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探春——試論《紅樓夢》塑造人物的完整性
內容提要
《紅樓夢》是我國古典小說四大名著之首，《紅樓夢》的魅力在很大程度上來自對人物的完美塑造。曹雪琴的現實主義創作方法是中國小說創作手法的偉大突破。本文以《紅樓夢》中一個重要人物——賈探春，對曹雪琴這一創作手法進行探討。
本文通過探春在大觀園的生活過程，以及對她結詩社，理家，反抄檢的論述來論證她是一個有「志」有「才」的望族千金。即曹雪琴筆下一個完整的人物形象。
一 概述探春的出身，性格。
二 通過結詩社，反映探春具有組織才能。在森嚴的禮教之下，她努力爭取女權，但她卻利用禮教不認生母。
三 論證探春頭腦冷靜，隨機應變，為自己贏得上下好評，擔綱理家大權，興利除弊，改革危機，展示了她的高才大志，是賈府中唯一有志「補天」的人物。
四 通過「反抄檢」，表現探春的自尊自強，敏銳和卓識，也反映探春的有才難以施展的無奈。
五 總結《紅樓夢》的現實主義創作方法，點明文章的論證主題。
關鍵詞：
探春，現實主義，完整性。
《紅樓夢》是我國古典小說四大名著之首，是曹雪芹以畢生的心血留給世人的一部絕響。他創作的是一個女性的世界，一個真正的人的世界。《紅樓夢》的偉大，在於它視野的廣闊，描述的深沉，以及對人的深刻逼真的反映，《紅樓夢》突破了我國小說人物塑造中「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傳統格局。也就是說《紅樓夢》擺脫了以往小說塑造人物的格式化，而是把人物塑造的更加完整、更加真實、更加顯出活的生命。曹雪芹把哲人的智慧交給了賈寶玉；詩人的激情交給了林黛玉；賢人的素質交給了薛寶釵；能人的心機交給了王熙鳳；治國安邦之才，經天緯地之志交給了賈探春，然而他們又不無缺陷，甚至可鄙的一面。這是《紅樓夢》在人們性格塑造上的一個偉大的突破。本文將以《紅樓夢》中的一個重要人物——賈探春，以她的性格作一探討。
一
探春是賈府二老爺賈政與「跟前人」趙姨娘所生的女兒，是賈府的三小姐，是《紅樓夢》中一個重要的典型人物，在大觀園裡是個與林黛玉、薛寶釵、史湘雲並列的第一流人物，也是榮、寧二府女性中一位秀外慧中、有膽有識的傑出人物。
但是，作者卻給這位精明美麗的貴族千金安排了一個與生俱來的缺憾——庶出。這在「妻妾不分則宗室亂，嫡庶不分則宗族亂」的宗法社會裡，是卑賤低下的同義詞，向為人所輕視，這個缺憾一直伴隨著探春，不時給她投以陰影，成為探春最大的隱痛。
對探春的評價歷來眾說紛紜，成讚歎其理家才能，稱之為賈府的「改革者」；成讚歎其男人氣概，敢於維護「人格尊嚴」；也有人說她是「回狂瀾於既倒」的「未世英雄」，竭力維護封建正統專利，維護其主子的正統地位，是「衛道者」。可以說，這各執一詞的評說都是有根據的，只是評說者所採取的角度不同，論證問題的著眼點不同，可這不正好印證了探春性格的複雜性嗎？從而不也能說明曹雪芹塑造人物的完整性嗎？從中也可以折射出曹雪芹是把他比下的人物當作真實的、活的生命來寫，正是這樣，才使讀者對人物性格有了爭論。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未世運偏消。清明遞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這是曹雪芹在《紅樓夢》第五回合對探春命運的交待，簡明而又準確的點明了一個生於封建「未世」的「才」女的悲哀。我想，曹雪芹之所以可以走在時代的前列，成為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其匠心獨具之處就是把人物的命運放在了時代與社會的背景之下。通過人物的命運透析時代與社會。也通過賈府這個封建社會崩潰前夜的上層社會的縮影，來說明整個封建社會必將走向滅亡的命運。
再來看探春的判詞，我們不免會充滿遺憾與淒涼之情，試想，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社會，一個有「才」更有「志」的女子適逢「未世」是怎樣的悲哀，這悲哀是「才志」「未世」「運消」之間無法解決的矛盾而引起的，這也是曹雪芹為探春安排的不同與其他十一釵的悲劇。
二
曹雪芹在《紅樓夢》裡為探春安排了三台大戲：結社、理家和抄檢。探春的這一系列果敢行為，再加上她平時的舉止言談，使讀者看到一個栩栩如生的開朗大方，精明干煉的少女形象。
探春是大觀園裡詩社的唯一發起人，她詩才不及林、薛，也比不上史湘雲，但她雅興高，對這類文學活動特別熱心。
再聯想四十回賈母帶著劉姥姥大觀園時，曾到黛玉、寶釵、探春三人臥室內坐坐，讓我們看看作者著重介紹的探春的臥室：三通間房間一字排開，正當中一張大書案，上面堆放著各種名人的法帖、寶硯、筆筒裡插滿樹林一般的筆，牆上掛著米襄陽的「煙雨圖」，兩邊是顏魯公的對聯，道是「煙霞閒骨格，泉石野生涯」再加上大鼎、大盤，斗大的花襄，氣度非凡，全無脂粉氣」。一眼就看出探春爽朗、高雅的性格和志趣。
探春發起詩社是她初露頭角，初露頭角的她就與眾不同，她既不是只知脂粉針線的大家閨秀，也不是滿懷閒愁怨緒的貴族少女，更不是勸戒兄弟奔走仕途的千金小姐，而是一個胸懷大志，有著高尚情趣的女性，她認為古人「豎詞壇」、「立吟社」是「千古佳話」，對此她十分羨慕，躍躍欲試，興致勃勃地在大觀園發起成立詩社，從中可以看到探春具有組織才能，大觀園內的女兒們大多不是老宗祖所說「認得幾個字罷了」，他們大都有著不安分的靈魂，有學向，有才華，可是為什麼只有這位三小姐組織發起詩社呢？可見這「才」是無人可比的，也是別人不曾有的。
發起詩社自然要邀人入社，讓我們來看探春給寶玉的邀柬：「風庭月榭，惜末宴集詩人；簾杏溪桃，或可醉飛吟盞，孰謂雄才蓮社，獨許鬚眉，不教雅會東山，讓塗脂粉耶」，可見探春有著要與鬚眉男兒一爭高下的「大志」，雖然是望族千金，但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會，這一舉動還是須有相當魄力的。這讓我們想到探春是在森嚴的禮教制度下爭取女權，而這篇邀柬也就好似一篇向男性挑戰的檄文，順著這個推理，是否可以推斷探春是不願守禮教的呢？至少，她想爭得一份與男人一樣的尊嚴。
但是，我們不能忘記探春最大的隱痛——庶出，以及由此引出的探春與其生母趙姨娘的畸型關係，在《紅樓夢》中，探春處心積慮地只認王夫人為母親、，而不認趙姨娘這個生母。固然趙姨娘是個目光短淺，胸襟狹窄的卑微小人，但終是探春的生母。為什麼同胞兄弟賈環沒有遠離生母揀「高枝兒」飛呢？探春對庶出的敏感與厭惡是害怕這一隱痛影響了自己的主子身份，所以她就要以宗法等級的主奴之理來有恃無恐的駁斥自己的母親，所以禮教社會裡天經地義的理由和王夫人這樣實際的封建統治作靠山，又成了探春不認生母的保護傘。
由此可見，禮教是一柄雙刃劍，既是探春手中的武器也是刺痛探春的利器，懸起這把劍，我們可以感受到探春的青春激情，能聽到她心底的歎息，也能看到她的虛榮、勢利，這樣的探春是複雜的，展示給我們的也是一個真實的生命，所以說，曹雪芹筆下的人物是完整的。我們當然讚賞勇敢爭取女權的探春，我們也應該譴責不認生母的探春，由這我們也可以看到對《紅樓夢》中的人物，不能只用「好」或者「壞」來評價，來定義。
三
探春的頭腦冷靜，她善於根據不同的對象和不同的場合採取有利的對策和妥善的反映，細緻地觀察呈現在她面前的複雜現實，並努力使自己在這現實中生存。探春這樣做是為了博得上下的喜愛，受人尊敬，以彌補自己出身的不利，而立於不敗之地。
以四十六回為例，賈政欲娶鴛鴦為妾，使得賈母勃然大怒，遷怒於王夫人，賈母盛怒之下，連平日巧舌如簧的王熙鳳也不敢言語，眾人更是別提，可是探春卻勇敢的為王夫人辯解：「這事與太太什麼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的事，小嬸子如何知道？」話未完，賈母便認了錯，承認自己「可是老煳塗了」。探春此舉不但為王夫人解了圍，使賈母順了氣，也為自己贏得了賞識，由此可見探春的機敏。
再以六十回為例，作者借柳嫂之口說出：三姑娘和寶姑娘因要吃一個不值「二三十錢」的小菜，就打發丫頭送去「五百錢」。一方面，顯示了自己的小姐身份，另一方面博得下人「明白體下」的稱讚。
此外，探春還善於結好於人，爭取多數。如為平兒做生日；請香菱入詩社，贈玉珮給邢岫煙等等。這些日常生活中的表現，似乎是在無意間的，但我們卻從中窺視了探春含而不露的「精明」，探春上能得到賈母王夫人的疼愛，下能受到丫環婆子的尊敬，在賈府這樣複雜的環境裡，能夠做到這點實屬難得可貴。
正是因為探春平時點點滴滴的「精明」的鋪墊，才讓我們覺得探春理家是合情合理的，水到渠成的。雖然探春理家是因為鳳姐小月而得到的偶然機會，但是探春這一人造並不使人驚訝，雖然是庶出小姐，但是擔綱理家大權卻非她莫屬，管家娘子王熙鳳的話就是最好的證據：「雖是姑娘家，心理卻事事明白」，「又比我知書識字，便利害一層」在金陵十二釵裡，既有裁決魄力，能出主意，又會用人的，探春是佼佼者，林黛玉只有詩人的高潔並無實幹之才；王熙鳳只有心機和手段並無宏圖大志；薛寶釵只有使上下都賓服的操行並無勢壓三軍的威嚴，探春詩才不如黛玉，手段不及鳳姐，眾望遜於寶釵但確有拿的起放的下的大志高才，曹雪芹稱探春之「才」是「清明」之才，所謂清明之才，實際上就是管理才能，就是領導才能，而具備這樣才能的人，來管理這個鐘鳴鼎食之家是無可非議的，於是，曹雪芹安排的理家的探春就閃亮登場了。
請看探春對於自己志向的表白「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立出一番事業來，那時自有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我說的」可見，雖然胸有大志卻難以施展抱負，當然也不會有出去幹事業的可能。那麼一且有了可以施展才華的機會，探春自然不肯放過，並將竭盡全力。王熙鳳留給探春的不是一片勃勃生機的芳草地，而且一個亟待整理的爛泥灘，所以，對於關心家族命運的探春來講，就必須進行改革。
然而，探春理家卻引來了眾人的觀望，狂風暴雨，襲面而來，恰巧她的親舅舅趙國基死了，她絲毫不念私情，嚴格按照封建家族的家規辦事，給發喪銀子二十兩，挫敗故意難的僕人，制止了趙姨娘的取鬧，駁回了鳳姐的建議，從這件事中，看出探春是一個有政治頭腦的人，她很懂得，當家作主必須「依理辦理」面對麻煩，處而不驚，冷靜應對，探春的「精明」又展現在讀者面前。
探春理家的策略是「興利除弊」雖然除弊只是廢了公子們的八兩學費和小姐們的二兩脂粉錢；興利不過是分人承包了園中的破荷葉和枯草根，即或如此還是給榮國府帶來一線生機，儘管興利除弊給賈府每年增加四百兩銀子的收入，但對於賈府來說不外乎杯水車薪。
在賈府，真正關心這個大家庭的命運，並為之操心者，只有探春一人，王熙鳳雖然支撐著這個大家庭的門面，卻是這座大廈裡的最大的蛀蟲；叛逆的寶玉，對這個家庭越來越失望，最後終於撒手而去；賈母雖也知道它「外頭好看，裡頭空虛」，但她關心的是自己如何安享晚年；賈政最關心的是捍衛封建道統，對家中存在的危機麻木無知；王夫人、寶釵都是這樣。至於賈赦、賈珍、賈鏈之流，更是「一代不如一代」，他們根本感覺不到自己腳下的土地已經開始動搖。
只有探春，對家中已露頭的經濟危機和林林總總的矛盾感到不安和憂慮；只有探春，有心為這個家興利除弊，並為此作出自己的努力。在曹雪芹筆下，探春是一個有志「補天」的人物，是一位有改革者面目的藝術形象。儘管探春改革的是封建「末世」的貴族大家庭，但是我們畢竟不能苛求一個為自己所在階級服務的貴族小姐去砸毀她的家園，因為探春不是寶玉、黛玉那樣的叛逆者。而且探春進行的收效甚微的改革，除了能起到看源節流的作用外，並不能真正的挽救賈府的敗亡的命運。
曹雪芹安排探春理家這一節，有聲有色地描繪了探春的卓越才志、恢宏氣度及堅決明敏的改革措施，曹雪芹殷切地希望有人來挽救家庭的危亡，因而熱情讚賞探春的才識和魄力。同時，他又清醒的認識到，由於封建家庭和封建制度的徹底腐敗，任何人也無能為力。這一點再一次印證了「才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的判詞，暗示了探春的悲劇——雖有高才大志卻沒有可以發揮才能的機遇，所以讀者對探春的理家讚賞，而對於她的失敗又惋惜，正是曹雪芹塑造的這樣的真實鮮活的生命，才讓我們隨著人們的命運或喜或悲。
四
曹雪芹為探春安排的又一篇 「反抄檢」的文章，表現了探春的自尊自強，敏銳和卓識。
在抄檢中，探春打了狗仗人勢的王善保家的一巴掌，維護了自己的主子尊嚴，使讀者看到一個使人畏懼的探春，對於她為了維護自己尊嚴而動手懲治刁僕，讀者也是拍手稱快。
對於為什麼要抄檢，誰也沒想到，只有探春敏銳的覺察到了；對於抄檢的後果是什麼，也沒人想到，只有探春意識到了：「你們別忙，自然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是議論甄家，自己盼著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的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可是古人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呢！」由現在抄檢大觀園預料到將來抄檢榮國府；由甄家已經被抄預料到賈府將要被抄；由外頭一時殺不死預料到自相殘殺才能一敗塗地。這三層對比預料，把抄家大觀園由此及彼，由表及裡，由而今到將來的一切後果都看透了。從中，我們又一次看到了探春的「精明」睿智。
在這場衝突中，探春不只是利用她的小姐身份，更重要是憑著超群出眾的膽略見識敏銳和機警、自尊自強，擲地有聲、先聲奪人、痛快淋漓盡滅抄檢者的氣焰，探春是為封建階級服務的，因為她是歸屬一個家庭、一個階級的，她的個人地位及尊嚴及其命運都必須以她的大家族為根基，因此她十分看中家族的興衰，而探春一心想振興的家族又被她預見定會敗亡，這會十分痛楚的傷害探春，所以她才會傷心淚下。探春在抄檢時清醒的看透了百年望族必然沒落的趨勢，因此她明白雖然頂了不可一世的王熙鳳，打了不識時務的王保善家的，但反抄檢她個人的勝利，卻挽救不了她家族的失敗，這正是探春才志難施展的悲哀，雖然她有「補天」之志，但是面對日益腐朽的家庭又是那麼力不從心，但又不願眼睜睜看著她的毀滅，於是只有「清明遞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了，讀者也只能為她的痛苦無奈，掬一把同情的淚，再伴一聲深深的歎息。
五
現實主義小說的根本任務在於真實的描寫人生，《紅樓夢》的魄力在很大程度上是人物魄力，《紅樓夢》的成功在很達成度上也是人物的成功。曹雪芹在塑造人物時，擺脫了以往形而上學的陋習，正如古代進步史家總結和提倡的那樣「愛而知其過，恨而知其善」。從上文分析可見，曹雪芹塑造探春就是使用這樣的方法，探春雖有高才大志，善於為人處事，但自卑也有缺點和不足，對此，作者並無諱言，這個人物形象之所以一直能為人們所重視，也在於他的真實可信。
王蒙說過，不論寫什麼樣的偉人或什麼樣的惡人只有確實的把他們當作活人來寫，亦即是只有在他們確定像活的人的時候才是可信的，才能夠引起讀者的共鳴，或者反感，才能使讀者關心，使讀者敬慕，或者使讀者輕蔑、仇恨，不把人物作為人來寫，不把感情作為活的人的感情來寫，不把人的善、惡、高、低滲透在人物起居音容笑貌，喜怒哀樂、成敗利鈍中來表現，不敢寫具體的人性，就不可避免的產生模式化、概念化，最後必然走向反文化、反藝術的死胡同。
王蒙的話很深刻，「人物」要有生命，惟有人性，惟有真實！《紅樓夢》中主要人物的性格都不是單一的，人物性格系統結構中的各個要素不是簡單、機械的相加減、相排列、相堆砌，而是處在相互聯繫、滲透、作用、轉變之中，是辨證統一的，曹雪芹塑造人物的複雜性、完整性，正是他偉大的現實主義創作手法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