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妻考
第一節 引論:賈蓉的地位
大家都知道,賈蓉原配是秦可卿,早死,後續娶,曰「賈蓉之妻」。脂本上續絃「許氏」,程高本為「胡氏」。
有關賈氏家族之長房寧府,第二回中冷子興是這樣「演說」的:
子興歎道:「當日寧國公與榮國公是一母同胞弟兄兩個。寧公居長,生了四個兒子。寧公死後,賈代化襲了官,也養了兩個兒子。長名賈敷,至八九歲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賈敬襲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餘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喚賈珍,因他父親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讓他襲了。他父親又不肯回原籍來,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羼。這位珍爺倒生了一個兒子,今年才十六歲,名叫賈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這珍爺那裡肯讀書,只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人敢來管他。……」(第二回)
因此,賈珍是現任賈氏家族的族長,這個在第四回也有明確交待:
雖然賈政訓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則族大人多,照管不到這些,二則現任族長乃是賈珍,彼乃寧府長孫,又現襲職,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則公私冗雜,且素性瀟灑,不以俗務為要,每公暇之時,不過看書著棋而已,餘事多不介意。(第四回)
於是推進一步,我們便知道了,按照賈氏家族的承襲規矩,身為賈府長房重長孫的賈蓉,如果不出什麼意外的話,將理所當然地成為賈氏家族的下任族長。也只有站在這個角度來考察賈蓉及其身邊的人和事,多半才會引起我們的些微興趣。原因無它,如果說自稱「絳洞花王」的賈寶玉實際上反映著紅樓女兒的命運走向的話,那麼與之年齡地位相對合拍的賈蓉則反映著整個賈氏家族「男人世界」的未來走向。
而要考察賈蓉及其身邊的人和事,最親密的莫過於夫妻了。這可算是我此篇考察原配、續絃兩位「蓉妻」的引論交待。
第二節 原配蓉妻的地位
賈母是目前賈氏家族最高輩分的代表,也是《紅樓夢》中的主要人物。我們可以說,賈母最瞭解賈氏家族的上代歷史。因此,她對於賈氏家族中某人的看法態度,也就承襲著賈家那個「上代祖輩」對這個人的評價與期盼。另外,由於《紅樓夢》中對寧府的描寫不像榮府一般全面而細緻,那麼作為榮府老太君的賈母,其對寧府人等的看法,就又帶著「冷眼旁觀」的味道,愈加引起我們的重視。在《論賈敬》一文中,我對賈母的態度就曾給予特殊的關注,將其作為考論賈敬的重要依據。在此篇賈蓉考論,我想再次運用這個思路。
賈母對賈蓉原配可卿的喜愛是盡人皆知的。在第四回中就明確交待了賈母給予可卿的他人無法超越的「定論」:
賈母素知秦氏是個極妥當的人,生的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見他去安置寶玉,自是安穩的。(第五回)
「極妥當」說的是品行,「裊娜纖巧」說的是相貌,「溫柔和平」說的是性情。最重要是最此一句總論,「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它傳遞了兩個重要信息。第一,它告訴我們,賈母擇媳的品行、相貌和性情的具體標準。第二,它告訴我們,在賈母的所有重孫媳中,可卿是她最喜歡的「第一得意之人」,沒有人可以超過可卿。
按說,賈母對可卿的這個最高評價,夠明確的了吧?但是,我覺得還不夠。有關這個「重孫媳中第一得意之人」,我還想再多說兩句,請君細思之。
首先,我想請問,賈母對可卿的此一評價,其考量比較的範圍是哪些人?如果賈母說的是將可卿與小說中無名無姓甚至從未出現的賈氏家族旁支旁脈的重孫媳婦相比,那麼,從評論效果的角度說,這個「第一得意」還有什麼意義呢?說實在的,賈母大概連那些「滴滴答答」(鳳姐語)的旁支重孫媳婦連認都認不清楚呢,談何任用得「妥當」「安穩」與否?未曾任用,談何比較評價?可卿的這個「第一」也太不值錢了。另外,此處的具體情節背景說的是賈母對於安置自己寶貝孫子寶玉的重孫媳婦的信任。試問,其他旁支旁脈的重孫媳婦有這個被比較的資格、機會與地位嗎?
因此,我們應該假設,小說此處特別點出賈母對重孫媳婦的考量,其比較範圍是基於榮寧二府的。然而,基於此一假設,我們再來看看,寧榮二府中賈母的重孫媳婦都有誰呢?答案是:只有可卿一人。那麼,問題就來了。因為,除非我們硬說賈母在把可卿與那些賈氏家族旁支旁脈的重孫媳婦相比,我們就只能得出另一個符合邏輯的答案,賈母心中的對寧榮二府媳婦的比較範圍非止「重孫」一層,它可能包括了孫媳婦如鳳姐、尤氏、李紈,也可能包括了兒媳婦如邢、王二夫人。如果把這個「第一」作為一種象徵性的定論的話,這個比較的範圍甚至可能包括了未來可能的媳婦如寶釵、黛玉人等。其實,這個不是聳人聽聞。仔細去看看賈母對可卿的品貌性情的評價,它充分體現著「兼美」的內涵意義,也確實不是人間女子所可以達到的標準啊。
接下來,可卿生病,賈母焦急,專門派鳳姐探望:
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到交節的那幾日,賈母、王夫人、鳳姐兒日日差人去看秦氏,回來的人都說:王夫人向賈母說:賈母說:說著,一陣心酸,叫鳳姐兒說道:鳳姐兒一一的答應了。(第十一回)
老人心重,一句「可不叫人疼死」,溢於言表。而到可卿去世,大家可能只看到賈母擔心寶玉「風大」受涼一節:
(寶玉)從夢中聽見說秦氏死了,連忙翻身爬起來,只覺心中似戮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聲,直奔出一口血來。襲人等慌慌忙忙上來搊扶,問是怎麼樣,又要回賈母來請大夫。寶玉笑道:說著便爬起來,要衣服換了,來見賈母,即時要過去。襲人見他如此,心中雖放不下,又不敢攔,只是由他罷了。賈母見他要去,因說:寶玉那裡肯依。賈母命人備車,多派跟從人役,擁護前來。(第十三回)
然而,老人的心疼與悲傷又何以言喻呢?在此,我要舉出另外三點賈母對可卿的「懷念」來,請大家仔細體會。
第一次表現,就在可卿剛剛死後,書中正面描述閤府上下對她的懷念。
那長一輩的想他素日孝順;平一輩的,想他平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他素日慈愛,以及家中僕從老小想他素日憐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第十三回)
白髮人送黑髮人,面對自己「第一得意媳婦」的死去,賈母暮年之人,焉能不傷悲落淚?
第二次表現,是在數年後的正月十五元宵佳節,老人再次想起了可卿,不知大家是否察覺?
賈母便說: 賈珍忙答應,又都進來。賈母道:賈珍忙答應了,又笑說:賈母笑道:賈珍答應了一個,便轉身帶領賈璉等出來。……這裡賈母笑道:(第五十四回)
雖然此處老人沒有提起可卿一個字,可是她對賈蓉的特別關注,她對「團圓」的特別強調,又有哪個字不滲透著老人對自己「第一得意媳婦」的懷念呢?此處賈蓉無言,大家無言,可又有誰心裡不明白老人的心思呢?又能說什麼呢?
第三次賈母對可卿的懷念,表現在她的另一次行動上,估計更加不為大家所察覺了,它還關係到續絃蓉妻的身份地位,我將在下節展開討論。
第三節 續絃蓉妻的地位
在第五十八、五十九回,皇家老太妃薨逝,可忙壞了賈府上下的「官眷」:
誰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凡誥命等皆入朝隨班按爵守制。敕諭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內不得筵宴音樂,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賈母、邢、王、尤、許婆媳祖孫等皆每日入朝隨祭,至未正以後方回。……離送靈日不遠,鴛鴦、琥珀、翡翠、玻璃四人都忙著打點賈母之物,玉釧、彩雲、彩霞等皆打疊王夫人之物,……臨日,賈母帶著蓉妻坐一乘馱轎,王夫人在後亦坐一乘馱轎,賈珍騎馬率了眾家丁護衛。又有幾輛大車與婆子丫鬟等坐,並放些隨換的衣包等件。是日薛姨媽尤氏率領諸人直送至大門外方回。賈璉恐路上不便,一面打發了他父母起身趕上賈母王夫人馱轎,自己也隨後帶領家丁押後跟來。(第五十八、五十九回)
首先值得一提的是一個有關賈蓉續絃姓氏的小考證。可卿死後,賈容續絃的第一此出場在第二十九回,脂本做「賈蓉的妻子」,並未給出姓氏,但是卻在第五十八回給出了脂本中賈蓉續絃為「許氏」。請注意上段引文,前面有「賈母、邢、王、尤、許婆媳」,後面有「賈母帶著蓉妻坐一乘馱轎」,則脂本作者意欲賈蓉續絃為「許氏」者甚明。然而程高本在第二十九回做「賈蓉續娶的媳婦胡氏」,在五十八回此處做「賈母婆媳」。其原因,或者程高手中所本第二十九回就有「胡氏」,或者也沒有姓氏,但程高並沒理解第五十八回的「許氏」即指賈蓉續絃,所以妄加添改。
其次,與我們的論題相關的是,在這裡,我們看到賈母一個非常反常的舉動,她要蓉妻坐進自己「命婦」的轎子。
再回頭看一眼賈母的擇媳標準,「賈母素知秦氏是個極妥當的人,生的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見他去安置寶玉,自是安穩的。」(第五回)如果我在上節分析說賈母的比較範圍其實超出重孫媳婦一層,大家心裡還有些嘀咕的話,那我們現在就說重孫媳婦這層吧,甚至就限制在「賈蓉之妻」這個點上吧。請問,這位在賈蓉原配妻子可卿去世之後續娶的許氏,其品格、相貌、性情、言談舉止,如何與可卿相比較呢?我想,問一百位《紅樓夢》讀者,一百位都會回答,「不知道」。為什麼?因為遍查《紅樓》前八十回,這位續絃蓉妻,雖然屢屢出現,卻都沒有說一句話!其唯一的一次「帶有個性」的動作就是:
一時賈珍進來吃飯,賈蓉之妻迴避了。(第五十三回)
由於據脂批可卿和賈珍曾有「淫喪天香樓」一段,此處「賈蓉之妻」對賈珍的迴避,愈加顯眼,襯托出這位「續絃蓉妻」許氏的沉默寡語、安守本分,和當年那位光彩照人、八面可人疼的「原配蓉妻」秦可卿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而正是這位無所作為,作者連一句話都不打算安排她說的續絃蓉妻,卻在第五十九回皇家老太妃薨逝的時候,被賈母親熱地拉進了自己「命婦」的轎子,一起進了宮。剛讀到這裡,不禁令人感慨,賈母可真是對蓉妻疼愛有加呀。如果沒有「秦可卿死封龍禁尉」,哪裡來的蓉妻的乘驕進宮?那麼,我相信,當老祖母將這位續絃重孫媳婦拉進自己轎子的時候,心中一定會懷念起自己那死去的重孫媳婦、第一得意之人秦可卿吧。從這個角度來理解賈母的舉動,其「反常」也就算說的過去了吧。
然而且慢,就算我們過了賈母反常這一關,可還有皇家反常那一關呢!我們不禁要問一句,既然說的是「凡誥命等皆入朝隨班按爵守制」,那麼和賈母同轎進宮的賈蓉妻子算什麼誥命呢?紈褲子弟賈蓉自己才剛剛是為了可卿喪事辦得風光些而花錢捐的「五品龍禁尉」的虛職,寧府的爵位還是他父親賈珍襲著,這個「誥命」是何時何故落到了這位無所作為的續絃蓉妻頭上的呢?
有關續絃妻子的反常的沉默無為,歷來被解釋為,因為她在小說故事情節發展中沒有實際作用,因此作者可以不必交待她的言談舉止。——且慢!那麼就請在通部《紅樓》中再幫我找出一位如此頻頻出現卻一言不發的人物吧?哪怕是極次要的人物!《紅樓夢》在人物語言塑造上的成就,盡人皆知。秦可卿的言談舉止,何等生動鮮明,富於個性。其故事情節更是轟轟烈烈,位居十二釵之列。而竟然卻接了這樣一位一言不發的「蓉妻」。賈母人等到底是如何擇的蓉妻呢?賈蓉又如何接受的這位續絃呢?豈不是太「玄妙無理」了。起碼,這個可說是呆板的人物創作,不能和那位妙筆生春的《紅樓夢》前八十回作者的筆端及藝術才華相稱。
說到這裡,我們不僅要問,既然這位續絃蓉妻在整部《紅樓夢》中是如此的無關痛癢,沒有特色,那麼,為什麼還要設置這樣一個人物呢?可能有人會說,這是一個作者想塑造卻還沒有塑造完成的人物。那麼,我卻覺得,如果反其道而思之,將續絃蓉妻理解為一個作者想刪節卻還沒有刪節乾淨的人物,倒來得更加能夠讓人接受!為什麼呢?請看下一節。
第四節 蓉妻的生死
談到《紅樓夢》的創作過程,大家都很熟悉第一回的那段交待:
(空空道人)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絕云: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第一回)
甲戌本在此有三條重要批語:
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懷舊,故仍因之。
若雲雪芹披閱增刪,然則開捲至此這一篇楔子又系誰撰?足見作者之筆狡猾之甚。後文如此者不少。這正是作者用畫家煙雲模糊處,觀者萬不可被作者瞞蔽了去,方是巨眼。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常哭芹,淚亦待盡。每思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不遇癩頭和尚何!悵悵!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甲午八月淚筆。
那麼,基本上,我們知道了,曹雪芹的撰寫工作,是在一到兩部舊稿的基礎上進行的。換句話說,我們現在所看到的小說《紅樓夢》中的部分人物情節,是取材於某一部到兩部舊稿的。至於說那些舊稿是否出自雪芹之手,其實無關緊要,因為雪芹所從事的是一個藝術創作的過程,無論其素材是來自於某部舊稿,或者某貴族家事,或者乾脆是曹家自己的歷史,那都是素材,絲毫不能動搖曹雪芹作為《紅樓夢》這部小說的藝術創作者的地位。就好比《三國》《水滸》的小說素材是來自坊間話本一樣,難道可以因此就抹煞羅貫中、施耐庵作為這兩部小說的藝術創作者的地位嗎?[注]
在這個前提之下,我們就可以坦然地接受,《紅樓夢》中確實存在著一些「修改的痕跡」甚至矛盾。比如著名的「大寶玉、小寶玉」的時序混亂,比如鳳姐的女兒「大姐」和「巧姐」的矛盾,等等,都是雪芹進行前後文字增刪、挪動故事人物情節時遺留下的痕跡。這沒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遮遮掩掩,倒將「官鹽變成了私鹽」,也不是實事求是的態度。
本著這個原則,我們再來看續絃蓉妻的反常問題,可能就能夠依稀看出一點「合理的解釋」來。——我認為,在雪芹的某部分素材舊稿上,這位「蓉妻」本是一位及其平淡的無聲無息的人物。她就像現在大家所看到的續絃蓉妻許氏一樣,表面上少言寡語,無所作為,直到最後,因為生病或者「醜事」而突然去世。她可能具有某些複雜的皇族血統或背景,才會在皇家老太妃薨逝的時候,和賈母同轎進宮。也正因為她是聯繫賈府與皇家的重要紐帶之一,其死之後,才有了賈府一陣如喪考*般的喪痛,也才有了代表皇家的北靜王的「超規格」的路祭。有關蓉妻之皇家背景,劉心武先生在他的《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中曾經給予多方探佚,為一家言,我在此並不想過多枝蔓。我只想下一個總體估計:原來的蓉妻並不是一位有聲有色的人物,但是她在賈府有著足以令賈母親熱地拉進自己進宮的轎中,而其他諸位老少夫人媳婦們卻毫無怨言的特殊地位。另外,她死得其實比較晚,甚至是引發賈府失勢的「悲音先兆」。
而現在大家看到的這位早在前十三回中就如流星般耀眼閃爍著飛逝的秦可卿,卻是一位被曹雪芹從後面挪到前面,然後徹底改造,蕩滌掉複雜的皇家背景的出身寒微的「情身」。她雖然蕩滌掉了高貴的血統身份,卻在天上被賦予了「兼美」的仙姝品格,在人世間被賦予「第一得意媳婦」的美譽,然後於天上人間,肆無忌彈地擅笑風情,勾引寧榮二府的最具象徵意義的三個男人:族長賈珍、寧府下一代繼承人賈蓉、榮府下一代繼承人賈寶玉,從而敗壞摧毀更是嘲笑著賈氏的門風。我不禁聯想到那位肆無忌彈地勾引笑罵賈家爺們,然後自己一死了之的尤三姐。對這種情烈女子的塑造,深深地體現著曹雪芹對「情」的另一種赤裸裸的宣洩闡釋。由於和我們此篇考論的主題無關,我也不予展開。
最後,我想再舉出一個可以支持蓉妻之死被挪前的「痕跡」,給大家作為繼續深入思考的線索。第十三回,可卿死去,我們來看這段:
一直到了寧國府前,只見府門洞開,兩邊燈籠照如白晝,亂烘烘人來人往,裡面哭聲搖山振岳。寶玉下了車,忙忙奔至停靈之室,痛哭一番。然後見過尤氏。誰知尤氏正犯了胃疼舊疾,睡在床上。然後又出來見賈珍。彼時賈代儒帶領賈敕、賈效、賈敦、賈赦、賈政、賈琮、賈□、賈珩、賈珖、賈琛、賈瓊、賈璘、賈薔、賈菖、賈菱、賈芸、賈芹、賈蓁、賈萍、賈藻、賈蘅、賈芬、賈芳、賈蘭、賈菌、賈芝等都來了。賈珍哭的淚人一般,正和賈代儒等說道:說著又哭起來。眾人忙勸道:賈珍拍手道:正說著,只見秦業、秦鍾並尤氏的幾個眷屬尤氏姊妹也都來了。(第十三回)
請大家注意,這裡出現了幾個恐怕在第十三回本不該出現的人物。
第一組人物是賈蘭賈菌。連寶玉半夜去寧府都要被賈母阻攔,自己強寧著去的,更何況剛剛識字被寡母嚴教的賈蘭呢?賈蘭年齡尚小,李紈如何會允許他半夜大搖大擺地前去寧府慰問呢?——這個很明顯是賈蘭賈菌長大以後的情節。
第二組人物是尤氏姐妹。首先,因為可卿之死的背景是和賈珍有關,尤氏自己都氣得稱病不出面,她哪裡會叫來尤氏姐妹幫忙?其次,尤氏姐妹文字是和六十三回賈敬去世緊密相連的,才有了後面幾回賈珍賈蓉賈璉柳湘蓮等一大段故事。那麼,尤氏姐妹怎麼會孤零零地毫無交待地出現在第十三回的秦可卿的治喪行列中呢?再請仔細看這段是如何介紹尤氏姐妹的第一次出場的:「正說著,只見秦業、秦鍾並尤氏的幾個眷屬尤氏姊妹也都來了。」請問,這個「也都來了」,像是在介紹尤氏姐妹的第一次出場嗎?如果你還看不出這個「文筆」來的話,那就讓我們來看看,在第六十三回賈敬去世的時候,書中是如何介紹尤氏姐妹的出場的:
榮府中鳳姐兒出不來,李紈又照顧姊妹,寶玉不識事體,只得將外頭之事暫托了幾個家中二等管事人。賈□、賈珖、賈珩、賈瓔、賈菖、賈菱等各有執事。尤氏不能回家,便將他繼母接來在寧府看家。他這繼母只得將兩個未出嫁的小女帶來,一併起居才放心。(第六十三回)
這個「尤氏不能回家,便將他繼母接來在寧府看家。他這繼母只得將兩個未出嫁的小女帶來,一併起居才放心。」才是引入尤氏姐妹這對小說人物第一次出場的「文筆」口吻。
所以,上引出現賈蘭、賈菌、尤氏姐妹的第十三回可卿之死一段,就很有可能是帶上了舊稿中本來晚死的蓉妻治喪的文字。在那個舊稿裡面,由於蓉妻死得較晚了,才有了長大之後的賈蘭賈菌,也才有了已經在賈敬去逝時出場過的尤氏姐妹的「也都來了」。很可能,在舊稿中,蓉妻之死和賈敬之死是相隔很近的事情。
[注] 早在七十年代,已故學者吳世昌戴不凡先生即提出《紅樓夢》是曹雪芹在某種「舊稿」的基礎上改編而成。戴先生還提出秦可卿晚死的觀點,但是其根本出發點在於挑戰曹雪芹的「作者身份」。也正因此,戴先生的論證每每陷入主觀臆測的境地,讀之甚為惋惜。然而,前輩足音未遠,其孜孜以求的執著,更加激勵我們努力思索,去偽存真。於此,方金謹識,感懷前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