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俞平伯:穿行蒼涼  文·南焱

附錄:俞平伯:穿行蒼涼  文·南焱

附錄:俞平伯:穿行蒼涼  文·南焱

樂知兒語說《紅樓》

附錄:穿行蒼涼(俞平伯)  文·南焱

   

在解放前就已享譽海內外的俞平伯,同樣沒有躲過那場史無前例的浩劫,雖然在1986年得到徹底平反,但32年的政治陰影籠罩著他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與俞平伯生活了42個春秋的外孫韋柰教授在回憶外公晚年淒涼的生活境況時,年過半百的他哽噎著,讓傷痛的眼淚又回到了內心……

情緣

1917年,俞平伯18歲娶了舅父許引之的女兒許寶馴為妻,這對姑表親相伴60多個春秋,他倆的感情已被文壇傳為佳話。

據韋柰說,俞家和許家在浙江都是大戶,到俞平伯這一代已是三代姻緣。也許是家世和自身太過親近,他們的愛情真正演繹了世紀絕唱。自結婚後他們就不曾有過長時間的分離,抗戰時期,北平淪陷,日本人曾多次希望俞平伯能與他們合作,都遭到拒絕,若不是他的老師周作人從中周旋,他可能要進班房。那時家裡非常清苦,上有老下有小,若為日本人做事,收入會相當可觀,日子一定好過些,但他沒有。妻子許寶馴深深理解丈夫的愛國之情,她挑起了家裡所有的活。

結婚三年後,俞平伯自費赴英國留學,誰知去了沒多久就回國,有人說,他穿不慣洋衣服,吃不慣洋飯;還有人說是丟不下夫人。大多數人都堅信後者,因而此事曾一時傳為美談。

60年代末,俞平伯被下放河南,原本夫人是可以不去的。但當許寶馴得知這突來的消息後,二話沒說,收拾起行囊就隨夫君而去,沒有絲毫猶豫。1974年,許寶馴得了一種奇怪的病,因此病發展態勢較慢,大家都沒重視,直到1976年3月,許寶馴才遵醫囑住院治療。俞平伯因行動不便,不能常去醫院探望,便書信往來,從3月中旬到4月不足一個月的時間,俞平伯竟寫了22封信,他的信多是詢問、關心,更多的是悄悄話:"本不擬作長書,日半夜裡夢醒之間得詩二句,另紙寫奉。我生平送你的詩不少,卻說不出我二人的感情之實況,因之我總不愜意,詩稿或有或否也毫不在乎。這兩句用你的口吻來描寫我,把我寫像了(我想是非常像,你道如何?)。就把雙感情也表現出來了。近雖常和聖陶通信,卻不敢寫給他看,怕他笑。只可寫給您看看,原箋請為保存。上面的款識,似青年時所寫,然已八旬矣……"

1982年2月7日就在妻子去世的前一天,俞平伯展開日記,詳細記錄了許氏生病的全過程。妻子死時,他就睡在她的身邊,深切地感受了在生死之間的痛苦與幸福。

妻子的死對俞平伯無疑是個沉重的打擊。韋柰回憶說:"自外祖母離開外公後,他變得寡言少語多了,每天大部分時間都是把自己關在臥房裡,因為那裡放著我外祖母的骨灰。我相信,在那裡自有他的,一個旁人無法涉足的天地,那是他的世界,他們的世界是一個充滿著愛的永恆的世界……"

在他病重期間,他無論如何不肯離開放著許氏骨灰的臥室,並且已親筆擬好與許氏合葬的碑文:"德清俞平伯,杭州許寶馴合葬之墓。"這些是出於家人預料之外的,正當全家為碑文發愁時,韋柰無意中尋到俞先生這份愛情的"墓誌銘",他們的故事,真可謂是愛情中的經典了。

人緣

俞平伯天性率直、善良,他不僅用筆關注生活的底層、珍愛友人的情誼,而且用生命親歷了廣泛友愛中的每一個生動的細節。

據韋柰回憶,1966年"抄家"後不久,他在單位裡作為"反動學術權威",首批被揪了出來,他每天都必須到單位聽報告。那時"大串連"轟轟烈烈,公交不堪重負,年近七旬的他每天要擠公共汽車無疑是件痛苦的事。一次,俞平伯無意中結識了與自己年齡相仿的三輪車伕老錢頭。當時老錢頭帶著紅衛兵的袖套,在蹬三輪的行列中沒人敢惹。他見到俞先生總感到這"臭老九"與眾不同,於是每天早晨,就在俞家樓下的公路邊等,晚上,他又準時在單位門口遠遠地守候。這兩個鐘點,有客時也被他推了,每次收俞先生的車費,他總要打折。春夏秋冬、寒暑往來,俞平伯都是坐著他的三輪車,直到離京赴"五七"干校,老錢頭還專程到車站去送行。俞平伯從干校回京後,特地讓韋柰去找老錢頭,但沒有找到,後來從別的車伕那裡得知老錢頭已經死了。為此,俞平伯還難過了好一陣子。

俞平伯對生活的灑脫和待人的誠意,對外孫韋柰影響至深。他回憶說,自河南回京後,他們家每年都會收到俞平伯干校房東顧家千里迢迢寄來的一刀鹹肉,儘管收到的時候已不新鮮,但那份心意給俞家不知增添了多少歡樂。當俞平伯得知顧家要裝電燈,卻買不到電線時,馬上要韋奈買了寄去。韋奈說:"評論家評論他的詩詞、散文有股澀味,但他的為人卻一點也不澀。"

1990年,90歲高齡的俞平伯因腦血栓再度中風,只能在床上度日,談話和思維已斷斷續續讓人不可捉摸。但一天下午,他突然把韋柰叫到床頭,讓他取出存放零用錢的壁櫃,用含糊不清的碎語對韋柰說:"拿……拿200元出來。"韋柰迅速將錢拿出來,送到他眼前。他又接著斷斷續續說:"送……送給……寫文章的人。""寫文章的人太多,送給誰?"韋柰把外公所知道寫文章的人說了一遍,當提到潘耀明這個名字時,他點了點頭。這個人是俞平伯的香港朋友,他為俞先生1986年訪問香港講學做了大量的工作。

韋柰說:"我當時緊捏著手中的200元錢,激動得熱淚盈眶。200元,這個數目太小了,然而,那份在半昏迷中仍流露出的友情,價值該有多重。接到潘耀明致謝的回信,外公已聽不懂我對他講了些什麼,他也不能記住這件事了,但我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

"紅"緣

俞平伯的晚年境況是淒涼的,自夫人許寶馴病逝後,這種情景更為突出,他幾乎到了足不出戶的程度,客人來了也不願接見,常獨自悶在屋裡,並且時常半夜三更大喊大叫,甚至有時喊出:"我要死……"當家人驚奇地趕到他的房裡,卻發現他好好的。80年代張賢亮到北京拜訪俞平伯時,曾親歷過此景,並就此寫過文章,認為俞平伯的這種表現是鳴心中之不平。

1954年在那場關於《紅樓夢》研究的批判中,俞平伯成為首當其衝的批判對象。但他仍然堅持對紅學研究。1958年出版了他和王惜時校注的紅樓夢八十回校本,這之後還寫了甲戍本《紅樓夢序》,1963年為紀念曹雪芹逝世200週年,他還發表了著名的《關於十二釵的描寫》。直到文化大革命期間,他留存的有關《紅樓夢》的全部資料、筆記毀於一旦,他才終止了一切研究工作。

1969年俞平伯被下放河南「五七」干校,後在周總理的親自過問下才得以返京,1975年應周總理的邀請參加了國慶招待會,這個會無疑讓他多年坎坷的生活有了些亮色。1986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為俞平伯從事學術活動65週年舉行慶祝會,胡繩院長在大會致詞中,為俞平伯在1954年因《紅樓夢》的學術問題而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徹底平反。然而32年的陰影,如何能一朝祛除。

韋柰說:「從1966年到1986年這20年中,外公從來不公開談《紅樓夢》,我的外祖母時刻在'嚴密監督',我們在家也很少提紅樓夢。1986年11月,外公去香港演講《紅樓夢》研究,若是外祖母在世,恐怕不會成行。」

俞平伯後來曾悲憤地說:"老實講,我還有很多想法,例如我一直想搞的《〈紅樓夢〉一百問》,還有過去所談的也有許多不妥之處,應予糾正。但手頭沒有資料了,還搞什麼。"《紅樓夢》的研究讓俞先生蒙受了半輩子的不白之冤,但《紅樓夢》的情結一直埋在他內心的深處。

據韋柰回憶,1990年6月病重後,處在半昏迷狀態中的俞先生每次見到他,總重複說一句話:"你要寫很長很長的文章,寫好後拿給我看。"那時,這話讓韋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久,韋柰才知道外公的話與《紅樓夢》的後40回有關,但他還是搞不清楚外公的真正意圖。那時,俞平伯已病入膏肓,思維只能出,不能入。經過反覆斷斷續續的對話,韋柰終於弄清了他的想法,他要重新評價後40回。並且用顫抖的手寫下:"胡適、俞平伯是腰斬紅樓夢的,有罪。程偉元、高鶚是保全紅樓夢的,有功。大是大非,千秋功罪,難於辭達。"他還親口對韋柰的母親俞成說:"我不能寫了,由你們完成,不寫完它,我不能死!"

韋柰激動地說:"外公在晚年,很少談《紅樓夢》,不想在病中,仍念念不忘地牽掛它。這是壓抑了多年的一次總發洩、一次反彈。如果沒有1954年那場不公正的批判,如果沒有動亂的10年,如果為他平反的紀念會能早些舉行,也許就不會是這樣。我相信他定是帶著對《紅樓夢》的惦念和不甘心離開人世的。"

親緣

在俞平伯的孫輩中,惟有韋柰與外公在一起生活的時間最長,從2歲就相伴,直至外公生命的最後一刻。

韋柰10歲時,外公就讓他熟背唐宋詩詞,誦讀四書五經。而他與外公真正的交流是在他下放到農村後。那時,他才20來歲,就在外公被貶到河南的那年夏天,他抽農閒放假,大包小包買上外公喜歡吃的罐頭等食品,趕往河南。就在見到外公的一剎那,他簡直無法相信兩位老人住的地方是一間簡陋的茅草房,有門無窗,後開一尺見方的小口於後牆,四壁透風,門是秸桿扎的。韋柰無法想像他們是怎樣生活的。當外公與他握手擁抱後,第一句話就是:"這裡逢雙日有集市,明天一早我們去看看,可以買些吃的回來。"短短幾句話,讓韋柰吃了"定心丸",他感到外公、外祖母在這裡生活的相當坦然。這種豁達的品性,無疑給韋柰當時茫然的心緒點亮了一盞希望的明燈,他自河南回到京郊農場,開始發憤自學。

在家裡外公是棵大樹,但這棵大樹只是信念和知識的大樹,俞平伯絲毫沒有讓後輩有乘涼的感覺。韋柰說:"我們家裡每個人都靠自己的努力,外公從未幫我們辦過一件事,他這棵大樹不好乘涼。"他說,他之所以有今天,全是自己的奮鬥。

就在北京舞蹈學院招考教師那年,韋柰的專業課全部通過,但在政審時被學校卡住了,外公的好友葉聖陶先生得知後很氣憤,就立即打電話給廖承志,廖承志辦公室便打電話到學校說:"如果韋柰的專業課通過,你們不應該在政審上卡他。"儘管這件事受到葉老的幫助,但俞平伯也是事後才知道的。

在孫輩中,韋柰是外公最寵的一個。在外公面前,他的話也最具權威,外公的脾氣倔是出了名的,有病不看醫生、不吃藥,這時在大家都做不通工作的情況下,韋柰出面做,如果韋柰說服不了,那麼家裡再也沒有人能做通了。1990年,俞平伯病重前,就提前將他的日記手稿和部分未發表的關於《紅樓夢》的文稿交給韋柰,囑待他死後再去發表。直到外公離世,韋柰一直守在身邊。

位於香山腳下的外公墓地與韋柰現在工作的學校相隔很近,他說,他每年都要到墓地看望兩次,而每次去他的靈魂就得到一次淨化。這也許就是他退休後為什麼又選擇民辦藝校的註腳,這也許就是他始終一介布衣,淡泊明志的出處吧。

回樂知兒語說《紅樓》目錄  上一頁

紅樓夢相關
紅樓夢人物
紅樓夢典籍
紅樓夢大全
古詩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