多這個心,凡事總是個定數。況且姑娘如今已經成了仙了,老太太也後悔的什麼似的,姑太太還提這個做什麼呢?」賈夫人道:「我並不是多心,我惟恐怕我的女孩兒不長進,給我打了嘴。他既然沒有什麼傷風敗化的事情,我就放了心了。寶玉出家也好,不出家也好,與我什麼相干呢?我問你的這些話,老太太和你二奶奶回來,你可千萬莫對他們說。姑娘已是死了,還提這些個作什麼呢?」鴛鴦道:「姑太太見的很是。我也不敢對他們說,我說了,這不是我在姑太太跟前翻了老婆舌了麼?」

按下賈夫人與鴛鴦閒話,再說賈母等出城遊玩。賈珠在前騎馬引道,全副執事出了豐都城東門。但見來往的行人,也有手裡拿著金銀的,也有背著包袱的,也有兩人抬著箱子的,鬧鬧烘烘,絡繹不絕,一見執事到來,俱向兩旁迴避。不多一時,走到城外寬敞之處,只見坐北面南搭著一架大涼棚。到了涼棚,賈珠便先下馬吩咐落轎,攙了賈母走進涼棚,只見裡面結綵懸燈,鋪設的十分華麗。司棋也攙了鳳姐下轎。賈母便坐在正中羅漢榻上,鳳姐遂命司棋搬了椅子來,坐在賈母的身後,司棋、鮑二家的侍立兩旁,賈珠就坐在涼棚門口。看那些男婦老幼,往來收取金銀,十分熱鬧。潘又安送上茶來,司棋連忙接了進去。

鳳姐眼尖,早望見前面搭著一溜席棚,好像茶館一般,門外站著個赤足蓬頭、相貌猙獰的惡鬼;又見有一群人,狀類囚犯,來至棚前,那惡鬼便端出一盤茶來,每人分給一碗,令其飲畢,押解向東而去。鳳姐手擎茶杯,向司棋道:「你去問問大爺,那個賣茶的惡鬼,怎麼只賣與出去的人喝,不賣與進來的人喝,這是什麼緣故呢?」司棋遂走來詢問賈珠,賈珠道:「那棚裡並不是賣茶的,乃是迷魂湯。這些出去的人,都是打發脫生轉世的,每人給他一碗迷魂湯喝,他轉世為人,就不能知道他前生的事了。你去請老太太和你二奶奶再往外邊些坐,就看見前頭的六道輪迴了,也瞧見後邊的望鄉台了。」

司棋聽了,忙走來告知。賈母和鳳姐都把坐位向外挪了幾步,果見南邊立著六個大車輪,上面站著個赤髮紅須的鬼王,將那些脫生轉世的人推上車輪,轉了下去就不見了。北邊有一座高台,約高百餘尺,四面俱有階梯,只見有許多的老少男婦爭鬧著四面攀援而上。鳳姐見了便也高興起來,也動了個望鄉之念,忙向賈母道:「老太太,為什麼不上望鄉台去望望家鄉呢?」賈母道:「我也老天拔地的了,手腳也不伶便了,沒的白受奔波;望見他們,心裡倒又難過,不如不上去的好。」鳳姐道:「老太太懶怠上去,我要上去走走,不知可使得使不得呢?」賈母道:「你既然高興,要上去走走,等我問問你大哥哥,看使得使不得?」乃向賈珠道:「你妹妹要上望鄉台去逛逛,這可使得麼?」賈珠道:「既是他嬸娘要上台去走走,等我吩咐把閒人攆淨了再去不遲。」於是,賈珠便叫過潘又安來:「吩咐皂班上的人,把台下的閒人攆淨;就是應上台的人,也教他們等一會兒。」潘又安答應了,帶了些皂役,不多一時,將望鄉台上下的人攆的乾乾淨淨的。

這裡鳳姐留下司棋伺候賈母,自己帶了鮑二家的,坐上轎逕自去了。賈珠又打發潘又安也跟了去,只在台底下照應。原來這座望鄉台,只離涼棚有一里多遠。賈母和賈珠仍坐在棚內,看著他們上台。

卻說鳳姐坐上轎,來至台下落轎,鮑二家的忙攙了他,兩手摟衣,攀梯而上。一級一級的慢慢踏來,上上歇歇,不多一時,上了巔頂。只見台上並無房屋,竟是青石鑲就的四四方方的一塊平地,約有半畝大,四面白石欄杆。鳳姐扶了欄杆喘息了片刻,望下一看,但見煙霧瀰漫,不辨東西南北。定了一定神,仔細望去,忽見一帶樓台房舍,果是榮國府的景況。順著房子的形勢望去,只見自己的屋內紗窗半啟,平兒和巧姐都在炕上坐著作針線活計。鳳姐見了,由不得一陣心酸,眼中流下淚來,忙用手帕擦淚。再細看時,忽見賈璉和一個年輕的婦人,在後院春凳上摟抱著無所不至的玩耍。仔細望去,卻是多渾蟲的老婆新嫁了鮑二的。於是,鳳姐見了這般光景,心中一氣,兩眼發黑,「噯喲」了一聲,栽倒在地。未知何如,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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