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靖邊疆榮公拜相 置別墅赦老隱居
第十一回 靖邊疆榮公拜相 置別墅赦老隱居
話說探春向惜春問道:「你有什麼主意?」惜春說:「巧侄女兒既說不會作詩,也別難他。莫若把我們大嫂子和璉二嫂子添上。」香菱問:「他們二位會嗎?」惜春道:「原不會的,不過足數兒。就把他們抓的花名,教寶哥哥和蘭侄兒替作。你們眾位想使得使不得?」眾人說:「那也好,咱們也不用管誰找槍手,誰替作,只要足咱們的數兒。」邢岫煙笑道:「我們如何作的過翰林先生們?」湘雲冷笑道:「那位蘭太史的大作,沒多見過,若論寶老先生,是領過大教的。在這群芳社裡只怕又是倒數打頭呢。」說的眾人都笑起來。寶釵笑道:「咬著個舌子,專愛克薄人!」探春說:「不好了,二嫂子急了,雲妹妹快賠不是罷!」湘雲走過來拉著寶釵的手說:「好姐姐,別生氣,寶哥哥的詩也好,文章也好,字也好。不但我說好,自天子以至於庶人都說好,不然怎麼點翰林呢。」招的眾人哄堂大笑。寶釵推著湘雲說:「討人嫌的,貧嘴!」忽聽窗外一人笑道:「什麼事?樂的這麼著!」眾人一看,見尤氏扶著個小丫頭進來。眾人起身讓坐,蔡如玉遞了一袋煙。巧姐問道:「大娘打那兒來?」尤氏說:「太太那邊。」巧姐問:「我媽媽呢?」尤氏說:「和太太說話呢。」又問眾人:「你們樂什麼呢?」李紈便將剛才的
話說了一遍。尤氏問:「幾時起詩社?是淨作詩啊,還有酒吃沒有?」探春說:「我既邀請眾位,自然要備個東道的,起社的日子也得擇擇。」李紈道:「索性等環三妹妹住了對月回來,再定罷。」
正議論起詩社,見小丫頭說:「太太請姑奶奶、奶奶們瞧圖兒去呢。」探春問:「什麼圖兒?」丫頭說:「我不知道。」
尤氏道:「我才來的時候,遇見璉二爺、寶二爺、環三爺、蓉哥、蘭哥都在槐樹底下站著。璉兄弟手裡拿著個白摺子似的。想來就是那個了。」說著都到上房,見王夫人正和他兄弟、叔侄們說話。見他姊妹們進來都問了好,王夫人笑道:「你們看看這個!」賈璉說:「四妹妹是講究畫的,再替佈置佈置。」
王夫人叫玉釧兒把那紙鋪在八仙桌上,姊妹們圍著細看。
探春問王夫人:「這是作什麼的?」王夫人說:「話多著呢,問你璉二哥哥罷。」賈璉說:「這是馮紫英說的那園子,如今大老爺留下了。教我瞧著收拾,我可懂得什麼呢?就托如意館的陳先生畫了這樣子,求妹妹們替我點綴點綴。」探春笑道:「我先不管。好了,你去請功;不好了,你挨了罵抱怨我。」
只見寶琴說:「雖是個圖兒,畫的頗有書卷氣,倒可以裱了掛掛。」湘雲說:「這河裡的水是從那裡流過來的?」李紈道:「真個怎麼尋不著來源呢?」寶釵細看了看,笑道:「這不是原來從稻田里隱著極細的一股水?」湘雲說:「我說呢,只見去的閘口,不見有來源。你看這山上的敞廳正對前面的柳林,實在敞亮。」王夫人道:「我只愛那菜圃裡的那幾間草房,活像咱們那《桃源圖》上的那樣兒。」
探春問:「多少錢買的?」賈璉說:「三千五百銀。」又向李綺道:「聽見馮紫英說,甄老伯問過這園子,妹妹自然知道。」李綺說:「聽見說來,後來不知為什麼沒買成功。」尤氏說:「別是有什麼原故罷?」賈蓉笑道:「什麼原故,就為那裡管家們要使的多,所以才散了。」王夫人道:「三姑娘回家,這個話可別說呀!」李綺笑著答應了。
李紈問:「這園子在什麼地方?」寶玉說:「在西城外偏南,地名叫萬柳莊。離城十八里,原是前朝駙馬的園子,盡後頭就是那公主的妝樓。」又指著上面說:「這個屋子最有趣,看著是兩間,卻是三間。可惜不能畫出屋裡的樣兒來。這裡頭套著是一間,過去是四間,就是這臨水的成個葫蘆式,那門上嵌著塊石匾,是『自然』二字。」香菱說:「這不是兩間嗎?」
寶玉說:「見方的四間,當日的工程實在好的很,看不出是怎麼蓋的。正中間是個漢白玉連座子的大盆,刻著極細的花卉,裡頭刻的是『洗頭盆』三個篆字。老爺說,彷彿漢唐的東西。」
王夫人說:「公主的園子才這麼幾間房子!」賈璉說:「當初原多,都坍塌了。何太監置過來就是這些。如今圍牆外頭還有好些房子跡址呢。」賈蘭說:「明兒把擲著的那些石頭都搬進去,夠堆一大塊山子的。」寶玉說:「大老爺說,要求東平郡王寫匾呢。」湘雲問:「你們都看過了?」寶玉說:「去過兩遍了。」賈璉笑說道:「等收拾得好了,還要請妹妹們呢。」
大家正然說笑忽聽東南隱隱雷聲。王夫人向賈璉等說:「你們去罷。」賈璉、寶玉等答應退出。尤氏說:「看下起來,我要和太太、姑奶奶們告假了。」探春說:「你忙什麼?」尤氏說:「媳婦就是這幾天的。」王夫人說:「叫人看車罷,你趁著沒下,就過去罷。」尤氏答應,又向眾人告辭。李紈、寶釵、平兒、蔡如玉送了回來,香菱向寶琴、岫煙說道:「你們二位還住幾天?我要回去了。」王夫人說:「你可忙什麼呢?」
香菱笑道:「來了一天了,家裡就剩我們老太太和妞兒了。」
寶釵問道:「他們哥倆呢?」香菱說:「過了節就往通州接貨去了。」正說著,就翻雲掣電下了一陣暴雨。平兒笑道:「這可是雨留人了。」王夫人說:「既是家裡沒人,早些吃了飯走。這暴雨下的也不能長。」於是大家吃飯。此時雨已住了,東邊現出虹霓來,寶釵便叫人出去看車。
只見玉釧兒拿著個洋漆玲瓏小捧盒說:「大奶奶把這個給姨太太帶了去。」王夫人問:「什麼?」玉釧說:「茉莉花!」
王夫人說:「姨太太家還短這個?」玉釧說:「聽見說那裡的開過了,咱們的也開過了,這是外頭交進來的五千朵,給太太留了二千朵。」王夫人說:「索性都拿去吧。等姨太太薰得了茶葉咱們尋著喝,豈不省了咱們的茶葉了。」說的大家都笑了。
李紈說:「你把那幾朵梔子和那幾枝珠蘭都剪下來罷,再拿個小盒子來一併帶去。」一時盒子裝好,香菱辭了眾人,探春向香菱說道:「下月初二日頭一社,不許少一個人。如有推故不到的,罰他一個人作十二首。」香菱笑道:「我是必來的。」
眾人送了回來,見過王夫人。探春向寶釵道:「我到你們家去。」
又對湘雲等說:「咱們找二哥哥去。」如玉聽見這話,不便同去,便站住看著他們過了穿堂,自己回房去了不提。
且說探春眾人走到東跨所的角門,寶釵見探春竟往大觀園去。寶釵說:「你不是到我那邊去嗎?」探春說:「這早晚兒作什麼去?我那麼說,為的是他就不好同來了。」李紈問:「這又是什麼意思呢?」探春說:「我沒那麼大造化,他哄的我實在難受,莫若咱們走開,讓他一個人哄太太罷。」寶釵說:「你別說,太太真喜歡,總說他和太太親熱。」李紈說:「這麼著才好,省的老人家悶的慌。」一路說說笑笑,早進了園門。
遠遠望見沁芳閘邊一群人,不知在那裡作什麼。湘雲說:「咱們去看看是誰?」於是大家走來一看,見是寶玉、賈蘭帶著焙茗、鋤藥、掃紅,還有跟賈蘭的歪毛兒、鹿頂兒在那裡下了閘板,截住水,弄了些水老鼠在那裡放。見他姐妹們來了,眾小廝垂手侍立。寶玉說:「快來看罷。」探春說:「我們不如站在橋上倒好看。」湘雲指著小小廝,問道:「這孩子是跟誰的?」
賈蘭說:「跟我的。」湘雲又問:「你幾歲了?叫什麼名字?」
小廝回道:「奴才十歲了,叫鹿頂兒。」岫煙、寶琴都笑道:「好新奇名字?」李紈笑著說道:「你們不知道,他媽就是蘭哥兒的嬤嬤。那年跟著蘭兒在園子裡玩,被鹿撞了一跤,回去就養了他,所以就叫鹿頂兒。」眾人聽了都笑起來。
只見遠遠跑了兩個人來,走近了見是賈環帶著常壽兒,提著一大筐水老鼠、水起花、水鴨子等類。賈環說:「姐姐們,瞧這水鴨子放起來最有趣兒。」湘雲問:「那裡買的這些?」
賈環說:「不是買的,是常壽兒他丈人作的,年年家裡放的煙火,連送人的,都是他作。前日璉二哥哥教他作了好些,拿到新園子裡放去。」李紈說:「你們告訴他,作的時候小心些兒。」
賈環說:「不怕,他在那邊花洞子裡頭他窨子裡作。」說罷,叔侄三人帶著人就放將起來。正看的高興,見水面上紫金蛇亂掣。寶釵抬頭一看,說:「不好了,西北上又上來了。」眾人一見,層層黑雲翻墨,湧了上來。此時天色已近黃昏,因王夫人說過天氣熱,晚上都不用上去,所以都各自回房。
正走著,迎頭見侍書、翠縷二人,拉著手兒說說笑笑走來。
翠縷說:「叫我們好找,想不到在這裡。」忽然一陣微風吹過幾點雨來,恰巧正走到蘅蕪院的門口。進了院門,只聞得一陣陣香氣,李綺問:「這是什麼花香?」寶釵說:「不是花香,這些草經了雨就是這樣香氣。」於是眾人走上台階,都在抱廈底下坐了納涼。那雨已是下起來了,只見麝月打著傘,小丫頭提著個小包袱,一個玻璃小提燈。湘雲說:「包袱、雨傘都有了,還短你們奶奶的油靴。」麝月指著包袱說:「這不是。」
眾人只當是玩話,打開一看,原來是寶釵的一雙舊鞋,眾人都笑起來。寶釵笑著罵麝月:「不是個人。」探春說:「必是襲姑娘的主意,怕你遭塌了鞋,又得他們做。」麝月說:「不是。」
寶釵說:「我知道又是鶯兒獻慇勤,自己怕挨罵,支使了你來。」麝月笑道:「都沒猜著,是二爺著我來接奶奶,說地下濘的很,請奶奶早些過去罷。」眾姐妹一齊大笑,寶釵紅了臉,啐了麝月一口。探春說:「你們眾位也該散了,好讓我們關門聽雨。」李紈說:「索性傳園門上的老婆子們,用竹椅子送你們各歸洞府。」寶釵說:「櫳翠庵路遠,先把四妹妹送去。回來再送綺妹妹和你。我不用椅子,倒是步行妥當。」探春笑道:「怪不的,我哥哥知道你的脾氣,趕著就送了鞋來。」說著大家又笑起來。此時雨已住了,各自回房安寢。
次日早晨,都到王夫人處來請安,將吃了飯,見賈蘭拿著個貼兒進來說:「爺爺派了出差了。」王夫人眾人都吃了一驚,王夫人便問:「什麼差使?往那裡去?」賈蘭便將上諭遞與王夫人,見上面寫著:「諭旨。此案著派吏部尚書賈政、都統周瓊馳驛前往,務期弋獲,毋使一名漏網。隨帶司員著一併馳驛。欽此。」王夫人看完,遞與探春,又問:「到底是往那裡去,查辦什麼事情?」正問著,人說:「老爺回來了!」王夫人迎著就問:「派了什麼差了?」賈大人說:「昨日西北上來了個五百里的報,是拒捕奪犯,還傷了一員官,把縣城都圍了,看起來事情不校才召見時,我也奏明和周某人是兒女姻親。皇上說:『這也無所迴避,你們兩個人倒可以商量著辦。』又問:『幾時起身?』我奏的是初二日起身。又說:『五天的光景,來的及嗎?』我奏對的是這個事情要緊。上頭很喜歡,就把手上帶的扳指賞了。」
說著就摘下來與王夫人和眾人看。原來是羊脂玉的,鐫著:「得其環中」四個小小隸書。王夫人說:「難得這麼合適。」
又問:「這來回得多少日子呢?」賈政道:「竟走路就得四個多月,還不知那裡的實事是怎麼樣呢?只怕到家總得年底罷。」
又對探春說:「你公公派了差,你也得早些回去,雖然不是兵差,也是好幾個月的事情,不定還要打仗呢。」說完,自己出去點派幾位老練精明的司員;又教賈璉揀那靠的住的家人,派了幾個;又整頓弓矢、腰刀等類。這裡王夫人帶著周姨娘、玉釧打點行李、衣服。李紈派人伺候車馬,送探春回家。湘雲拉著探春悄悄說道:「這頭一社的日子就碰巧了。」探春說:「只好再說罷。」於是眾人送了探春。回來,王夫人說:「我昨日作了個夢,很怪。可可兒的今日就派了欽差。」眾人見王夫人滿面憂容,也不敢細問。
不知不覺到了六月初一,賈、週二位大人請下訓來,賈府的子侄都來送行。賈大人都囑咐了一番,又向寶玉道:「你們都不用遠送,就教璉哥送一站就是了。你和蘭兒在家好好用功,練練字,明年還考散館呢。」他叔侄二人垂手遵命。到了次日黎明,賈大人到祠堂拜辭了祖先,又到賈母遺念前行了禮,便上馬長行。寶玉等送到郊外方回。
這榮國府自賈大人起身之後,接連著探春小產,賈芝、賈苓出天花,李綺的婆婆甄太太去世,就把王夫人婆媳忙了個晝夜不歇。漸漸天又冷了,又惦著賈大人年老出征,誰還起的上詩社來,所以竟把這件事也就擱下了。
忙忙亂亂,到了十一月二十四。賈、週二位欽差到京覆了命。天顏甚喜,下了一道褒獎的旨意說:難為這文武兩個老臣,辦理甚善。真是兵不血刃,並未耗費國帑。就各賜了御宴一桌,又各賞假一個月,在家休息。賈政對王夫人笑道:「若問心,真真對不住皇上。只好也得本著他們的奏折說幾句,不然又是事情。」王夫人問道:「到底是怎麼件事?」賈政道:「原是拿了個偷馬賊解省,半路上出來幾個人,並未劫去。那知縣就出票拿賊,眾衙役奉了這個差,就到各鄉村搜尋。嚇的那些老婆孩子都奔了城來,知縣見人多,嚇的就把城門關了。不知怎麼,死了個外委,就報拒捕傷官。無非是小題大作,地方官想要邀恩的意思。不想就派了欽差,只好審明白了,把那糊塗知縣革了,拿了幾個賊就算完結了。真是天高皇帝遠!」王夫人笑道:「為這麼件事,跑了這麼遠道兒,可見官事沒準兒了。」
賈大人在家休息,就有親友來探望。到了假滿,出去請安。
此時已到年底,張羅過年的事。到了元旦,這日降下一道恩旨:因辦理邊疆有功,吏部尚書賈政拜了東閣大學士,都統周瓊授了御前大將軍。這二位大人謝了恩。就有許多親友來賀喜,真是六親同運,錦上添花。那大老爺的園子業經收拾妥當,為的是今年好辦七十歲。不知怎樣慶壽,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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