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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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活說紅樓夢

零作為

   

所謂「前佛老」的情思,所謂通向道禪的契機,這還只是個出發點,從這個出發點出發,其走向仍然是不確定的。同樣的人生短暫、青春幾何——「明媚鮮妍能幾時」的歎息,也可以得出珍惜生命,建功立業,「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的結論。同樣對「浮生若夢」的歎息,甚至也可以得出「何不轟轟烈烈地『夢』他一次——唯一的一次」的結論。連保爾·柯察金的名言不也是這樣開頭的嗎: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對於人只有一次而已……

那麼,賈寶玉的悲哀就不能僅僅從人生人性的普泛感受中找原因,還要或者更要從他的社會性中找原因。

第一,寶玉的社會地位、在家族中的地位實際是十分軟弱的。不錯,他處於各方寵愛的中心,處於要月亮也要替他去摘的狀況,但這裡,寵、勢與權三者是分離的。從勢即地位來說,坐在寶塔頂上的是賈母,然後有賈赦與賈政,賈赦為長,但失寵。賈政及其妻王夫人便顯得說話更有份量。從權來說,日常情況下賈府的管理權包攬在王熙鳳身上,王熙鳳是被賈母賈政王夫人授權並從而使賈赦邢夫人也不得不認可來管理家政的。至於賈寶玉,除了被供養被服務被嬌慣當然也被指望被教育以外他其實是什麼事也管不了,他的話是從來不做數的。在一些小事情上,如茉莉粉玫瑰露(第六十回)事件中,寶玉或可以幫丫環們打打掩護,起一點他所喜愛的女孩子們的保護傘的作用。一動真格的,如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王夫人盛怒、邢夫人插手洩憤、逐司棋、逐晴雯、逐入畫之時,賈寶玉是連一個屁也不敢放不能放,叫做「雖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際,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動一步」(第七十七回)。此前金釧和他說一句真真的「頑話」,就被逼跳井,賈寶玉也是一句微詞也不敢有的。他在金釧的祭日扯謊去水仙庵「不了情撮土為香」(第四十三回),去追情祭奠亡人以及婆婆媽媽地哄金釧的妹妹玉釧嘗一口蓮子羹之屬,也實在是無可奈何的自欺欺人,不過略微取得一點心理上的平衡而已。在這一類舉動上,寶玉甚至也許能使讀者聯想到他的另一偉大同胞阿Q先生。在賈府的矛盾重重、明爭暗鬥之中,賈寶玉享受著置身局外的逍遙,卻也咀嚼著事事受制於人、不但做不成任何事連建議權發言權也沒有的寂寞與孤獨。封建家族要他扮演的就是這樣一個消極的角色,他的人生觀又如何積極得起來呢?

第二,寶玉面對的是封建正統、封建價值觀念與現實生活的截然分離。堂堂榮寧二公的名門之後,口口聲聲的「天恩祖德」「今上」,實際上哪裡有一絲一毫的真正的「朝乾夕惕」(賈政語,第十八回)、仁義道德、修齊治平的氣味?除了賈政發幾句於事無補的空論外,還哪有什麼人去認真宣講、身體力行封建正統道德四書五經的大道理?在寶玉的言論中,最富異端色彩的當屬他對「文死諫、武死戰」的批評。文死諫、武死戰,這本來是以死相許的不容懷疑的忠烈剛正名節,偏偏被寶玉批評了個體無完膚,他說:

……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諫,他只顧邀名,猛拼一死,將來棄君於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戰,猛拼一死,他只顧圖汗馬之名,將來棄國於何地?所以這皆非正死……那武將不過仗血氣之勇,疏謀少略……那文官……念兩句書汙在心裡……濁氣一湧……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並不知大義。

寶玉批得十分大膽,因為他太歲頭上動土,竟敢把大義凜然的文武之死說得一錢不值。他批得又十分聰明,因為他是以更加維護「受命於天」的朝廷的角度來批這文武之死的。這像是用極封建來批封建。這段議論的出現有些突兀,前此並無這方面的思想蹤跡與思想或情節的鋪墊,我們甚至有理由懷疑是《紅樓夢》作者假寶玉之口發了相當老辣(比寶玉的議論更成熟也更「狡猾」)的議論。但是設想寶玉到處看到了封建正統道德觀念與腐爛下流的封建望族實際生活的分離,使他轉而根本不相信所有冠冕堂皇的一套,轉而更清醒地看到冠冕堂皇的說法下面掩蓋著的不負責任、矯情與私心,也是完全可以講得通的。試看「造釁開端實在寧」,「扒灰的扒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的寧國府,過年節時宗祠裡隆重行禮,不但「賈氏宗祠」四字是衍聖公即孔子的後人題寫的,而且對聯都是如此堂皇:

肝腦塗地═兆姓賴保育之恩

══ 功名貫天═百代仰蒸嘗之盛

勳業有光昭日月

功名無間及兒孫

══ 已後兒孫承福德

══ 至今黎庶念榮寧

如此種種,不是真正的諷刺嗎?不是只能使寶玉感受到虛偽、虛空、虛無嗎?連賈母也聲稱自己不過是「吃兩口,睡一覺……頑笑一回」「不過是個老廢物罷了」(第三十九回),何況其他?哪裡還有什麼「肝腦塗地」「勳業有光」的氣象呢?

第三是寶玉自身的理想與現實的脫離。寶玉喜「聚」,感受到的卻多離散。寶玉喜歡那些聰明美麗的女孩子,看到的卻是一個又一個的凋零失落。寶玉希望得到眾人之情,後來才明白只能各得各的情。寶玉不喜讀書應酬,卻不能不去讀書與應酬。尤其是寶玉對黛玉的愛情,受封建家長、封建勢力、封建輿論、封建觀念的重重壓迫與眾對手眾競爭者的明排暗擠,他不但得不到淋漓酣暢的表白與交流,不但不能充分享受愛的甜美幸福,甚至也得不到多少含蓄的友善的慰藉與溫暖,得不到多少詩化的愛情的純淨,浪漫的愛情的綺麗,哪怕是俗人的卿卿我我恩恩愛愛。相反,他從黛玉那兒得到的十之八九都是懷疑,埋怨,嫉妒,諷刺,嘲弄,奚落……他氣急了只能認定黛玉是「誠心」咒他死。像寶玉與黛玉這樣的死去活來的愛情,真不知應該算是人的天堂還是地獄,人的最最珍貴的幸福還是最最可怕的災難。另外,即使這些年輕的女孩子,也愈來愈使他失望。晴雯的死使他開始懷疑與不滿襲人了,但他又離不開襲人的無微不至的關懷與控制。薛寶釵與史湘雲對他的正統規勸不止一次引起他的反感和駁斥。就連探春搞的興利除弊的「改革」,寶玉也有微詞……總之,寶玉所追求所希望的,沒有一件是能被允許或有實際的可能實現的,寶玉是真正的「小廢物」,派不上任何用場。

此外,加上他的無事可做、他的寄生生活的百無聊賴、他的對於「忽喇喇大廈將傾」的預感、他的嚴父的專橫教條與祖母的一味嬌縱,他的人生觀只能是消極的,他的作為只能是零,我們甚至可以問,他對封建正統的「挑戰」是否應該算是另一種方式的逆來順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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