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七 回 梅公子會試進京 柳郎君搭幫探友

第 七 回 梅公子會試進京 柳郎君搭幫探友

第 七 回 梅公子會試進京 柳郎君搭幫探友

《紅樓夢影》清·雲槎外史

第七回 梅公子會試進京 柳郎君搭幫探友

   

話說賈大人升了吏部尚書,每日賀客盈門。王夫人張羅作衣服、打首飾,給環哥娶親。此時榮國府上下內外真是忙人多,閒人少。暫且不提。

話分兩頭,且說有一位原任翰林梅老爺的公子,名叫鼎臣,號瑟卿。雖然年紀不大,卻是當代的名士。父親亡故,只有寡母在堂。娶妻薛氏,小字寶琴,也是有名的一位閨秀。這梅瑟卿並無弟兄,只有個胞伯,現作嘉興府知府,膝下無兒,就是這梅瑟卿承祧兩房。所以這梅太守寄信,叫到任上。過了年,進京會試。寫了一隻頭號太平船,派了幾個僕人擇日下船。先把行李發去,又有寄去的許多東西,到京送親友;又有夫人寄去的些繡貨花絨等類。這日梅公子拜辭了伯父、伯母。那太守夫妻未免囑咐些一路上諸事小心,約束家人們不許滋事,這裡淨聽喜信。梅公子一一遵命,灑淚分別。帶著家人們下了船,就有嘉興縣、秀水縣都差人送了禮來,梅公子俱各璧回。次日天明,燒了福紙,送的家人回衙銷差。這裡鳴鑼開船。

此時正是新春天氣,兩岸邊嫩柳舒黃,一路上柔波泛綠。

過了幾個大碼頭,也有差人上去買些東西的時候,卻也無甚耽擱。這日到了蘇州碼頭上灣住船,真是天下第一繁華之處。看那河裡的船隻,岸上的轎馬,又有經商買賣,晝夜不斷,可謂「朝朝寒食,夜夜元宵」。梅公子帶了兩個家人進城去逛了一回,買了些玩物,下船吩咐家人,明日叫一隻燈船去游虎丘。

次日就雇了只極好的燈船,又叫了個有名的妓女金阿四伺候少爺。又請示要清音不要?瑟卿道:「我不過是叫個人唱一兩支曲子下酒,人多了就鬧的荒了。」又笑道:「倒是這阿四不知怎麼樣,如若平常,咱們好換。」這些家人誰不討少爺的歡喜,就把那阿四帶過來見少爺。見他頭上挽著雲髻,鬢上簪著一枝紅梅花,身上穿著件鸚脖色湖縐小毛皮襖,下面是西湖色縐綢百褶裙,裙下窄窄雙彎,穿著鴉青緞白綾高底鞋。淡掃蛾眉,薄施脂粉,天然一段丰韻。瑟卿見他如此妝飾,就知不是那尋常妖妓,真是蘇小重生,秋娘未嫁。便同他過船,就帶了那小跟班的錦奴,還有奶公高昇。後邊又隨了只火食小船,兩個家人帶著廚子伺候灑酒溫菜。這邊自有他們的隨手。阿四就問:「少爺,聽什麼曲子?」瑟卿說:「先喝點酒,潤潤喉,等回來時趁著月色再領新聲罷。」一面喝著酒,又講究誰的詞章好,誰的曲文好,慢慢搖著船,趁著風和水軟,看著那岸上的細草含煙,遙川凝黛,已到了虎丘。

便攜了這阿四,帶著錦奴,又叫奶公提著酒榼上了岸,到各處去逛了一回。見遊人甚多,便走到劍池邊,揀了塊平石,正倚著一株老梅坐下。又買了些細果,二人在石上對酌。阿四一抬頭,見對面松樹下站著一個翩翩少年,穿一件翠藍扣縐皮襖,加一件青蓮色洋呢棉半臂,戴一頂絳色氈帽,登一雙薄底緞靴,呆呆看著瑟卿。阿四說:「對面那人,少爺認的他麼?」

瑟卿道:「看著眼熟,一時想不起來。」錦奴說:「好像那年在薛舅爺家見過他。」瑟卿便想起說:「別管是不是,叫他一聲看。」遂叫了一聲:「柳二哥。」那人迎了幾步說:「瑟卿先生久違了。」說著就拱了拱手,瑟卿站起身來也拱拱手說:「二哥過來坐罷。」又叫阿四見了。錦奴斟了一杯酒,瑟卿問道:「二哥這幾年作什麼生理?」柳湘蓮道:「萍蹤浪跡,也沒什麼一定的事情。才在千人石那邊瞧著像你,比先發福,所以不敢冒認。」梅公子說:「二哥,你還是那樣,就是略黑些,如今在何處作寓?」湘蓮道:「就在此不遠,太虛宮暫祝出了月,要進京去看看朋友們,打算還要東遊呢!」瑟卿道:「妙極,咱們就一同進京。」湘蓮道:「好卻好,你又要多一番事。」瑟卿說:「二哥要這麼說,就不是交情了。你把行李就搬到我船上去。」湘蓮問:「你的船在那裡灣著?」瑟卿說:「在閶門。」湘蓮又問:「你幾時北上?」瑟卿說:「本來明日就要起身開船的,便是多住一兩天也沒什麼要緊。」湘蓮道:「既是明日開船,我就失陪了。」說著,站起身來說:「明早船上見罷!」瑟卿一把拉住道:「不用忙,咱們下船去喝會子酒,聽聽曲子,明日再取行李不遲,難道還有什麼留連嗎?」

湘蓮笑道:「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道,我留連他作什麼?」說的大家都笑了。阿四道:「你二位不必爭,太虛宮是必由之路。略停停船,上岸去取,豈不省事!」瑟卿道:「就是罷!」說著站起來就走。湘蓮道:「你們美人名士,摻個我作什麼?未免唐突這山水。」瑟卿說:「難道那《離騷》上說的美人,務必是女的?」一路上說說笑笑,早到河邊。搭跳板上船,重整杯盤。阿四問:「少爺聽曲子罷!」瑟卿問湘蓮:「聽那支?」

湘蓮道:「只揀得意的唱罷!」阿四:「先生吹柳耆卿的《傾杯樂》。」那隨手剛要吹笛,瑟卿說:「拿簫來,我給我隨著。」

於是瑟卿吹著洞簫,金阿四輕拍檀板,低低唱道:凍冰消痕,曉風生暖,春滿東郊道。遲遲淑景,煙和露偏潤長堤芳草。斷鴻隱隱歸飛,江天杳杳。遙山變色,妝眉淡掃,目極千里,閒倚危檣回眺。

動幾許傷春懷抱,念何處韶陽偏早。想帝裡看看名園芳榭,爛熳鶯花好。追思往昔年少,繼日恁把酒聽歌,量金買笑。別後頓負光陰多少!

唱罷,湘蓮說:「『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瑟卿吹簫,金娘度曲,真是替敝本家的詞增色!」阿四笑道:「叫柳二爺見笑了!」湘蓮說:「那裡話,宋詞裡常唱的也就是蘇東坡、泰少游、姜白石、柳耆卿的這幾家容易入拍。」

梅公子滿斟一杯說:「柳二哥喝了這杯酒,奉求你唱幾句給他聽聽。」湘蓮說:「我何曾會唱?」阿四道:「聽柳二爺的議論,就知是行家。」瑟卿道:「你說不會,那回在薛大哥席上同馮紫英不是唱來?」柳湘蓮被他們磨不過,便說:「還是你吹罷!看錯了教他們笑話。」阿四忙遞過簫來,瑟卿吹著。

湘蓮說:「我也陪你個《傾杯樂》柳詞罷,這可是九十四字的。」

此時月光初上,照的滿船如同白晝。看那水面燈光月彩,真是萬點金波,滿河裡遊船已少,趁著這水影煙光,真令人有離塵之想。梅瑟卿就吹起洞簫,柳湘蓮唱道:樓鎖輕煙,水橫斜照,遙山半隱愁碧。片帆岸遠,行客路杳,簇一天寒色。楚梅映雪,數枝艷報青春消息。年華夢促,音信斷,聲遠飛鴻南北。算伊別來無緒,翠銷紅減,雙帶長拋擲。但淚眼沉迷。看朱成碧。惹閒愁堆積,雨意雲心,酒情花態,辜負高陽客。

唱完,滿船上無人不讚。阿四各斟了一杯說:「柳二爺再到敝處,務求光降,我還要拜先生呢!」瑟卿說:「你住在那裡?他來時好找你。」阿四說:「住吳縣衙門後邊,枇杷巷。」瑟卿在湘蓮肩上拍了一下說:「記真了,枇杷花下閉門居。」湘蓮笑道:「大家都記著些。」此時夜已深了,又聽阿四彈了一回琵琶,已到官船。早有家人們在船頭伺候,阿四又送他們過船。梅瑟卿賞了他三十塊花邊、兩匹綾絹。柳湘蓮便從身上摘下塊漢玉同心佩,遞與阿四說:「聊以相贈。」那阿四俱各謝了,自回船去。這裡梅、柳二人談了幾句,各自安歇。

次日天明開船,走了有四五里的光景,湘蓮指道:「快了,那就是!」瑟卿順著他的手一看,見松柏掩映,透出幾段紅牆。

臨近了,見牆頭上露著碧森森的幾竿修竹,又有一枝嬌艷艷的紅茶化探出牆外。瑟卿說:「好個去處!」湘蓮道:「裡頭地方忒窄。」說著便叫船家攏岸。那高昇派了個火夫陶乙跟了柳二爺去挑行李,柳湘蓮帶了陶乙下船。去不多時,只見柳湘蓮頭裡走著,陶乙挑著一個竹箱,大小兩個包袱,上拴著一口寶劍、一張彈工,慢慢走來。錦奴說:「爺倒不像,柳二爺這琴劍書箱才像赴考的呢。」說著,柳湘蓮就上了船,賞了陶乙五百大錢。瑟卿教把行李安置在後房艙,二人吃了飯。

瑟卿問道:「你這幾年到底在那裡來著?」湘蓮說:「自那年為了件事出京,到廣東香山縣找個朋友。誰知我的時氣不好,才到幾天他就丁憂了。我把他送到湖南原籍,住了半年。過洞庭湖,在湖北住了幾天,就往江西去游了游廬山。遇著個朋友,替他管了點閒事,上了趟杭州,就在西湖住下了。去年臘月二十四才到的蘇州。」瑟卿就問:「你替人管什麼事?」

「是保了一鏢銀子!」瑟卿笑道:「你可是文武全才。」湘蓮歎了口氣說:「也不過是謀生罷了。再者,趁著這歲數兒,老了就不行了。這一到京,熟人還不知有誰沒誰呢?去年見那告示上,可惜那寶老二怎麼會丟了!」瑟卿說:「你沒見京報上嗎?有了。」就把奏摺上的話,說了一遍。湘蓮道:「他們弟兄裡,還就是他是個人物。那幾位令兄都靠不住。」瑟卿道:「我那位襟丈,只聽見人說,總沒會過。」湘蓮問:「你們是什麼親戚?」瑟卿說:「他的夫人就是荊人的堂姊。」湘蓮說:「就是薛大哥的令妹嗎?」瑟卿說:「正是。」湘蓮說:「這都是我離京之後的事了。」二人一路上說說笑笑,頗不寂寞。

這日到了鎮江,灣了船。次日叫了只江船,帶了錦奴,主僕三人去逛金山。各處遊玩多時,又登那寶塔,觀看江景。見瓜州一帶帆檣上的號旗映著日光,燦若雲霞,真是江天一覽。

初來時,和尚原不知是嘉興府的少爺,問了錦奴才曉得,慌忙烹茶、擺點心,又要擺齋。瑟卿說:「都不必,我們隨喜隨喜,今日還要過江呢。」和尚說:「天晚了,少爺明天再過江罷,請到那邊看看蘇學士的玉帶。」二人便同和尚到方丈來看蘇東坡的玉帶。瑟卿教錦奴送了和尚二兩香資。錦奴向和尚討了一大枝白梅花擔在肩上,慢慢繞到前邊。和尚送出山門,兩下裡拱拱手,開船。湘蓮問錦奴:「你作什麼弄這累贅?」錦奴道:「兩碗半茶值二兩銀嗎?」湘蓮笑道:「那三十塊洋錢你怎麼不說呢?」錦奴笑道:「他可比和尚長的好看呢!這和尚我就嫌他腆著個大肚子,混充彌勒佛。」說的連船家都笑了。瑟卿還要焦山去,湘蓮說:「你看遠處那幾點黑,怕是要起風,早些回去罷!」瑟卿見江豬拜風,也就不往焦山去了。

回到官船,只見和尚駕一隻小快船趕來,送了一擔第一泉水、兩瓶茶葉、一小簍筍乾、兩包豆豉。家人們找傢伙裝水,梅公子說:「不拘騰在那裡,少時就還倒江裡去。」家人回說:「這是第一泉的。」瑟卿說:「我們在廟裡喝的才是呢!這就是隨便舀的江水,也只好留下罷,開發四兩銀!」家人答應,自去打發和尚。

梅公子見天色尚早,教船家趁著這東風過江去。走到揚州,梅公子上岸,坐了轎子到揚州府去拜了年伯。那知府留吃便飯,天晚回船,知府又送了些土儀。次日早行,到清江浦換船,渡過黃河,便從王家營起旱進京。在路上商量,湘蓮要到薛家去住,梅公子那裡肯依他,一定要他在家裡祝這日進了都門,到了梅宅,瑟卿先進去拜了母親,見了妻子,把任所的事情說了一遍,又把路上遇見柳湘蓮的事告訴母親。梅夫人說:「既是有客,你出去照應照應。」瑟卿說:「他少時就要見母親呢。」說罷,到書房,見湘蓮洗了臉,換了衣裳,等著一同進內拜見梅夫人。未免彼此客套了一回,就留在小花園住下,派了個小小廝狗兒伺候。次日柳湘蓮雇了輛車到薛家,見了他母子十分親熱。又將梅瑟卿留住的

話說了一遍,薛姨媽說:「二姑爺作人本來好,又和氣又活動,不像大姑爺總有點癡癡的。」湘蓮坐了好久,就往賈府來拜寶玉。

且說寶玉因場期將近,這日正在內書房抱佛腳。忽見焙茗答應飛跑出去,寶玉整整衣冠迎接出來,二人見面,執手寒溫,進房坐下,焙茗倒了茶來。寶玉就問他這幾年行止。湘蓮便把對瑟卿說的話又述了一遍,又告訴說梅瑟卿待他的光景。寶玉聽了說:「可惜,這個人我總沒見過,殊為恨事。」湘蓮道:「他這兩日就來拜你。」又問了回寶玉如何走失,如何回來。

寶玉細細說了一遍,便向湘蓮說:「我要是出了家,今日咱們就見不著了。」寶玉問:「怎麼?」湘蓮笑道:「你們府門上大書特書『僧道無緣』,自然就見不著了。」寶玉問焙茗:「我怎麼沒看見?」焙茗說:「在那邊垛子上貼著呢!」寶玉又問湘蓮:「你這進京打算怎麼樣呢?」湘蓮道:「瞧瞧你們,還要出山海關逛逛醫吾閭山呢。」寶玉說:「真嗎?」湘蓮道:「怎麼不真。」二人談心,寶玉留他吃晚飯,吃與不吃,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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