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戀人
初讀紅樓,便視紅樓戀人為寶黛二人,及至今日,卻覺得這「戀人」二字,在一「戀」而不在「人」。曹先生寫人,無至善至美,亦無至奸至惡,而紅樓中的亮點,便在那些可戀可懷之人。寶玉因「閨閣中歷歷有人」而眷滯紅塵,又因再無可感可念之事而懸崖撒手。不知泣血成書的曹先生,是否也因一個「戀」字,留下傳世的「荒唐言」。
想尋著那些絲絲扣扣的情節,一步一步地跟下去,從初見的驚歎艷羨,到一路讀下去的牽腸掛肚,再到香消玉隕時的悵然若失,這些感覺,不想記,卻偏偏記下——
第五回,初見晴雯,與襲人媚人麝月服侍寶玉,媚人其名,應是寶玉所起,四人也應是寶玉身邊有頭臉的大丫頭,但後文中,似不見媚人,是改了名字,還是曹先生略去不提?不敢妄議。本回隨後,晴雯列於金陵十二釵又副冊之首,「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致「譭謗生」,曹先生筆下,黛玉晴雯配得「風流」二字。黛玉多了一分柔弱尖酸,晴雯多了一分鋒利潑辣,卻都叫人心生憐憫。
第八回,那一句「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興,只寫了三個字,丟下筆就走了,哄的我們等了一日。快來與我寫完這些墨才罷」,寫盡一個「俏」字,而晴雯之可愛,不單單在靈動婉轉,更在後文的體貼細緻,對寶玉的盡心盡力,那句「這個人可醉了。你頭裡過那府裡去,囑咐貼在這門斗上,這會子又這麼問。我生怕別人貼壞了,我親自爬高上梯的貼上,這會子還凍的手僵冷的呢」,便是活脫脫的晴雯了。至此,是寫盡了大半個晴雯的,嗔喜嬌悄,非大家閨秀,非小家碧玉,單單一個「真」字,竟不像寶玉的丫頭,無半分忸怩,只是天真,只是單純。那絳雲軒下,細細的雪,昏黃的燈,醉了的公子,伶俐的丫頭,交握著的手,揚起的面龐,那個畫面,讓人產生窩心的溫暖。而後筆鋒略轉,寫晴雯豆腐皮包子的語聲,不懂心機,爽言直語,直接點出晴雯平日為人,是個受不得氣的,沒地位沒家世,偏偏不會低頭不懂圓滑,讓人隱隱地擔心
第二十回,是晴雯的性格進一步豐滿的一回,「誰又不瘋了,得罪他作什麼。便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任,不犯帶累別人」,「你又護著。你們那瞞神弄鬼的,我都知道。等我撈回本兒來再說話」。晴雯磊落,於女兒的柔弱中透出骨氣;晴雯也好猜忌,卻不介意把這份酸溜溜的猜忌堂堂皇皇地說出來,三分尖刻七分灑脫。在怡紅院的丫頭裡,那麼鮮明那麼與眾不同,從襲人麝月等人中脫穎而出,是真真正正的靈魂。
第二十七回,晴雯數落小紅一句「怪道呢!原來爬上高枝兒去了,把我們不放在眼裡。不知說了一句話半句話,名兒姓兒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興的這樣!這一遭半遭兒的算不得什麼,過了後兒還得聽呵!有本事從今兒出了這園子,長長遠遠的在高枝兒上才算得」,脂硯齋庚辰側批說:雖是醋語,卻與下無痕。讀此段時,曾覺得這段脂批有謬參曹先生本意的嫌疑,晴雯這句話,在我看來,竟是鄙視的成分居多,完全不同於前面猜忌吃醋的意思,晴雯心性,向來不屑於那些攀權附勢之輩,尤其那些得了一點半點顏色便自以為得了天大榮耀的人,這一性格,是始終貫穿晴雯這個人物的。此批言醋意,似有不妥。
第三十一回,這一回裡的晴雯,潑辣嬌蠻,很是好看,讓人有點恨,又有點愛。通部紅樓夢,黛玉與寶玉慪氣是家常便飯,湘雲也曾有對著寶玉使性子的時候,丫環裡,便是玉釧死了姐姐也沒有給寶玉多大的氣受,單單一個晴雯,把主子和丫頭的關係第一次推到一個對立面上,寶玉氣黃了臉,襲人又惱又愧,最精彩那一句「我多早晚鬧著要去了?饒生了氣,還拿話壓派我。只管去回,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讓人又氣又憐。活脫脫小女兒心事,表露無疑。晴雯是把怡紅院當成了家,怎樣也要留在家裡,並且是不低頭不彎腰地留在家裡。細細想了去,這一段看似熱鬧的文字裡,卻也透出了晴雯的悲哀,怡紅院不是家,晴雯偏偏把它當成家;晴雯不是主子,卻偏偏要求有等同的尊嚴;晴雯和襲人等人一樣,認定了寶玉,卻偏偏不能自已地猜忌添酸。而撕扇一節,後續地點明了晴雯何以死了也不出這門。寶玉給她的是真心的尊重和寬慰,晴雯是惦念著這份情意的。撕扇的任性,竟是雨過天晴後的那一抹令人歡愉的亮色。
第三十四回,前半回裡,寫了襲人在王夫人面前的一番坦言,王夫人心喜襲人,後半回裡寶玉送帕,支開襲人,交晴雯去送,曾聽說一種說法,即寶玉此時已經妨著襲人,我倒以為,寶玉此舉不是防,而是忌憚,曹先生以此次送帕點出兩人前情,襲人或者曾有規勸,或者是寶玉逐漸瞭解襲人在寶黛問題上的立場,畢竟襲人是身邊人,平時的言語間,難免會有厚寶薄黛的言語;而晴雯則剛好相反,可以說,晴雯與寶玉是同一路人,性情中人,私相傳遞這種事情,唯有晴雯有膽作,願意作,可知寶玉此時真正與之毫無嫌隙的是晴雯,不是襲人,而晴雯不能揣摩舊帕之意,便把晴雯與黛玉分開了,寶玉黛玉或許不能相守但可以相知,晴雯寶玉可以相守卻不能相知。
第三十七回,晴雯諷刺襲人秋紋一段,看似平常且與小紅一段相重,我覺得其實大有深意,其一,補前文小紅一事不是吃醋,其二,突畫了晴雯作為一個丫環的傲骨,其三,借哈巴狗一詞補出襲人此時已經深得王夫人信任,為後文寶玉懷疑襲人打小報告鋪墊,寶玉對襲人的感官和親近的改變是漸進的,有因可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