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與「明月」(2)
「三十」與「明月」(2)
《紅樓夢》第一回正文裡還明確地寫入了該書由「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而成,儘管關於曹雪芹的生卒年月在「紅學」界一直存在歧見,但《紅樓夢》大體成型是在曹雪芹三十歲左右當可認定,因為第一回開篇即有第一人稱的作者自述,明言「將己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云云,過去人們認為「人生七十古來稀」,一個花甲六十歲即為「滿壽」,因之「半生」也就是三十歲。《紅樓夢》裡通過賈寶玉這一藝術形象痛詆「國賊祿蠹」,視科舉功名如糞土,那當然是曹雪芹自己思想感情的體現,他「無材補天」,有心鑄「夢」,若揮毫書寫「三十功名塵與土」,也正好抒發出了自己把仕途經濟即所謂「功名」棄之塵土的理念豪情。
倘若《北京晚報》所披露的凌先生搜集到的標明是「曹雪芹書」的對聯,僅僅是上半聯能引出我們的豐富聯想,倒也罷了,更需注意的是那下聯的字句「八千里路雲和月」。岳飛筆下的「雲月」雖也有超出字面以外的意蘊,卻並非是指人物,但在《紅樓夢》的文本裡,「雲」指史湘雲,「月」指麝月,卻是明明白白的——「紅學」界稱作「王府本」的抄本上,第十八回前面有總批,是以題詩的形式寫就的:「一物珍藏見至情,豪華每向鬧中爭。黛林寶釵傳佳句,豪宴仙緣留趣名。為剪荷包綰兩意,屈從優女結三生。可憐轉眼皆虛話,雲自飄飄月自明。」前五句是我們能從現存的前八十回文本裡可以看到的情節,後三句則是在透露八十回後的故事(若尚未寫出,亦是已成熟的構思)。「屈從優女結三生」是怎麼回事這裡且不討論。「雲自飄飄」指史湘雲後來有一段淒慘的飄遊生活,這與正文第五回關於史湘雲的「判詞」「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雲飛」,以及《樂中悲》曲子裡「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完全吻合。「月自明」則是指麝月到故事最後仍能守在賈寶玉的身邊。《紅樓夢》正文裡用宋人詩句「開到酴醾花事了」來暗示麝月是書中「如花美眷」的最後殘存者,脂硯齋批語裡有多處暗示麝月最後作為侍女獨留在了寶玉身邊(第二十回脂批說八十回後襲人出嫁後有「好歹留著麝月」的留言)。據周汝昌先生考證,脂硯齋與畸笏叟實系一人,就是書中史湘雲的原型,她經亂離漂泊之後最後得以與曹雪芹重新聚合,而她在第二十回書裡寫到麝月獨自看屋子時,批道:「麝月閒無語,令余鼻酸,正所謂對景傷情。」實際上我們今天從正文裡可以看到,在那段情節裡麝月說了不少話,寶玉還給她篦頭,並沒有什麼值得傷感的因素,因此,只能把這批語理解為,脂硯齋寫批語時,麝月的原型就在她身旁,「閒閒無語」,而那幾句批語後面註明是「丁亥夏」,彼時曹雪芹已經去世好幾年了,她們兩個與曹雪芹共渡了最艱難歲月的貧女,從曹雪芹遺稿裡溫習著往日的富貴溫柔,面對著當下的淒涼處境,自然會對景傷情而鼻酸墮淚了!這樣看來,「雲自飄飄月自明」的含義十分豐富,表明麝月在襲人嫁給蔣玉菡後,得以獨留在寶玉、寶釵身邊,而寶釵死後,她又終於能和亂離後與寶玉邂逅的史湘雲匯合到了一起,甚至在曹雪芹去世後兩人還「雲自飄飄月自明」——史湘雲再次陷於漂泊惡運,而她「閒閒無語」,依然是「最後的月亮」。
這樣看來,在曹雪芹創作《紅樓夢》期間,有兩個女人在他身邊,一個「雲」即有文化能幫他寫作的脂硯齋,一個「月」即書中麝月的原型;「月」沒什麼文化,但不僅可以分擔生活重擔,也成為他和脂硯齋「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風月憶繁華」的活見證。在這種情況下,曹雪芹假借「八千里路雲和月」的現成古句來抒發他們歷盡千辛萬苦終於又相依為命,就十分貼切自然了。
北京凌先生搜集來的「曹雪芹書」以岳飛詞句構成的對聯瓷字,真偽尚待專家們進一步鑒定,我非專家,又未見到實物,只是覺得曹雪芹有可能利用岳飛的句子來暗抒他的胸臆隱情。通過關於得知瓷字消息後的一系列聯想,我主要試圖表達這樣一個意思——曹雪芹的《紅樓夢》,其藝術手法上的一大特色,就是充分開發、運用漢字漢語在語意、語音上的多義、諧音等功能,在看似隨手拈來的文句裡,一擊兩鳴,一石三鳥,一聲也而兩歌,一手也而兩牘,或背面敷粉,或暗度金針,意蘊深遠,精彩絕倫。這一份我們自己民族的寶貴美學遺產,實在需要認真繼承,發揚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