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畢生的奔逃(代後記)
三十五、畢生的奔逃(代後記)
——對《紅樓夢》八十回後的猜想
很久之後,我想,一個哭著喊著要人眼淚的男人多麼脆弱與矯情,他自憐地認為自己經不起苦難,熬不過痛,面對必然來臨的死亡,他早早給自己預備下緩衝——一個女子的眼淚,他以為就此可以心安理得,在抵達死亡與眼淚的路途上,在流光飛舞中,是他和她從容不迫的風花雪月。
如今,回望那少不更事的背影,倒有幾分憐惜與心疼,因為我已經知道接下來的劇情,災難如一場又一場的大雪,以一個日子為起點,開始頻繁造訪。
命運首先取消了為他準備的眼淚,在他的戀人纏綿病榻之前,已經疑惑地感到淚水越來越少,等到她倒下來,瀟湘館的竹影使她的眼睛又大又深,他還是不相信那淚水已經消耗完畢,世事就是如此,在她擁有著最豐盈的淚水時,他們彼此都懵懂無知,她把眼淚耗在最無意義的事情上,猜忌,疑惑,爭吵,尤其是當寶姐姐帶著微笑款款而來,她因不放心多少次淚落如雨。而此刻,寶姐姐就在床邊,她們在一次隱秘的談話之後成了知己,如果那次談話早一點發生該多好,她就可以節制地使用自己的淚水,那時誰也不知道,淚水也是一種不能再生的資源。
那一晚,我再次看到了林妹妹的「不放心」,與從前不同,這一回,是一種慈悲,好像躺在床上的不是她,是我,而她正俯下身子,用最溫柔的目光看著我,一縷頭髮垂在我胸前,那熟悉的馨香將陪我過虛無的苦界。
她望著我,又去看寶姐姐,是同樣的悲憫眼神。的確,取消了那淚水之後,此岸與彼岸又有什麼區別,而寶姐姐,誰又是拿眼淚葬她的人?在林妹妹溘然而逝的那一刻,我的感覺居然不是悲傷,而是深淵般的孤獨與無助,面對著滿屋子的哭聲與淚眼,我只將手向寶姐姐伸出。
對於一個人的懷念也可以成為兩個人相親相愛的基礎,追憶林妹妹的點點滴滴,使我和寶姐姐的婚姻不再空洞,許多個黃昏,蒼茫襲來之前,我們都會在茜紗窗下談起林妹妹的伶牙俐齒或是軟語溫存,巧笑嫣然或是落落寡歡,還有她的詩,她的詞:「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每當寶姐姐一字一句地念出,她的目光就會變得恍惚,好像那次夜宴上,我隔著燈火看到的她,那晚抽出的簽說,寶姐姐是牡丹,林妹妹是芙蓉。
美麗的消亡當然使人觸目驚心,但是,在我更有一份綿綿愛意,對於一個妻子,那是堅硬得硌人的內容。林妹妹死後,她倉促地嫁我,這份婚姻很大程度上緣自老太太的自私,她想要有一個人陪我,寶姐姐是最好的人選。我猜鳳姐姐一定不願意去完成求親的使命,誰都知道,林妹妹的死已使我終日怔忡,我們的家境也捉襟見肘,鳳姐姐再能幹也擋不住頹落的必然趨勢。沒想到姨媽一口應下,這讓人不能不去猜想,起到主要作用的是寶姐姐的意願。
寶姐姐愛我嗎?許多年前我挨父親的打,寶姐姐曾哭紅了眼睛。但更多的時候,她卻是冷靜從容的,除了對林妹妹的悼念,她再也沒有表現出其他情緒,我無法知道,在那些夢迴的寒夜,寶姐姐可曾獨自醒來,感到一顆心在無法企及的地方,就像我對林妹妹那樣,被無法自抑的寒冷與絕望包裹。
一場使我家元氣大傷的劫難正在發生,在嘈雜混亂中,我的女兒在他母親的腹中輾轉。李媽媽沒法對付這個性急的孩子,說某個胡同裡有個高明的接生婆。官兵就在窗外,不只是窗外,他們簡直無處不在,我的父親成了犯官,我們成了罪犯,看住我們是最重要的,就算我們死在裡面,也跟他們不相干。
好容易將官兵買通,我換了衣服出門,剛邁過二門,就碰上幾個人押著我同父異母的弟弟進來,我不知道他犯了什麼錯誤,但是接下來他卻對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他喊:二哥,你上哪裡去。
不用再說了,我被綁起、被嚴厲地拷問,中間還受了點小刑,當我重新回到怡紅院時,我的妻子已經死去,終於見了天日的女兒也沒有在世上駐留太久,我被她們拋棄了。
對於兩個女人的懷念成了無法承受的重壓,但是我得感謝這重壓,它使我對其他的苦痛相對麻木,這就是對接踵而來的牢獄生活,我顯得比其他人更為沉著的原因。
最後我們被允許回到京郊的一處宅院,比起大觀園,那個小院子就太寒磣了,不過我家的人也比過去少了大半。丫鬟們或賣或配,或收為官役,父親被發配了,鳳姐姐死了,三妹妹遠嫁了,四妹妹出家了,這些事情中任何一樁擱過去都會令我不勝悲傷,但是現在,它們大規模地逼近時,我已習以為常。
我們開始像尋常人家一樣生活,幾畝薄田租了出去,收入非常有限,老太太比我們想像得要堅強,給她小小地慶祝了七十大壽之後她才安然離去。我母親也成了一個安詳的女人,只是我的鰥夫生涯會使她有一點不安。
這種狀況在雲妹妹重新出現時得到改變。不再是那個單純明朗的女孩,悲哀的紋路貫穿她的面頰,使她顯得蒼老。她遭遇了與我同樣的命運,夫君衛若蘭被一場迅疾的疾病所打倒,當她從一個寡婦的悲哀中抬起頭,滿眼的舊時風物幾乎要將痛楚重新喚醒。來到我這裡,或者能使她得到一點安慰,如果兩個人以同樣的苦楚相對,就不會再抱怨自己為何如此不幸。
用心靈擦出火來,就可以取暖。我和雲妹妹就這樣開始了第二次婚姻,一同面對越過越冷的生活。由於不善經營,那幾畝薄田在我手中慢慢融化,但正是這種局面使我和雲妹妹成了真正的夫妻,她不再是那個才華橫溢卻心無城府的女孩,我也不是總被她嘲笑的「無事忙」,相依為命的生活使從前種種猶如一夢中,當然舉家食粥也讓我少有回憶的雅興。
我活了很久,連雲妹妹都死了,我還活著,當一床薄被成了我惟一的家當,當我蜷得很緊也不能給自己增加一點熱量,我選擇了出家。曾經以為出家是一種很有詩意的姿勢,就像大雪天,穿著一襲紅袈裟向眾人背過臉去,那時我還沒有真實地生活過,而現在依然是雪天,是夜月華如銀,我抱著惟一的家當朝不遠處的破廟奔去,那飛快的腳步如一種逃竄,是誰在背後追我,這一生,無論是追擊者還是逃竄者,誰都不曾放棄。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