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之死(13)
妙玉之死(13)
那花船上的琵琶女,不是別人,便是史湘雲。原來她未及出嫁,兩位叔叔便被削爵判罪,家產罰沒,所有人口盡行變賣,她被輾轉賣了幾次,這時流落在瓜洲渡口,每日被遣在花船上,由鴇母監督和另幾位姐妹兜攬生意;她因有些咬舌,唱工自然不如其他姐妹,只能以演奏琵琶等樂器取悅客官,為此被鴇母打罵也非止一日。被妙玉喚上船後,兩個人呆在船艙裡,妙玉關攏了門窗,也不曾有琵琶彈奏及吟唱之聲,移時,只有幽幽的哭泣之聲逸出,究竟兩個人都說了些什麼,別人何以得知?那守衛在窗外的焙茗,不曾認出史湘雲來,只管望著江水發愣。
且說琴張回到船上,進到妙玉的艙房時,艙房面貌已恢復如初。琴張本想報告些岸上的見聞,卻見妙玉已命船工與焙茗將她事先作了記號的四隻箱子,擺放在那裡,頗覺詫異;未及開口問,妙玉便對她說:「琴張,我們就此要別過了。」琴張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且連為什麼也問不出來了。妙玉沉靜地說:「這些年來,你跟著我,真難為你了。也不是謝你,也不是補償你,這只最重的箱子,你拿去。裡頭有什麼,打開自然明白。兩位嬤嬤,也很不容易,那兩隻箱子是給他們的。這只最輕的麼,焙茗護送我幾天,麻煩他了,轉交他吧。這四隻箱子的鎖,我都給你們換了尋常的,鑰匙都在鎖上,你們各自管好吧。」琴張這才急著問:「師父要到哪兒去?這裡才是瓜洲,還沒過得大江,離蘇州還遠呢!臨出京的時候,您不是說,我們還可能要走得更遠,說不定要去杭州麼?我還當您要帶我們去靈隱寺呢!」妙玉說:「我要帶上六隻箱子,在這裡下船了。」琴張急得哭了,因問為何要在這瓜洲下船,且為何棄她不要?並發誓要追隨妙玉,不願自去。妙玉道:「我去一架枯骨那裡,往爛泥潭裡跳,比如下地獄了。這是我的運數。你為何要白賠在裡面?」琴張聽不懂她的話,但知師父從來是主意既定,駟馬難追,九牛難拗,哀哀地哭個不停。妙玉竟由她哭個痛快。
9
翌日,在京誠和瓜洲渡發生了兩樁性質相同的事情——都是惟有「世人意外之人」才做得出來的。
在京城,賈寶玉到官府自首,使甄寶玉獲釋。本來,甄寶玉被冤屈的消息,蔣玉菡、襲人等一直不讓賈寶玉知道,但這件事終於還是被賈寶玉聽說了,他趁藏匿他的人不備,走出了那處所,逕直去了官府。不過他當然不會說出成瓷收藏者是妙玉這一真相,為使妙玉有更從容的時間躲藏到最安全的地點,他對官府說他家的成瓷可能藏在了大觀園沁芳閘底下,官府於是派公差去挖掘,那工程很麻煩,先要抽乾積水,清掉淤泥,才能進一步尋找。最後不可能找到,賈寶玉自知難免一死。但他自從林黛玉沉湖後,已離家出走,當過一回和尚,對生死問題已有憬悟;後他還俗與薛寶釵成婚,兩人只是名分上的夫妻,並無房中之事;兩府被抄後,他也身陷縲紲,更看破了生關死劫;因此為解脫甄寶玉、掩護妙玉,他不僅視死如歸,心境還格外地平和安詳。
在瓜洲渡,琴張、兩位嬤嬤,還有焙茗,被妙玉遣散,他們帶著妙玉贈予的箱子,各奔前程;那焙茗用那箱裡的贈物換了許多銀子,贖出自己,並設法尋到了原寧國府的丫頭?蛀兒,結為了夫婦——此是後話。
琴張等分別離去後,妙玉便帶著六隻箱子,逕到忠順王爺面前去出首。她平靜地對忠順王爺說:「你所追查的那成瓷五彩小蓋鐘,出自我處。那日賈府老太太等到我那櫳翠庵裡喫茶,因她只吃了半盞,就遞給她家一個窮婆子親戚吃了,我嫌那婆子骯髒,不要那蓋鍾了,是賈寶玉看不過,要去贈給了那窮婆子的。當日寶玉在山門內將那蓋鍾遞與了老太太的一個小丫頭,當時叫靛兒,如今就在你府裡,改叫靚兒了——此事可與她當面對證!你以為那賈府有多富貴?他們哪兒來的成瓷珍藏?若不是我家祖上將世代搜羅的珍瓷奇寶傳給了我,我也不能有這許多!不是我說狂話,我這些箱子裡任一樣東西,只怕你把寧、榮二府用篦子篦過,再掘地一丈,也未必找得出一樣旗鼓相當的!光你看迷了眼的成瓷小蓋鐘,就還有許多,更不消說還有比那珍奇百倍的稀罕物兒,也不光是宋朝的柴窯、汝窯、官窯、哥窯、成窯的名瓷,舉凡元朝的青花五彩瓷、明朝的永樂窯、宣德窯、成化窯出的瓷……我這些箱子裡都有!也不光是名瓷,其餘的寶貝多得很,像晉朝王愷先珍玩過、後來宋朝蘇東坡又鐫過字的葫蘆飲器,整只暹羅犀牛角精雕出山水樓閣的缽杯……王爺雖一大把年紀,此前怕也未必見識過吧!……」一番話把王爺聽得心中怦怦然好不垂涎,因道:「既如此,你快打開這些箱子,讓我一一過目!」妙玉冷笑道:「取出幾樣讓王爺過目,原也容易。只是王爺過目後,要趕快發話放人才是,若不把那賈寶玉放出,我是絕不開箱的。」王爺道:「若真是成瓷等珍寶都在你處,那賈寶玉確實沒有,倒也可以放人。」妙玉道:「你且下文書,讓驛站速遞京師,發話放人。」王爺道:「你且開箱,我目驗後,你話不虛,我全數收下,那時自然可以依你所求。」妙玉冷笑更深,因道:「豈有此理!我帶箱子來此,為的是證明賈寶玉無辜,你放人本是應當的;聖上的王法,抄家不涉及家廟;雖把賈家的文玩珍寶賞給了你,卻並不包括家廟裡的東西,何況這些東西是我祖上所傳,並非賈氏所有,王爺憑什麼全數收下?」那王爺雖為妙玉的抗辯所激怒,但妙玉的美貌,他乍見時已心中酥癢,而應答中的那一種冷艷,更令他意醉神迷,遂爽性霸道地宣稱:「你既來了我這裡,怕就由不得你了!我給你定個窩藏賈氏財產的罪名,易若反掌!你帶來的這些個箱子,我全收了不算,連你這人,也別想走脫了!把你先枷號起來,拶你幾堂,就算是屈打成招吧,我總是立於不敗之地,你到何處喊冤?何人敢為你申冤?」妙玉此時笑出了聲來,環顧在場的下屬軍牢僕眾——他們均屏息侍立,低眉順眼,不敢稍有表示——朗聲道:「眾位都聽清了!這就是王爺、欽差大臣的金言玉語!原來一貫只是這樣的本事!我料到如此!」又笑對王爺說,「你這一架枯骨!你這一塘泥淖!我今天既敢登門拜訪,便『既來之,則安之』!好好好,我箱子留下,人也不走!只是你務必即刻寫下文書,命驛站速送京都,速速把賈寶玉放出!」王爺大怒,拍案道:「你一個尼姑,竟敢跟我發號施令!你腔子裡有幾個膽?你且先給我打開一隻箱子!」妙玉只是不動,王爺命下屬們:「給我強行打開!」下屬去看那箱子,原來每隻箱子上都用一把怪鎖鎖定,那鎖並不用鑰匙來開,是九連環的模樣;妙玉冷冷地說:「你們誰也開不了,這九連環鎖需得我親自來解,你等就是在旁看著,怕也難學會——莫說不能強行開箱,就是我自己,倘有一絲差錯,箱子裡設有機關,它便會猛地發作,將裡面的瓷器立時夾成碎片。這是我祖上為防偷盜,特特製作的,解九連環鎖的工夫,傳到我已是第五代了。你們要想將箱裡的珍瓷盡行夾碎,我也無奈!」王爺將信將疑,忽然一跺腳,指著一隻箱子,命下屬取鉗子來,強行把鎖扭落,下屬剛把鎖頭扭動,只聽箱中霍啷啷一陣亂響,掀開箱蓋,果然裡面所設的竹夾已將所有珍貴瓷器盡行夾碎。妙玉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王爺暴怒,對妙玉大吼:「你給我解鎖開箱!不開,我殺了你!」妙玉道:「殺了我,是我的造化。」只管閉眼念佛。王爺見她那閉眼念佛的模樣,竟更嫵媚撓心,心想畢竟不能人財兩空,而應人財兩得,稍平了平氣,坐回太師椅上,喘了一陣,道:「沒想到,你倒厲害。原來你是樣樣都籌劃好了,跟我來作交易的。」妙玉道:「我本檻外之人,原不懂風塵中交易二字何意,但為拯無辜於冤獄,少不得自跳淖泥、甘墮地獄,竟到檻內,與你來作此樁交易。」王爺向左右下屬僕人等遞過眼色,均躬腰後退;妙玉笑道:「其實光天化日之下,擾擾人世之中,既作交易,何避耳目!你我兩方,在你來說,必欲人財兩得;在我來說,必欲那賈寶玉被釋且安全無恙。你不見我親手開箱、取出成瓷等珍奇古物,如何肯放人?我不見你真的放人,又如何肯真的開箱取寶?若不能真保證那賈寶玉的安全,我又豈甘白璧就污?」王爺問道:「你我皆不願受騙上當,這交易如何進行方妥?」妙玉問:「你在這瓜洲渡,還可滯留幾日?」王爺道:「在此依旨尚有附帶公務,需再停留四五天,八天後抵杭州,驗收海塘。」妙玉道:「好。不必到杭州去了結了。我帶來的六箱珍寶,已被你毀掉一箱,尚餘五箱;你下文書派驛馬速送京都,釋放賈寶玉後,我為你打開一箱;那賈寶玉釋放後,你要安排讓他即刻到張家灣登舟,晝夜兼程來此瓜洲渡;他路上每行一日,我給你解一把九連環鎖,大約打開三箱後,即可抵達,我要親自看到他,問明情況屬實,待放他走遠後,方打開那最後一箱——自然是登峰造極的一箱,裡面每一樣文玩,皆價值連城自不消說,只怕那奇光異彩、迷離閃爍,將你三魂六魄,盡悉攝去,也難抵擋。」王爺瞇著眼、咂著舌,獰笑著道:「每日開一箱,倒也是漸入佳境的法子,虧你設想得出。只是那最攝我三魂六魄的是什麼?何時方與我共入紅羅帳?如無此樂,那賈寶玉我到頭來是不能放掉他的!」妙玉咬牙道:「你須知道:佛能捨身飼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