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黛玉的詩歌觀

三十四、黛玉的詩歌觀

三十四、黛玉的詩歌觀

誤讀紅樓

三十四、黛玉的詩歌觀

   

《紅樓夢》裡有一大不可思議處是黛玉不喜歡李商隱,劉姥姥逛大觀園那次,賈母帶了全家大小一道划船,寶玉見滿池破荷葉,便說為什麼不拔了去,寶釵解釋說,是因為這園子老有人逛,根本沒功夫收拾,黛玉卻插了一句,說,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歡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著殘荷了。寶玉立即與黛玉保持一致,說,果然好句,以後咱們就別叫人拔去了。

這一段是純然白描,只有寶釵發言的時候是「笑」道,其他人都沒說表情,但可以想像寶玉起初的放肆和後來的慇勤,而黛玉呢,當是幽幽一句,有點清高,又有點怨艾,她哪裡是要說她最厭李商隱的詩,分明是要在寶玉面前突出自己。

這樣說估計又得讓擁黛們罵,我發現他們有時候也挺憤青,據說學術界有位老先生聽說某處開了個飯店叫「瀟湘館」,立即上門砸了個稀爛。其實何必,第一,「瀟湘館」又沒有被黛玉註冊為專有,人家又不違法;第二,倘若黛玉不是幸運地早早香銷玉隕,而是要和寶玉一道挨過艱難歲月,機緣湊巧,焉知她一定不會開飯店。從五十六回黛玉和寶玉算賬看,她也不是完全沒有經濟頭腦,再說卓文君還當壚賣酒呢,這樣的女子才足夠大氣。

又扯遠了,還說黛玉,她固然一身詩意,在戀愛中卻也與平常女子並無不同,會使小性子,會吃醋,也會得意忘形,當寶玉說這荷葉可恨時,她心中便有不同意見,而寶釵的補充,更讓她覺得不以為然,因為這兩個人都認為破荷葉應該拔掉,在一定程度上達成共識。

黛玉忍不住亮出自己的觀點,由於對那兩個人一唱一和的不以為然,就把話講得格外極端些,於是她說,「我最不喜歡李義山……」

真的不喜歡李義山嗎?她真的會不喜歡「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不喜歡「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不喜歡「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倒是「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這種比較直白的,林妹妹未必喜歡,她自己寫詩特別含蓄,那麼多作品裡,惟有題帕三絕比較像情詩,也是剛開了頭就結了尾,不肯說得過分清晰。

李商隱還有一些詩估計也不合黛玉的口味,比如「小憐玉體橫陳夜,已報周師入晉陽」,據說這首詩是通過諷刺北齊後主高緯寵幸馮淑妃這一荒淫亡國史實,借古鑒近的。且不說這古諷得多麼膚淺幼稚,它還帶有意淫的嫌疑,「玉體」而且「橫陳」,我覺得李商隱雙眉緊鎖的歷史責任感後,是止不住的哈喇子。

同樣是談政治,談未申的抱負,李白寫得恣意飛揚,雖有吹牛之嫌,也讓人叫一聲「爽」,而杜甫則寫得真摯誠實,似乎要把心翻出來給你看,有的詩句,也許原本是為了給有權者看的,但寫著寫著就會忘了這個任務,變成個人性情的飛舞。李商隱與他們的不同,在於他總是記著那樣一批特定的讀者,要把自己的見識表現給他們看,有時不免流於矯情。

作為詩人的李商隱,也可以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抒情的,動人的,一部分則是深刻的,或者說是做深刻狀的,未張嘴前先歎氣,額頭上縱橫寫著歷史責任感等字樣。我不知道黛玉不喜歡的是不是這些,只能說就我看來,李商隱也並非絕對完美的詩人。林妹妹大約不喜歡他的某一點,但是在說到荷葉問題時,她為了表現對那些破荷葉多麼珍惜,特意要將語氣弄得嚴重一些,不過是在所愛的人面前使性子,就像小女孩子的一噘嘴一跺腳,而寶玉果然也覺得是件嚴重的事,立即改口不算,還順帶拍了一下馬屁,幾乎到了指鹿為馬的程度。黛玉想來會有小小的得意,寶釵呢?估計只是抿嘴低頭一笑,對這番對話中的微妙關係既洞若觀火,又不置可否。

竊以為,黛玉的這番詩論有著太強烈的感情色彩,不能代表她的真實看法,她和香菱談詩那回,才算托出了真知灼見。

香菱喜歡陸放翁的「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認為「有趣」,黛玉立即說,斷不可學這樣的詩,否則見了這樣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也學不出來的。

這個見識真高,唐詩的好在於境界,宋詩萬難趕上,只是得趣而已,兩者的差別,如同真實的自然界與微觀山水,後者總有聊勝於無的意思。像陸游這句詩,偶爾把玩一下也可,但是初入門者一旦被這樣的詩迷惑,只能是屋下架屋,難成氣候。

黛玉老師推薦的是王維,這個入口選得好,王維的詩自然雅澹,器局開闊,看似淺近無理,卻逼真而有味。香菱談學習體驗時,那段話講得非常精彩:

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聯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裡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還有「渡頭余落日,墟裡上孤煙」,這「余」字和「上」字,難為他怎麼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雲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她得出的結論是:詩的好處,有口裡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真正的好詩,如禪,是「不可說,不可說,一說便是錯」的,據說梁啟超與顧隨,上詩歌賞析課時,只能言「好,真是好」,再說不出其他的。香菱能領會到這難以言喻的好處,可見進了一大步,有了這個鋪墊後,黛玉再翻陶詩給她看,引她到更大的天地之中,但並不將陶詩作為推薦讀物,大約是覺得陶詩屬於高級班教材,香菱應該先看王維、李白、杜甫三個人的詩,打好底子,再談其他。

這裡又沒李商隱什麼事,說實話,我也認為李商隱不是學詩者的首選,讀者容易被他的情緒帶動,詩未必學成,只會學來一肚子的風花雪月和自詡風流,很多年前,我甚至在某個徵婚啟事裡看到,那個經歷坎坷的男子,要找一個和他一樣愛好李商隱的人。天啊,他怎麼會經歷不坎坷呢?

黛玉自己的詩,有兩種,一種屬於婉約派,比如著名的《葬花詞》、《秋窗風雨夕》、《柳絮詞》等等,風流纏綿,哀婉動人;另一種則屬於王維、陶潛一類,白描為主,較為自然,比如元春省親時,黛玉奉命做的那首詩:

世外仙源匾額

名園築何處,仙境別紅塵,

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

這首詩寫得很平,可見王、陶之境界只能作為一個理想,黛玉--其實是幕後的曹雪芹是寫不出來的。這也不僅是個人才華的問題,詩歌從來都是宋不如唐,至明、至清,愈不如前,當然,這也不是絕對的,但後來再也不像唐朝那樣詩人遍地,平均水準大為降低,曹公也只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不但是這一首,《紅樓夢》裡大部分詩作都水準平平,也就是黛玉的幾首較有真情實感,但也不像寶玉所自吹噓的,是可以與前人相抵的上乘之作,人家不過是為這位公子捧場,偏他就給個棒槌當了針。

紅樓無好詩,但紅樓卻有著巨大的、激情澎湃的詩意,不單是黛玉葬花,不單是寶黛之戀,當然更不單是那些風晨雨夕風花雪月,而是這一切聚集起來,向我們展示的生命的虛與實,有與無,繁華與零落,九死不悔的執著和無能為力的歎息,那樣一種百感交集,悲欣交加。在這種主色調下,作者總是與敘述中的「現在」保持著距離,他好像永遠在回望著,這種姿態使每一段都變得立體起來,花團錦簇之際,你能看見隱隱的暗影,苦寒死寂的時刻,仍有往昔的光輝照過來,生命因此而風情萬種,它給予的一切,讓人都甘願承擔。

正是因了這份死心塌地,紅樓的調子,始終是溫柔的,怨而不怒,哀而不傷,即使身處苦境,亦無一絲戾氣,對生命具有如此柔情的人,我們應該稱他為詩人。

共2頁 上一頁 1 2 下一頁
紅樓夢相關
紅樓夢人物
紅樓夢典籍
紅樓夢大全
古詩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