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層《紅樓》真本(8)
第九層 《紅樓》真本(8)
她的續句,由「嫠婦」「侍兒」「空帳」「閒屏」寫到「露濃」「霜重」,又寫到步沼登原,石奇如神鬼,木怪似虎狼——可見事故重重,情節險惡。最後,「朝光」「曙露」始透晨熹,千鳥振林,一猿啼谷,鐘鳴雞唱——這就是寶、黛一局結後,寶、湘一局的事了:
有興悲何繼,無愁意豈煩?
芳情只自遣,雅趣與誰言。
徹旦休雲倦,烹茶更細論。
到雪芹原書後半,大約這些話都可看出,其間多有雙層關合的寓意。
本文側重於從一些語詞上窺探雪芹構思上的各種巧妙聯繫,並非說雪芹是靠「典故」「觸磕」去作小說,他「靠」的主要是生活和思想。這原不須贅說,無奈有一時期繩文者有「必須」面面俱到的一條標準,不無責人以備的故習,還是在此交代一下,可免誤會。如果不致發生誤會,那我還可以再贅一點,雪芹選取中秋這個重要節日來寫黛、湘聯句,也不止一層用意,除了我上文推測的後來黛玉是死於中秋冷月寒塘之外,恐怕寶、湘異日重會也與中秋佳節有關。雪芹全書開頭是寫中秋節雨村嬌杏一段情事,而脂硯有過「以中秋詩起,以中秋詩收,又用起詩社於秋日。所歎者三春也,卻用三秋作關鍵」的揭示,這「用中秋詩收」「用三秋作關鍵」,必有重大情節與之關合,如非寶、湘會合,則又何以處此「團圓之節」?這在我看來,覺得可能即是此意,當然這只是我的思路所能及,因為在《長生殿》中昉思設計的就是雙星特使李、楊二人在中秋「團圓之節」來重會,雪芹有所借徑於此,聯繫「因麒麟伏白首雙星」而看,或者也不為無因罷。
行文至此,未免有究心瑣末,陳義不高之嫌。但我本懷,殊不在此,實是想用這種不太沉悶的方式來提端引緒,使人注意《長生殿》與《紅樓夢》在內容方面的關係。昉思制劇,楝亭嗜曲,二人交誼,也還要提到昉思曾為楝亭的《太平樂事》作序,甚為擊賞以及楝亭為昉思說宮調之事。楝亭有贈昉思七律,我曾於《曹雪芹家世生平叢話》及《新證》中一再引錄:
惆悵江關白髮生,斷雲零雁各淒清。
稱心歲月荒唐過,垂老文章恐懼成。
禮法誰曾輕阮籍,窮愁天亦厚虞卿。
縱橫捭闔人間世,只此能消萬古情。
試看,倘若洪、曹二人毫無思想感情的交流,只憑「文壇聲氣」,這樣的詩是寫不出的。我並曾說:如將題目、作者都掩隱過,那麼我們說這首詩是題贈雪芹之作,也會有人相信。由此可見,說《紅樓夢》與《長生殿》有關係,絕不止是一些文詞現象上的事情。《長生殿》這個劇本,思想水平、精神境界,都遠遠比不上《紅樓夢》小說;但我們不應單作這樣的呆「比」,還要從思想史、文學史上的歷史關係去著眼。比如,如果沒有《金瓶梅》,從體裁上、手法上說很難一下子產生《紅樓夢》。同樣道理,從思想上說,那雖然複雜得多,但是如果只有臨川四夢,而沒有《長生殿》在前,那就也不容易一下子產生《紅樓夢》。昉思在《傳概》中寫道:
今古情場,問誰個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誠不散,終成連理。萬里何愁南共北,兩心那論生和死。笑人間兒女悵緣慳——無情耳!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總由情至。先聖不曾刪鄭、衛,吾儕取義翻宮徵(zhǐ)。借太真外傳譜新詞:情而已。(《滿江紅》)
從這裡,既可以看出昉思、雪芹在思想上的不同,又可以看出兩人創作上的淵源關係。昉思定稿於康熙二十七年(1688);雪芹則在乾隆前期是他創作的歲月,卒於1764年。昉思身遭天倫之變,不見容於父母,處境極為坎。兩人不無相似之處,相隔一朝,後先相望。《長生殿》由於康熙朝滿漢大臣黨爭之禍,遭了廢黜,掀起一場風波,雪芹豈能不知其故。種種因緣,使雪芹對它發生了興趣,引起他的深思,對他創作小說起了一定的作用,是有跡可尋的。理解《紅樓夢》,把它放在「真空」裡,孤立地去看事情,不是很好的辦法,還得看看它的上下前後左右,當時都是怎樣一個情形,四周都有哪些事物,庶幾可望於接近正確。提《長生殿》,其實也只是一個比較方便的例子而已。
《紅樓》別境紀真芹
我撰此文,是為紀念曹雪芹逝世220週年而作,因此講的應該是雪芹的書文,雪芹的意旨,而不能是別人的什麼。但是目前一般讀者仍然誤以為流行的百二十回本就能「代表」雪芹的真正原意,因而總是有一個「寶、黛愛情悲劇」總結局橫亙在胸臆之間,牢不可破——殊不知這並不是雪芹本來的思想和筆墨。寶、黛之間有愛情,並且其後來帶有悲劇性,這是不虛的,可是那又遠遠不是像程刊本的偽續後四十回裡所「改造」的那樣子,一點兒也不是。
那麼,雪芹原書的構思佈局,才情手筆,又是什麼樣的呢?且聽我略陳一二。不過也先要表明:雪芹原書八十回後,早被銷毀了,如今只能根據多種線索推考。推考就容或不盡精確,不盡得實。但無論如何,也比偽續的那一種「模式」是大大的不同,判若黑白之分了;不管多麼不夠精確,也足供參考、想像、思索。所以我所要講的,是《紅樓夢》的另一種境界,全不與相沿已久的(被偽續所欺蒙的)印象相似。題作「《紅樓》別境」的意思,即此可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