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比笆斗大(2)
字比笆斗大(2)
那種體會感受的話,不是出自一個老古板、老頑固或「遜清遺老」,而是出自一位生在上海、久居美國、「英文比中文好」(其家屬親人的話)的女子!能想到和相信嗎?
所以,光是罵古文,恐怕只知其一,只執一端,識見還不如張女士全面、深刻。
漢字語文的極大特點特色不必要了,要的是與洋文「看齊」的「白話文」了,「古文」應當一概打倒。這個後果,就是字再不像「笆斗大」了,每日看的讀的,徹宇宙、遍世界都是些張愛玲最怕的「囉嗦」,她體會的「省一個字也是好的」那種智慧的領悟語,使我們臉紅——因為恰恰是大多數文章令人感覺的倒是「多一個字也是好的」了——那「白話文學」可真叫「白」得夠人受,滿篇是廢字廢句,浮文漲墨,拉扯扭捏,以便湊足了篇幅。
有些外國評論說曹雪芹太「囉嗦」,而脂硯齋則強調雪芹是「惜墨如金」。
你說咱們該聽誰的「意見」?
如果曹雪芹囉嗦,最怕囉嗦的張愛玲,能會單單對這部「囉嗦代表作」精熟到可以背誦嗎?道理大約是說不通了吧。
有人以為程、高本比脂本「好」。連胡適先生也特賞「程乙本」(兩次篡改,文字最壞)。其理由是「更白話化了,描寫更細膩了」。
然而,張愛玲的看法不是如此。
張愛玲女士在這篇序文裡留下了沉痛的心聲,她深刻理解了曹雪芹與他那真《紅樓》這部書自身的悲劇性。
她體會到雪芹的處境與心情,他的書在各種歷史文化原因與條件下的遭遇與命運。
曹雪芹在這苦悶的環境裡就靠自己家裡的二三知己打氣,他似乎是個溫暖而情感豐富的人,歌星芭芭拉?史翠珊唱紅了的那支歌中所謂「人——需要人的人」,在心理上倚賴脂硯畸笏,也情有可原……
他完全孤立。
(他當時海內海外,都無可參考)中國長篇小說這樣「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是剛巧發展到頂巔的時候1,一受挫,就給攔了回去。潮流往往如此。
清末民初的罵世小說還是繼承《紅樓夢》之前的《儒林外史》。《紅樓夢》未完還不要緊,壞在狗尾續貂成了附骨之疽——請原諒我這混雜的比喻。
她分析並綜括了那種歷史「特徵」之後,說出了一句鯨吼鐘鳴的話——
《紅樓夢》被庸俗化了!
張愛玲以一位「脂粉英雄」(雪芹的語言),發出了這個警醒舉世懵懵總不知悟的響亮的聲音。
這是一個女性作家的聲音,應該不同於一般讀者的理解,她是精通古今中外文化、有深厚文化教養的時代人物,大約也不會是因為「偏激」而形成的忤俗的「過言」。
她淡淡地說了這麼一句,不知是以為此亦世事之常而不足怪異,還是有意以呼聲來掩去她的痛切的情感。
是誰?是什麼?才導致這個堪悲的庸俗化的呢?
答案由她擺出來的——附骨之疽!
我以為這種比喻並不「混雜」。她說得透:雪芹的書,未完倒還不致成為最嚴重後果的真原由,糟就糟在那個狗尾像疽一般附著在一個寶物上,竟難割除根治。
這比喻透露,那個庸俗化並不是件「輕淡」的小事一段。
她舉了實例。在海外,她所知之美國大學生,男的「關心」的是寶玉的「女性性格」和「同性戀」,女的則困惑不解,充其量不過認為是舊式大家庭表兄妹的「戀愛」,和西方差不多。她所見的中國青年學生研究生的論文一概把程本就當原著——這也反映了教授的態度。我知道她是說這就是最大的庸俗化。
以上是就雪芹著書的宗旨精義的被庸俗化。至於文筆,她沒直接講,卻舉出《金瓶梅》的第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起初她忽覺不對味了,後來方知那是另手夾配進去的,不是原著——她一讀過這一大截子,一到五十八回眼前一亮,就像出了黑隧道一樣!
這才是中國文評上說的「具眼」之人,對文藝的真妄高下,其感受之敏銳如水火冰炭之懸殊迥異——但庸常之人則漠然以為「都好」或「渾然一體」,並且對區分原貂與續尾的人反加以譏諷以至罵街。
張愛玲的行文也是藝術的和惜墨的,她只說到「如出隧道」即止。我這個人總想不開,總要畫蛇添足:她讀《金瓶》是畢竟還有出隧道的慶幸喜慰感,而她讀《紅樓》的流行程本百廿回,大約就是如同後尾入了隧道,一直黑昏到底,再也沒了「出來」的豁然開朗之福了。
我說這話,自信無差,因為她又說了這麼一段話——
這兩部書2在我是一切的泉源,尤其《紅樓夢》。《紅樓夢》遺稿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我一直恨不得坐時間機器飛了去,到那家人家去找出來搶回來。現在心平了些,因為多少滿足了一部分的好奇心。
這段妙語,充分表明了她是如何地渴望能睹雪芹原書的全貌。
她所說的滿足部分「好奇」,殆指她研究了雪芹遺稿的部分真相的梗概。當然,「好奇心」是個有意佈置的「低調」俗語,研索原著的整體,已經建立了一門「探佚學」而且做出了成績。這是十分重大的文化問題,不是「好奇」所能標名的。
張愛玲本是個作家,但她為此卻全心貫注地做了「考證派」,受了「十年辛苦不尋常」,寫出了一部《紅樓夢魔》。
只有張愛玲,才堪稱雪芹知己。在我看來,這比她寫了很多作品還重要得多。
我還有一樁遺憾:她沒有用英文譯介《紅樓夢》。我確信:她才是最有資格英譯芹書的人。——她沒有做這件大事,不知因為何故?這是又一極大的遺憾!
〔附記〕
張愛玲曾英譯了《海上花列傳》,她認為《海上花》三分神似芹筆。此意此語與我全合,我在初版《紅樓夢新證》中正是這麼說的,從未有第三人見及於此。
1指出現了《紅樓夢》。
2指《紅樓夢》和《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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