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之死(11)
妙玉之死(11)
且說妙玉在畸園中安頓下以後,移步池邊,猛然見到那座「倒亭」,心中如被磬槌敲了一下,幼年往事,驀地湧回心頭,不禁凝如玉柱,良久無言。
陳也俊踱到妙玉身邊,問她:「水鏡中的亭子,望去如何?」
那妙玉心在酥癢,臉上卻空無表情,淡淡地說:「未免膠柱鼓瑟了。」
陳也俊道:「我這園裡很有些怪石,你無妨用以破悶。」
妙玉道:「你們檻內人,時時有悶,需求化解。其實何用苦尋良方。只要細細參透『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這兩句好詩,也就破悶而出,有大造化了。」
陳也俊便知,妙玉是難從檻外回到檻內了。不過他仍心存癡想,指望憑藉著「水滴石穿,繩鋸木斷」的耐性,漸漸地,能引動妙玉,邁回那個門檻。
二人在園中款款而行。妙玉畢竟是「畸人」,而非正宗尼姑,指點著那些怪石,道:「我曾有句:『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其實不過是憑空想來,沒曾想你這園子裡,觸目皆是如此。可見心中的神鬼虎狼,是很容易活跳到心外,倒讓人防不勝防的。」陳也俊聽在耳中,雖覺怪異難解,卻也品出了些潤心的味道。那妙玉實可謂「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她「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她拚命壓抑「不潔之欲」,以空靈高蹈極度超脫來令任何一個接近者尷尬無措、自覺形穢,求得精神上的勝利,可是,究竟有幾個人能理解她、原諒她,甚至喜歡她、愛慕她呢?那大觀園裡,李紈對她的厭惡溢於言表,就是自稱跟她十年比鄰而居,乃貧賤之交,並以她為半師半友的邢岫煙,背地後也苛評她道:「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成個什麼道理!」惟有賈寶玉說過,她乃「世人意外之人」,算是她的一個真知己;但那賈寶玉在妙玉心中,原只是想像中的陳也俊之替代物;現在陳也俊真的活現於自己面前,究竟能否如賈寶玉似的,是個些微有知識的人,那還真是個謎哩!妙玉心中掙扎得厲害,尋思中不禁瞥了陳也俊一眼,陳也俊原一直盯住她看,二人目光短暫相接,擊出心中萬千火星。忙都閃開了。
妙玉下榻於畸園角上一處另隔開的小小院落裡。那裡面有七八間屋子,內中一應傢俱用器色色俱備;屋子只是原木青磚,不加粉飾,琴張等將其中正房佈置成禪堂,四個人安頓下來,倒也儼如櫳翠庵再現。陳也俊有意不問妙玉住到幾時——他心下自然是企盼就此永留——妙玉也不明言究竟為何飄然而至,更不申言欲住多久。畸園來畸人,倒也對榫。
兩日過去,傍晚時分,嬤嬤們在櫥下備齋,琴張出園去附近集上買線回來,逕到妙玉書房報信;當時妙玉正在給焦尾琴調弦,見琴張神色不對,且不理她;琴張報說:「集上的人議論紛紛……」妙玉截斷她道:「攘攘市集,乃檻內最穢之地,你快莫在我面前提起。且你既買妥青線,快將琴囊破處補好,方是正理。」琴張道:「實在是此事師父不能不知——那賈寶玉,已被官府捉拿,因他拒不交代成瓷藏匿地點,故每日過堂被拶得死去活來,收監時脖子、手、腳九條鏈子鎖住,站在鐵蒺藜籠裡,稍一晃蕩,立刻刺破皮肉……」妙玉理弦之手,不禁木然,心如刀剜,卻不動聲色;琴張說到最後,忍不住議論說:「師父莫又要嗔我妄聽多嘴,實在這事跟咱們關係非同一般。那賈寶玉也著實可憐可歎!集上的人都知道,皇上把賈家所有的古董文玩都賞給那忠順王爺了,說那賈寶玉藏匿成瓷名器,是欺君重罪,那忠順王爺有這個由頭,自然不見成箱的成瓷,絕不會甘休!那審案的官兒,也巴不得討王爺的好兒,為讓那賈寶玉招出真相,只怕是還要施予酷刑。那王爺雖奉旨坐船南下,去驗收浙江海塘工程,卻留下了話,一旦那賈寶玉招供,搜出了成瓷,要徑送他的任所,親自目驗。集上有人說,那賈公子也不知為何死不開口,人都是肉做的,你那成瓷就是藏給子孫,自己被打個稀爛,又有何意義?不如招了算了,尚能留下一命……」琴張說時,隨時準備著讓妙玉截斷,這回卻居然容她一口氣道出了如許多的話來,不禁微微詫異,自己先停頓了,只望著妙玉,也不知該不該再放肆直言……那妙玉也不責她,也不催她,調琴弦的手指微微顫動著,一根弦繃得越來越緊……琴張料無妨,遂繼續議論說:「……我聽了真有點害怕,那賈寶玉要把咱們供了出來,可怎麼是好?只怕是他早晚要讓酷刑逼著招供出來……他雖可憐,咱們可是危險了啊!多虧陳公子這地方十分的隱蔽,又有他著意保護,即使那賈寶玉說出來是咱們才有祖上傳下的成瓷及許多的珍奇之物,一時那忠順王爺也無處尋覓咱們……再說,我還有個想法,退一萬步,那忠順王爺真找上門來了,咱們的東西又不是那榮國府的,本不在查抄、賞賜之列,難道他竟強奪不成?……」這時妙玉指下的一根琴弦猛地斷了,倒把琴張嚇了一跳;妙玉定了定神,吩咐琴張:「你且縫補琴囊。我累了,且去歪一會兒,莫來擾我。」
琴張縫補琴囊時,漸漸消退了在集上所聽消息的刺激。齋飯熟了,飄來麵筋的香味。嬤嬤來請師父和她用齋了。
8
張家灣大運河渡口,碼頭邊舟船雲集,航道中的大小船隻,有揚帆下行的,有收帆待靠的,一派繁忙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