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評《紅樓夢魘》(2)
周汝昌評《紅樓夢魘》(2)
你還記得寶玉挨了打,這個大故事,一個大風波,也得講一天,那裡的事情太多了,不是什麼封建勢力迫害叛逆者,根本不是這麼一套。挨打以後那也是九死一生,然後老祖母來維護,黛玉等人都來看望,一家子鬧得都來。然後要吃蓮葉羹,王熙鳳特別要搞這個,元妃省親時候吃的,給娘娘做的,從來都沒有做過。你怎麼還記得這個,那個意思說寶玉你算太刁鑽古怪了。他現在想蓮葉羹,趕緊給他做,模子找不著,趕緊到什麼房裡去查,費了好大周折。正在這個時候,傅氏家派了婆子來探望寶玉,寶玉的怡紅院從來不許婆子進來,今天特別,怎麼回事?原來他有一段心事,傅家有個女兒叫傅秋芳,才貌雙全,當時京城第一。他久聞此名,心中存著無限的崇敬,你看曹雪芹下一個字眼,現在有人說,賈寶玉是個小流氓,見了女性他有別的想法,你們看一看,如果用這種精神世界去讀《紅樓夢》,其結果如何?我這個人就是受了毛病,我簡直是生氣。你看看那個寶玉,對這個女性是一個誠敬,愛慕,沒有什麼邪念。看著傅秋芳小姐的面子,讓婆子進來,這個故事我要一講,咱們今天就沒完了。回到張愛玲,因為張愛玲對傅秋芳的年齡有考證,傅秋芳多少歲,你們回去打開你身邊的《紅樓夢》看一看,大概十有八九是23歲,那張愛玲就說了,寶玉那一年省親是13歲。證據很多,一再說,榮國府十二三歲的公子寫的字、畫的畫怎麼好。還有那個和尚把玉托到掌中,青埂峰下一別,轉眼十三載矣。這還有錯嗎?張愛玲說23歲姑娘和13歲的小男孩,那怎麼攀親呢?年齡差太多。這個引起張愛玲的關注,一考證呢?一個本子本來寫得是傅秋芳今年二十一二歲,漢字抄書,手一疏忽,把一二兩個字合在一起,可能就離得近了,非常合理,變成了二十三。寶玉的歲數那是沒辦法,她說她有一個原則,這個《紅樓夢》經過了大刪大改,包括了年齡歲數大小,她認為更合理的賈寶玉在省親那一年是15歲,那麼傅秋芳小姐21和賈公子15,儘管還有距離,勉強還說得過去,不然太不合理。這是一個大作家,要看一個作品,這個細節一定要合情合理,也不能亂來虛構。您評評這個理,她自個說,「我沒有資格做《紅樓夢》考證,我的長處,是我對各個本子太熟了,有一個略微陌生一點的字眼,不用我去看,它自個往我眼裡蹦。」她把所有的、她所能見到的,我們今天十多個抄本《石頭記》,她大部分都見到了。那個不同的文字,簡直細如牛毛,那簡直太多了,她統統記得。她拿來一看,這是怎麼回事?那是怎麼回事?她還這麼說,說曹雪芹創作的時候,不是寫完了、抄清了,一部整的擱在那兒等人拿走,傳抄、賣錢、生活,不是。他在那兒寫一回、寫幾回,訂一個本擱在那兒,來了就有討的、借的、看的,拿出去人家就照著那個抄,那後來呢,他又有另外一個本,有點小刪改,用的字也不完全一樣,是這麼回事,說得對,也是真理。說她的考證比這個要細一百倍,好了,這值得我們佩服。
說一點她的毛病,她的考證都是結論嗎?不,她受某些紅學家不正確看法的蒙蔽,她把《紅樓夢》的修改潤色(這個是理所當然的),她變成了一個大搬家,好像是這個拼棋子塊兒一樣,哪幾回早寫的,後來因為某種緣故就往後挪了很多回以後,然後這麼大拆大改,這《紅樓夢》變成這麼一部作品。我不相信,連張愛玲女士本人的創作,是否是用這樣的方法我也不相信。魯迅先生就認為《紅樓夢》是寫實,不是虛構。張愛玲還舉了一個例子,來說《紅樓夢》的不完整。美國一個小說專家叫韓南,他考證出來《金瓶梅》五十三回到五十七回是另外一個人寫的,不是那個原作者。她說對,「我一看到這兒,我就像進了一個黑胡同,走到那兒呢,一下子出了黑胡同,豁然開朗。」你看看這個藝術敏感,我剛才說了一遍又一遍,一個人從事文學藝術,乃至自然科學,都得有這個,沒有這個敏感性,一堆死東西,活不起來。她用了三個字,就把《紅樓夢》後四十回做了總結,她說高鶚把《紅樓夢》「庸俗化」了。你可以在「庸俗化」這三個字上寫出大文章,甚至於寫出專著來。而對於《紅樓夢》為什麼好,我為什麼這麼迷它,她的書中一個字也找不著,她是這麼一個怪人。這個張愛玲,寶黛愛情你怎麼看的?她也不說。但她發出一個怪論,這個怪論呢,我看了非常得意。她說史湘雲是真實的,今天的話就叫做有原型的人物,林黛玉是後來虛構出來的,諸位你們聽了這也石破天驚吧,誰這麼看過,誰這麼想過,誰這麼說過!好,由於提到史湘雲,再說一句,她最後的一章,就是說那個舊時真本《紅樓夢》中原來的結局是寶湘二人重會,她考證到最後還是尋找這個,有的專家說《紅樓夢》曹雪芹寫了兩部,八十回以後他續了兩回,一回仍然是他的老思路,是賈府沒有抄家,另外他又寫了一部賈府遭到了政治禍變,抄家。後來黛玉早死,寶釵也早亡,最後賈寶玉出家了,這個呢,矛盾。到底她認為哪個更符合曹雪芹最末本意呢?她沒法判斷,這個成了張愛玲的平生,想解決而未能解決的這麼一個大難題。也就是說,她十年走到這點上,做了結論了嗎?沒有。但這才是她最關懷的一個主題,我今天把這一點告訴諸位,一個大理論,我已經把它簡化到無以復加了,我沒有辦法再簡化。她平生有三大恨,兩恨是老詞,古人的。一恨海棠無香,二恨鰣魚多刺,第三恨呢,《紅樓夢》未完。她說為什麼《紅樓夢》未完?我非得要追尋一下真正的曹雪芹的《紅樓夢》,而不是高鶚續的那個。她就是為這花了十年,寫了這本書,因為她沒法解決,她所以取了這麼個怪書名。這個好不好,能不能這樣子對待你十年的光陰?我不評論,諸位想一想,我們這樣的文化問題,中國文化史上、文學史上僅僅有這麼一個特例,沒有第二個,你把小說從開天闢地到《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你看看就知道,這個大特例,引動了全中華人的頭腦的活動,為什麼?那是文藝問題嗎?不是的,這是個文化問題。我今天和諸位談,我說一百句、一萬句,我只有一句,文化大問題!那麼張愛玲因為太愛《紅樓夢》了,所以她特別恨高鶚,她給高鶚的評價,是她自己承認,簡直就是破口大罵了。她說了三句,第一句是「庸俗化」,第二句是說高鶚的後四十回是「附骨之疽」,第三她說高鶚「死有餘辜」。了不起!死有餘辜!這四個字是隨便由一個有修養的中華女士嘴裡,隨隨便便說出來的嗎?請諸位想一想,我沒有意思,沒有任何意思請這麼多在座的來同意我的話,同意她的話。我毫無此意,而是說我把這個問題提出來,這個東西到底怎麼辦?我們就永遠不解決?再過五百年,一千年,這不好。我們應該有更多的人關注這個問題,我們這個中華大文化的問題,這麼一個獨特的例子,好!謝謝諸位。
(來源:cctv-10《百家講壇》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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