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邢岫煙割肉孝親 賈存周承恩賞壽
第十七回 邢岫煙割肉孝親 賈存周承恩賞壽
話說寶玉叔侄次日回明瞭王夫人,往梅宅赴席,便帶了焙茗、鋤藥、跟賈蘭的金英小跟班的鹿頂兒。裡頭交出衣包帽盒,將要上馬,見賈環下班回來,下了馬先與寶玉請了安,賈蘭又與賈環請安。賈環問道:「這麼早,那兒去?」寶玉道:「梅瑟卿請吃早飯。」於是賈環進內。這裡叔侄二人到了薛家,先進去給薛姨媽請了安,又見過香菱、岫煙,都問了好。出到書房,梅瑟卿、柳湘蓮早來等候,彼此敘談了一會。寶玉向薛蟠道:「早些吃飯,恐其路遠。」薛蟠道:「不忙,還有人呢。」
一言未了,只聽院裡笑道:「我可來晚了。」只見小廝們掀起簾子,進來一人,你道是誰?原來就是那茜香羅的舊主人。
向眾人請安問好畢,別人還不理會,唯有寶玉這一喜真是非常之喜,忙過來拉了他的手,笑道:「如今作了官了,怎麼舊日的朋友都不認得了。」蔣玉函笑道:「豈敢,豈敢!皆因差使忙,所以短請安。再者,尊府上沒事也不好常去。上次與大老爺送壽禮,還是我去的。」寶玉道:「我怎麼不知道呢?」蔣玉函說:「想是你沒聽見說,昨日薛大爺差人叫我今日來,好容易騰挪了一天,曉得你們眾位都來,我惦記的很。」瑟卿笑道:「不必說了,留著話城外說去罷。」只見眾家人調桌搬椅,不一時擺齊了飯,按次坐下。一時吃完了飯,傳出去預備車馬。
一行人出了城,走了半天才到。原來這紫檀堡是個小小的鎮店,這房子離村還有二里多路,門前一道小溪,上面架著座草橋,可通車馬。圍著牆儘是槐柳榆楸,牆裡的薜蘿垂於牆外。
過了橋,是座清水脊的門樓,東邊柵欄門,自然是車房、馬圈,不必說他。到了門前,一齊下馬。迎門一座磨磚影壁,影壁前一塊澗石,早被那薜蘿纏滿。西邊四扇灑金綠屏風,南面一溜門房,北邊小小五間客廳。廳後,東邊小角門通廚房。西邊雕花瓶兒門,望去裡面樹木陰森。正面是垂花門,進了門,一道石子嵌的十字甬路。兩邊東西廂房,院裡兩大棵西府海棠,南牆下開滿玉簪花。北面小小三間出廊的上房,玉色宮紗糊的窗隔,房中小巧,裝修十分精緻,不必細述。出了正院,剛到瓶門,一股甜香撲人。這院裡周圍遊廊,堆著幾塊假山,東邊一棵梧桐,西邊一棵丹桂。看了那簌簌紅樨,陰陰綠葉,寶玉、賈蘭齊說道:「有趣!」瑟卿笑道:「自然有趣,這正是『噴清香,桂花初綻!』」說說笑笑進了書房,房內並無隔斷,前後出廊,兩面都是紗屜,設著幾張桌椅。後院裡一片竹林,兩棵口簷的大芭蕉,廊下擺著有三四十盆秋海棠,紅白相兼,花光燦爛。寶玉見了白海棠,便想起那年大家作海棠詩來,呆呆的看,眾人不知其故。
只聽薛蟠說:「喝酒罷!」寶玉一回頭,見酒飯已齊,便來入座。賈蘭道:「可惜沒帶了笛來。」薛蟠道:「晚上早打發人連鼓板、弦子都送來了,可唱什麼好呢?」寶玉道:「你沒聽見我們年兄說:『噴清香,桂花初綻』,《小宴》就很好。」
蔣玉函道:「那不是獨角戲,只好唱第四支『泣顏回,花繁穠艷想容顏』那一支。」賈蘭道:「那幾句有什麼聽頭?」薛蟠向跟班的阿巧說:「你和蔣大人唱罷!」蔣玉函笑道:「薛大爺又打趣人了。」薛蟠嚷道:「你們府裡都稱呼你大人,我們自然也該稱大人的,我先敬你一杯。」阿巧道:「小的唱的不好,況且那是正生角色。」梅瑟卿斟了一杯酒,出席來遞與柳湘蓮,又作了個揖,說:「柳二哥,你和蔣公唱罷!」湘蓮笑道:「我唱你隨!」瑟卿道:「只怕我這樣兒配不過你!」
眾人哄堂大笑。於是瑟卿吹笛,湘蓮自己打鼓板,阿巧彈弦子,柳、蔣二人同唱「天淡雲閒」。只這一支,便把寶玉叔侄樂的手舞足蹈。寶玉忙斟了兩杯酒,笑道:「我借花獻佛。」二人站起身一飲而荊接著,又是賈蘭、瑟卿、薛蟠每人用大玻璃盞敬酒,蔣玉函笑道:「柳二爺是海量,我要是這樣喝法,真可要『影濛濛空花亂雙眼』了!」寶玉道:「不怕,你要醉了,我和你同車把你送到家去。」瑟卿笑道:「那又是一出了。」
蔣玉函說道:「不用你們眾位說,唱完了《長生殿》,咱們再唱《花魁記》。」大家聽了都笑起來。薛蟠道:「天也不早了,唱完了吃些點心,該進城了。」寶玉問湘蓮:「吉期定於何日?」
湘蓮道:「老太太叫人擇的八月十六。」賈蘭問薛蟠:「二舅舅今日怎麼沒來?」薛蟠道:「他忙的很,老太太派他置辦衣服首飾,還托了我們長利當鋪周掌櫃的幫辦,總要鮮明熱鬧。」
湘蓮道:「為這件事,老人家實在費心,我真不過意。」薛蟠說:「家母說來,那年平安州遇見賊,若不虧了你,連我的性命都沒了,豈止銀錢呢。」湘蓮道:「老人家若是以此為念,那倒不是疼我了。」說著,吃完了點心,外面伺候已齊,各乘車馬。一路上看那碧天雲淡,野水波澄,柳葉添黃,蘋絲減綠,遠遠的斜日漸沉,暮煙初起。寶玉在馬上看了這秋色,又想起剛才唱的《小宴》。當日明皇與貴妃何等的恩愛纏綿,後來馬嵬驛那般結果!正然顛倒尋思,焙茗用鞭子指著說:「爺順著那棵大松樹往西瞧,那不是水仙庵!那年九月初二,咱們在井台兒上燒香。」寶玉聽了,想起祭金釧兒的事來,不由一陣傷心,不知咕咕噥噥說了幾句什麼。焙茗說:「怎麼又傷了心了?」
寶玉道:「誰傷心?是迷了眼了!不用胡說。」不一時,進了城門。大家在馬上拱了拱手,各自回家不提。
且說寶玉、賈蘭到家,見過王夫人,賈蘭自回園中去見母親。寶玉回到自己房中向寶釵略說了說今日出城的事,就叫襲人服侍睡下。襲人出來悄悄向寶釵說道:「二爺今日出門回來,無精打采的,不是又有什麼心事?明日叫人問問焙茗就知道了。」
麝月在旁說道:「常和那些人在一處,有什麼好處?」襲人因有薛蟠在內,恐寶釵嗔心,便瞅了他一眼。寶釵笑道:「什麼心事,不過馬上顛了一天乏了。你也太多心了。」說罷,寶釵卸了殘妝,盥漱已畢,也就歇下。只聽寶玉在夢中說道:「香斷總緣卿薄命,珠沉休怨我無情」後頭幾句就聽不真了。
次日起來,寶玉自到王夫人處請安。寶釵梳著頭笑向襲人道:「你倒猜著了,夢裡念了兩句詩。」襲人道:「奶奶說給我們聽聽。我雖不懂,如今常聽見奶奶和爺講究,也略聽出點兒來。」寶釵便念道:「香斷總緣卿薄命,珠沉休怨我無情。」
襲人聽了,笑道:「這成了那年祭芙蓉花神,林姑娘還給改的什麼茜紗窗。後來才知道不是祭芙蓉花神,是祭晴雯。我們還都笑那位芙蓉神。聽起這兩句來又不知是朝著誰呢?」正說著,寶玉進來問寶釵:「你們說什麼兩句兩句的?」寶釵笑道:「有兩句好詩。」寶玉問道:「什麼好詩,誰作的?」寶釵道:「我知道誰作的?」寶玉道:「你念與我聽聽!」寶釵便念與他聽。寶玉聽了,便說道:「因昨日他們唱《驚變》,我隨便作了兩句,又沒寫出來,你怎麼知道?」寶釵道:「你夢裡說的!」寶玉笑道:「真所謂『醉囈語,醒堪怕!』」於是眾人也就信了。不提。
過了幾日,到了中秋佳節,仍在凸碧堂飲酒賞月。因連年諸姊妹死的死,嫁的嫁,湘雲又回家過節,頗覺岑寂,無非應酬而已。
次日便是柳家喜事,寶玉、賈蘭、賈環、並賈珍父子、甄寶玉、梅瑟卿等諸人都去賀喜鬧房。熱鬧了一日,都誇讚非柳二爺這樣人物,也消受不起這位金氏奶奶。原來這位柳二奶奶就是那年梅瑟卿游虎丘所攜的金阿四。此次從蘇州過,聞得鴇母已死,就用一千二百銀在元和縣替他解了樂籍。求梅夫人帶進京贈與柳湘蓮為妾。
閒話少提,且說薛姨媽年老之人,連日辛苦,在城外住了幾天,受了秋寒,勾起老病,服藥無效,臥床不起,十分沉重。
寶釵、寶琴都回家守病,王夫人、李紈、平兒、探春、湘雲等輪流看視。蟠、蝌二人領著家人分頭張羅後事,幸而壽木壽衣都是早已預備下的。香菱急的派人各廟燒香許願。這日正是九月初一,邢岫煙拿著包藥到佛堂去。眾人只道是禱告神佛,也不理會。過了半天,見他用小銀盤托著一盅藥,走到薛姨媽床前侍立。薛姨媽睜眼看見,說道「你們又要我吃這苦水。」岫煙含淚道:「太太吃了這藥就好了。」寶釵在旁勸道:「媽媽吃了這藥罷,好了是我們大家的造化。」說著上床扶起頭來,就岫煙手裡一飲而荊香菱拿過嗽口水來嗽了口,依然睡下,合上眼便昏昏沉沉睡去。有四刻工夫,醒來見寶釵、寶琴、香菱、岫煙四個人在床前屏息坐守,便向他們說道:「這一覺睡的好舒服,倒像有點餓。」同喜伺候嗽了口,眾人齊問道:「想點什麼吃呢?」薛姨媽笑向寶釵道:「想點有味兒的吃。」
寶釵說:「還是喝點粳米粥,等過兩天再吃葷的。」於是妯娌兩個服侍喝了幾匙粥,嫌口淡,寶釵撕了一點筍尖餵了。便說道:「我才夢見一位白髮老婆婆對我說:『你原該壽終,因你侄婦行孝借壽,再延你二十年壽數。』」說著向邢岫煙點點頭兒說:「你快給菩薩燒香去。」岫煙答應自去燒香。從此日見其好,不到半月精神復原,倒比從前健壯,一家人十分歡喜。
又兼薛蟠生子,自然有許多親友慶賀。此時二位姑奶奶各自回家,才知道邢岫煙割肉煎藥,姊妹二人十分感激。
過了幾天,已近賈相國六旬壽誕之期。樞密院早有信來知會賞壽,榮國府上下內外忙個不了。自府門至上房懸花結綵,傳了兩班新戲。前幾日就有眾親友送來壽禮。到了這日五鼓,各具公服等候接旨。至卯正傳到信來,賈相國率領子孫暨族中居官者,都在府門外跪接,兩邊奏著細樂。一時天使到來,原來榮禧堂院裡紮了三間彩亭,將御賜物件供在上面。天使宣讀旨意:御書福壽字各一方、黃金無量壽佛一尊、白玉壽星一位、翡翠如意一柄、紫檀三鑲如意一柄、仇英畫「香山九老」一軸、夏珪畫「霖雨蒼生」一軸、沈周畫「富貴長春」一軸、唐寅畫「麻姑獻壽」一軸、珊瑚朝珠一盤、伽南朝珠一盤,刻絲蟒袍料一件、平金蟒袍料一件、宮錦十二端、一兩重金錁一百個、一兩重銀錁五百個。欽差宣讀已畢,賈政朝上謝恩,送天使回朝覆命。接連是東平王親筆一丈大壽字一軸,對聯一副,是:因孝悌傳家是必一身增五福,以忠公治國故能眾口祝三多。
西平王送來雕漆屏風一架,上面是金玉珠寶鑲嵌的各樣形式一百個壁瓶,插滿芙蓉桂花。北靖王是一個白玉盆裡珊瑚架上翡翠枝葉赤金絲蔓掛著大小一百個天然珍珠葫蘆。忠順王送的是府裡新排的一班小戲。余外各有洋酒不必細說。
西大廳院裡搭了戲台,真是筵開玳瑁,褥隱芙蓉。又有眾親戚女眷都在王夫人上房看戲,十分熱鬧。又說起薛姨媽如何病,邢岫煙如何割肉,感動菩薩延壽二十年,眾人聽了無不稱讚。這日戲文唱的是全本《兒孫福》,都說那徐小樓雖然享福,究竟是寒士出身,那及這位中堂,真是全福。你言我語,趨奉個不了。到晚席散,各自回家。
次日五更,賈相國入朝謝恩。探春、巧姐、湘雲、寶琴住下,連看了四五天戲。王夫人留邢夫人在城裡多住幾天,因大觀園芙蓉盛開,諸姊妹也要看花玩耍。誰知因芙蓉一開,又引出一件事來。要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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