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秋燕春鶯閒鬥口 花姊月妹喜談心
第二十五回 秋燕春鶯閒鬥口 花姊月妹喜談心
話說寶釵感舊,留住鶯兒在府頑笑。忽周瑞家領進個人來說:「奉太太之命,帶來見二奶奶的。」寶釵一看,卻是花襲人。不覺吃了一驚,連忙問道:「你從那裡來?」襲人見了寶釵,滿眼流淚。不及開言,先磕下頭去。寶釵觸景,想起寶玉,、也不禁流下眼淚。用手扶起,說道:「你起來坐了,我有話問你。」周瑞家就出去了。
襲人爬起,又哽咽了一回,寶釵叫麝月斟過一鍾茶與襲人吃。襲人見了麝月,倍覺傷心。彼此間了好,襲人接著茶,喝了幾口。用手帕將淚痕止住。方說道:「我從那年離了奶奶跟前,這幾載到南邊去,受了無限驚恐。在大江中拾了一條性命,今春才回京來。仍在城外莊上居住,想念太太同奶奶舊恩,時刻不忘。—前日來了兩次,因老爺山東榮任,門上新管家不敢替回。今日林管家才稟了太太,方得見奶奶之面。這也是我一點誠心所致。」
寶釵說:「你何事到南邊去?」襲人道:「是隨我那個人到南方販米。又作了兩次桐油生意,頗覺順便。這兩年積有幾兩銀子。因我常念太太之恩,奶奶待我的好處,必要回京。舊年冬天,才收了本錢回京。如今開一座油鹽米面鋪,在前門外,也頗有利。所住的莊子,仍是向日自置的。無可孝敬,在南方來有兩件不堪的東西,要獻太太的。是天然松根如意一柄,沉香藏佛一尊。因未向奶奶商酌,不敢造次。外有孝敬奶奶的香珠四事,漢玉面花觀音一座,如皋絨扇四匣,絞綃二端。」李紈、平兒、史湘雲及薛姨媽皆有幾樣人事,拿出給寶釵過目。寶釵遂著人分頭轉致。惟王夫人的物,寶釵帶著襲人周去面送。所給自己東西,說聲:「你太費心了。」也同拿來給王夫人看。便走進上房來,見了王夫人。
襲人先開口道:「襲人受太太天高地厚之恩,從南方在天台山得柄千歲松根天然如意,並上天竺請得藏佛,惟祝太太事事如意,佛光護沾,以展襲人一點孝敬之心。」寶釵又從旁替他進言。王夫人道:「你來瞧瞧,就是多情。又如此費事。既然偌遠帶來,我就領情。」襲人又從新謝了寶釵,又將送李紈等物事說了。王夫人道:「你忒用情。可吃飯不曾?」襲人道:「早飯吃過,午飯尚早。」
寶釵想起前情,待襲人著實優厚。讓他到自家房裡,先備點心給他用了。與他敘起舊事,直說半日,不能盡意。吃了晚飯,就留在屋內,隔床宿歇。次日,到李紈、平兒處望候了。又到櫳翠庵來瞧史湘雲,見湘雲如閒雲野鶴,一塵不染,絕不似當年賦詩飲酒落花滿身時的光景。襲人頗覺心動。及與湘雲接見,聆其談吐,皆有機鋒,深中自己之隱。此時紫鵑自惜春人宮後,便隨湘雲左右。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頗有所得。看著襲人浮沉慾海,亦多有所指點。襲人坐不多時,仍到寶釵屋來。
此時寶釵有事,到王夫人上房去議,不在屋內。麝月便讓他坐下,預先備下幾樣點心,現烹了壺好茶,連鶯兒、柳五兒請來,同在一處喫茶食,說閒話。麝月道:「襲姐姐,你可記得,那年你媽得病,你家去時,晴雯半夜裡嚇唬我。」並說起晴雯撕扇子的事來。襲人道:「總是寶二爺好性兒,才敢如此。」鶯兒說:「寶二爺真好個性兒,想著我打絡子那會說的話。曾幾何時,怎如作夢一般?」柳五兒不做聲,只吃點心,把茶讓襲人吃。襲人道:「我悔當初不該錯了主意,走一步。到如今想起寶二爺待我好處,我常坐臥不寧。」鶯兒哧的笑了一聲,說道:「姐姐,你這話向誰說?你自家做不得你自家主,卻叫誰來替你。別說大節目,就是替你做生日那一事,閤家的奶奶姑娘們,不是瞧二爺意思,誰來敬重你?徹夜家行令飲酒呢。」麝月接口道:「璉二奶奶給你皮襖裝門面,」也不是無因而至的。」襲人紅了臉,說道:「你們再別提了,我已悔的受不得。還經得你們連好夾歹的這番話。心中一動,手拿著茶幾乎撒了。
正說著,寶釵從外進來。眾人便不言語。見了寶釵,皆站起來。寶釵見襲人眼圈尚紅,便問:「這茶點是那裡的?」麝丹便將自己買來請襲人及鶯兒的意思說了。寶釵說:「你便肯念舊,你們可坐了吃。我看著也怪歡喜的。」便向襲人道:「你們一定是提及往日事兒,才傷感的呀。」鶯兒怕寶釵提起寶玉也要傷感,便答道:「不是說咱家舊日,是襲姐姐說他南邊事,偶爾觸動,落下淚來。」襲人也知鶯兒之意,便隨著說:「我因說在江中遭風,彼時一個親人也沒有,不禁酸心。再不想今日姊妹又在一處吃東西。」說著又淌下淚來。寶釵道:「你再想大夥兒看戲飲酒的事情,更當何如?我且問你,可在南邊到過西湖沒有?見了多少好景致?可對我們說。也省得為此無益之感。」
襲人道:「上天竺進過香,西湖自然到過。那時正值夏天,荷香帶了來,是什麼花港觀魚。畫槳簫鼓,真個往來不絕。沿堤皆陰濃柳色,恰懊雨霽初晴,遠近如畫。雖是人工點綴,亦頗佳麗天然。到了天竺,更自不同入境。昨送太太的藏佛,便從上天竺請來的。」寶釵道:「這樣景致,我們長在北邊,可惜未見。」襲人道:「依襲人看來,似不若天台境界,更有仙趣。石橋南畔的松樹,奇怪青蒼,實在可愛。赤城霞色,亦著奇觀。但不知洞口桃花胡麻飯,聞其名未見其實是何光景。」寶釵道:「你可謂賞奇嗜異了。我們想不到你有這等眼界,這樣議論。」便問麝月說:「該吃飯了,你去要飯。我看著你們吃,寬我脾胃。我的飯在太太處吃了。」麝月便叫老婆子替柳媽處取了一桌菜飯,擺在外間桌上。寶釵便叫他們一堆兒吃了,連茶點亦同收拾過去。
忽王夫人著秋紋來說:「芝哥兒有信來家。」請寶釵到上房看字。寶釵便帶著愛兒,向王夫人處去了。不多時,愛兒拿來江西多少土物,內有頂細青花白地蓋碗四個,有一小子抱著兩個盒子,內磁花瓶二件,放在地下,就出去了。麝月連忙站起,亦同放好;襲人說:「這是仿柴窯雨過天晴的樣子做的。外邊不能輕得。麝妹子,你可小心收起。」麝月答應道:「是。」鶯兒道:「四個茶碗也值得偌遠帶來?想必也有好處。」正說著,寶釵回來,吩咐道:「諸物皆擱好了。惟那蓋碗是備進貢的。老爺已命匠人配盒子去。」眾人才知是件稀氨的了。
到次日飯後,寶釵同李紈正與王夫人閒話,報薛姨媽合邢岫煙、寶琴,來替賈政請安。王夫人同兩媳婦連忙接入。薛姨媽年紀已高,近年來常常抱病。這幾月身子甚好,因賈政回來不久,寶琴到家過來看姨夫,連邢岫煙也要探望。寶釵遂同來了。進上房坐下,喝過茶,聞賈政在衙門未回,王夫人預備便飯待了。薛姨媽提起薛蟠弟兄赴南未歸,近來自家多病,要將前項銀子俟薛必如此著急。」又提起周制軍在閩,孫女年已及笄,不知何日來娶?或是在京就親,要煩賈政帶個信去。王夫人道:「這甚容易。聽說幾天內有信到探姑娘處,順便問一聲卻不難。」說著話,林之孝著人回話:「老爺有事,在吏部正堂趙大人家住了。今日不能回來。」王夫人說:「知道了。」薛姨媽傍晚要回去,王夫人留寶琴住幾日,便連邢岫煙同留下。薛姨媽遂先家去了。」吃過晚飯後,寶琴姑嫂皆在寶釵房中宿歇。李紈、平兒說了回話,各自回房。史湘雲白日會過,夜用坐功,也辭了去。
那夜天氣晴好,月色如洗。寶釵便叫麝月沏了一壺佳茗,在院內放了桌椅,並春凳上鋪條紅氈坐褥,連鶯兒、襲人皆不拘形跡,同在一處坐了。先說了一回近日家中事體。天交二鼓,秋露甚濃,一陣花香沁人心脾。月娥此時隨著母親,也同在坐,便將熱茶各處斟了一杯。襲人、鶯兒亦幫著送茶。
大家喝了一會,邢岫煙忽提起林黛玉來,遂說那做二蕭韻的詩,及妙玉續吟對月排律來。寶釵又提他《桃花行》古作,遂互相讚歎,說:「可惜這樣個有才有貌的佳人,而今安在?」寶釵便向寶琴說道:「那雪地中,妹子抱著一瓶紅梅,站在山坡上。這幅畫圖妹子如今還記得嗎?」寶琴道:「姐姐只說妹子的事,那年元妃端午偏送姐姐的禮。如今又出一位貴人,」總是姐姐府上有福。」邢岫煙道:「不必說這些大處,想起當日姐姐的大量多情,待我等那些好處,也不獨妹子一人感激。就是林姐姐,何等待你,只就那送燕窩的情分,勸他不看雜書,這些話令人誰不起敬?如今芝哥兒少年高第,怕不晉秩一品,才是姐姐的好人自邀天祐哩。」
一席話,連鶯兒、襲人皆同聲說道:「邢姑娘這個話,一絲不錯。」鶯兒又道:「我從小伺候我姑娘,再沒有給我們下人一點委曲。邢姑娘說好人天祐,我姑娘當此語真個不愧。」襲人道:「二奶奶待我恩典,我也不知從那頭說起。古人說結草啣環,只可期之來生罷了。」寶釵道:「你們沒得說,拿我這番抬獎。真呀假呀,殊覺令人齒冷。」寶琴道:「這不是眾人過譽姐姐,實在待人得體而多寬厚。人非草木,寧不知感。」
正說著,忽見月光中一亮,霞光四射,紫艷千條。碧空無雲,銀蟾映水,現出一輪月華。寶釵等皆向月作禮。自鳴鐘忽然聲響,忙叫麝月一看,針交丑初。月華-已經散了,遂各收拾安歇。
賈政回來,寶琴見過,請了安。說些家常話,便問及梅調鼐功名。此時梅御史已升了大理寺少卿,梅調鼐也在館議敘,得了福建經歷,尚未起身。寶琴不隨任,到此亦為求王夫人替賈政要封書給周制台,到閩照應的意思。寶琴藉著此問,便將來意向賈政、王夫人說了。賈政說:「咱這樣至親,何用來說。我就寫書,專個家人去,你只管放心。」又說了回閒話,就往書房替相公說別的事,走出去了。王夫人又把薛姨媽托他的話,囑咐也寫在字上,不可遺忘。留寶琴、邢岫煙住了數日,才各回家。鶯兒也回去了。
寶釵留襲人頑夠半月,送他許多東西。王夫人也給了兩匹湖縐,一匣九件頭的香料。李紈、平兒亦各有人事。寶釵說:「汝閒來可進城,咱再說會話。」襲人千恩萬謝。起身時流淚不止,方才辭出。
薛姨媽回家後,身子又覺不快。薛蝌卻從南京回來,心中一喜,病就好些。薛蝌來瞧賈政,留吃便飯,談了許久南邊事。薛蝌說:「近日江浙一帶,因辦暹羅差事,派累地方,甚是煩擾。」賈政說:「暹羅國事,我已知道。因與安南構兵,前有使者來借兵。朝廷用婉言謝卻,後來轉諭安南,令其各安邊界,毋得滋事。想必兩國因此結怨。暹羅感戴,遣使進貢,如何擾派百姓?」薛蝌說:「正是為此。大都官吏藉以肥橐耳。使者已到山東界,聞山東臬司閔大人辦得甚好。僅供夫馬,預備食用。皆系實用實銷,絲毫不擾於民。山東百姓,卻甚感悅。這也是空谷足音了。」賈政聽畢,咨歎不已。又問薛蟠因何不回?薛蝌道:「家兄今冬貨完即歸。」王夫人請薛蝌到內,細問薛姨媽的病。薛蝌說:「這兩日好了,飲食頗加。各處走逛,請姨娘放心。」又說些南邊買賣,便回去了。
薛尚義轉了侍讀兼辦三通館修纂,常在衙門。賈蘭升了內閣學士,點了武鄉試總裁,值更換學差之期。賈茂仍留江西學政。曹紫庭回京,照舊例供職。
不一日,值冬至大節。聖上郊天,百官朝賀,各妃嬪在內殿給皇太后拜冬。皇太后忽然想起那年歸省之恩尚未舉行。因與皇上錫類推仁,頒旨禮部:明春三月陬吉,仍照前旨,諸貴人有父母者,各回家省親。巳初出宮,酉正回輦。
這個信報到寧府,此刻賈珍病廢,賈芹、賈薔等素行不謹,不敢托以重務。賈蘭不諳此事,且衙門不得閒。惟賈璉一人,如何能到處照應?因煩了薛蝌、李紈的兄弟李光緒,同來經理。除林之孝不獲分身,又將李貴、包勇、吳新登、周端等家人,分段照管。賴升現病,不堪委用。雖在冬月,揀那可修理處,日逐修理。惟杏簾在望及稻香村二處,因看園的趨利,漸開墾遍了,全無往日規模。遂將兩處大費墊培,才復舊況。又知櫳翠庵是仲妃必要降香的,加意修飾,金碧輝煌,與竹木相映。山林中卻亦不甚寂寞。仲妃昔日所居靜室,裱理一新,添備好些陳設,皆賈政親自過目。其餘怡紅院、瀟湘館等處,不甚荒蕪,」亦皆修理可觀。山洞、小橋、曲水、假山,無不點綴得宜。一切匾額聯對,可仍舊的仍舊,應換新的換新。惟大觀樓正廳、左右配樓,尤儷翠擷丹,煥然耀目。簾櫳帳幔,燈綵鋪陳。真是珠玉交輝,風龍錯影。屢經仲妃明白誡諭,尚然如此。周貴妃、袁貴嬪諸處,更不知如何華麗,怎樣奢靡矣。
轉眼新正,倏忽春仲,又值會試之年。梅少理、曹少詹、賈學十皆點了房考,同時衡文,多得奇士。深為主司器重,尚未揭曉。
二月底,暹羅國貢使到都,令在四譯會館居住。照例給領廩餼,外札帳房,撥兵防守。其國所進之貢:玳瑁盆一對,夜明犀一隻,火玉三斗,松風石一架。火玉色赤,長半寸,上尖下圓,積之可以燃鼎,置室內則不復挾纊。靈光豆一鬥,龍角釵二柄。靈光豆類綠豆大,其色殷紅而光,有芒長數尺,用石上菖蒲葉煮之,即長如鵝卵,稱之可重一斤。每啖一粒,數日不復飢渴。火浣布十端,飛鼠百張,肉桂十二斤,像形何首烏二個。海外小國,非無寶異。可知會昌、元和所載,非盡不可稽也。
其國同高麗使來,高麗各有貢物,國因奸臣謀逆,累世不寧,近乃新立其主,欲仰借天朝封號,以鎮人心。遂約暹羅、日本諸國,後先遣使來朝。備致方物,爰昭臣節。聖上准其所奏,厚待二國使臣,賞賜禮物倍其貢儀。此亦厚往薄來之意。先令貢使繼表回國,稍緩再遣重臣親往敕封二國。來臣謝恩,辭回本國,便不令由舊路,轉從天津出海口,由青萊向浙閩海道,人重洋,歸其本國。若高麗則由鴨綠江航海而去。
再說賈政因仲妃歸省期近,諸事略備。雖仲妃不好嬉戲,然女戲及各樣頑意一無豫辦,心中總覺不安。因著人遍訪文官、芳官的下落,以便尋水得源。二月初即著人各處跟尋,並無的耗。王夫人因襲人來,忽觸起托他丈夫替訪,便向賈政說知。遂叫周瑞同他家裡出城,到襲人村內,將來意說明。襲人滿口應許。那日只訪得芳官,在半偈庵出了家。來送信,並說已囑芳官訪他同夥,可有領班在王公大人府中走動的?便可覓備。賈政聽說,稍覺心寬。
三月初頭,有鳳藻宮首領俞內侍,奉仲妃命來傳諭:此次歸省,原圖與二親及諸姊妹款洽談笑,猶恐為時無幾。再要有女樂雜耍,則是以無益間有益了,況糜費更當節省。諸如此類,皆不許預備等語。賈政才回覆襲人信,止了此事。
倏忽揭曉,賈蘭歸家見過賈政,已知歸省之期定於三月十三日。各處俱經備齊。初十日,即有夏首領到此看了。十二日又有俞首領亦來瞧過,何處更衣,何處朝見,何處筵宴,無不細細定了,開個手折帶去。賈政在家伺候,明日迎接仲妃。
那日賈茂在江西,因歲考饒州府,拿住槍手,奏請照例充發。並條奏嚴定考試規例,四條一折。奏旨部議。因其考校認真,並交部從優議敘。
天交卯正,就有文武官員帶領兵役,在寧府左右安設帳房,豎起圍幕,禁止往來人走。街道肅靜。又有執事內侍騎著馬,跑到寧府,各任其職。賈政皆一一管待飯食。眾人歡喜。剛辰正,只聽遠遠的拍巴掌,一片聲響,數里相聞。未知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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