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司棋——勇敢者的獨角戲

二十九、司棋——勇敢者的獨角戲

二十九、司棋——勇敢者的獨角戲

誤讀紅樓

二十九、司棋——勇敢者的獨角戲

   

始終不太喜歡司棋,當然是因為她的出場秀——弄特權不成憤而砸場子,儘管是柳家的勢利在前,可那話也說得沒錯,她們是為頭層主子服務的,不是供二層主子驅遣的。司棋原沒有要那碗蛋羹的資格,遭到拒絕後,又惱羞成怒,大撒其潑,帶了一幫小丫頭衝進廚房,上演一場「打砸搶」的鬧劇。

司棋沒有自知之明,也不懂收斂與克己,林妹妹尚且不肯為一碗燕窩粥討那起小人的嫌,邊緣人物司棋偏要為一碗蛋羹輸盡身段,其愚魯刁蠻,惹是生非,讓人想到,二十年後,怕不又是一個王善保家的?

司棋沒有晴雯的風流靈巧,沒有紫鵑的善解人意,也不似平兒善良與智慧並存,更不如鴛鴦剛烈慷慨,又跟了極度缺乏性格魅力的主子迎春,紅樓群芳裡,她是比較不醒目的一個。

落到瓊瑤阿姨筆下,絕對只讓她做群眾演員,跟在才子佳人後面掉幾滴眼淚念幾聲佛什麼的,她老人家的法則是,尋常之輩決不允許有自我。可是,歌裡唱了,野百合也有春天,卑微平庸如司棋,也有她自己的愛情。

她的情郎是表弟潘又安,風流戲文裡的男主角總是「才比子建,貌比潘安」,潘而又安,可知風流行狀,從後來查出來的他贈送司棋的同心如意雙喜貼看,亦是個知情識趣之人,起碼追女孩子很有一套。「投我以木瓜,報之於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司棋和潘又安的愛情,不如寶黛戀情含蓄蘊籍,卻比他們更直接,更富有激情。

真愛無罪,何況男未婚女未嫁,用墜兒的話叫,「管誰筋疼」?說下大天來,私定終身的罪過總趕不上強迫年輕丫鬟給自己當小老婆,不能得逞還發狠說人家決計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但在榮國府裡,前者是天大的恥辱,後者卻能堂皇道出,也不完全因為前者是奴才所為後者是主子所為,如果寶黛私定終身,雖不像司棋那樣得到嚴厲的處罰,也是驚天動地的大罪過。封建社會的道德,好像是專為老年人設計,夫為妻綱,父為子綱,為人父為人夫者,就有資格無恥,可以更為耐髒。

正因如此,當私自約會的司棋被鴛鴦發現,她預感到大禍臨頭,從樹影裡跑出來,雙膝跪地,而那位潘而又安者,先是首如搗蒜,繼而逃之夭夭,對照他的名字,便有一種諷刺。文中有幾處可以看出,曹公很反感那種纏纏綿綿的鴛鴦蝴蝶派的,他為司棋的情郎取這麼一個名字,倒像為諷刺這類風流種子特設的一筆。

司棋也惱恨潘又安不該私自逃跑「縱然鬧出來,也該死在一處,他自以為是男人,先就走了,可見是個沒情意的」。從古到今,男人都比女人有更大的自由度,司棋和潘又安面對的不同局面,也可看出男女之間的這種不平等。

此事果真鬧了出來,邢王二位夫人面和心不和,倆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和周瑞家的就有了天然的矛盾,王夫人請王善保家的協助搜檢大觀園,原有為避嫌疑堵邢夫人的嘴證明自己肅清風紀的決心有多大的意思,王善保家的卻得意忘形上竄下跳,引起站在王夫人這邊的周瑞家的乃至鳳姐的不滿,搜檢她外孫女司棋時便不肯放她一馬,司棋與潘又安的戀情就此大白天下。

事到如今,司棋表現出了一個戀愛者的勇敢,只低頭不語,「並無畏懼慚愧之意」,讓見多識廣目中無人的鳳姐也覺可異。此刻,支撐著司棋的,應該是她問心無愧的愛情,這愛情與那個怯懦脆弱的人無關,是這女子自己心中放出的光芒,面對眾人輕薄的笑聲,她像個天使一樣站在雲端,用清潔的靈魂,安寧地面對。

面對愛情,女子總比男子更堅定勇敢,也更有光彩,紅樓夢裡自不必說,黛玉之於寶玉,齡官之於賈薔,前者動輒以性命見,後者則相對含糊曖昧,寶玉是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遲疑思索之後,到了第三十回,才終於明白,一個人只能得一份眼淚,明瞭他要的這一份眼淚是黛玉的。

也難怪,男子的天地太廣,選擇餘地更大,假如心靈是一座城池,對於男人,愛情不過偏安於這城池一隅,在女人,卻是佔據了全部。

這樣的情形古亦有之,《詩經》裡的《大車》,講述了一個女子勇敢卻絕望的愛情:

「大車檻檻,毳衣如。豈不爾思,畏子不敢。

大車,毳衣如,豈不爾思,畏子不奔。

谷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皎日。

她說不是我不思念你,但我怕你不敢愛,不是我不想跟你走,我是怕你不願意與我私奔。

多少年前流傳於河南北部的這首民歌,表達的困境與劉若英那首情歌如出一轍:想要問問你敢不敢,像我這樣的愛你?像我這樣為愛癡狂,到底你會怎麼想?

即便有著這樣的擔心,她們還是勇敢地表達著自己的愛情,那種生則異室,死則同穴的夢想,明知要折斷於男人的緘默之前,卻不能不啟唇、傾吐。訴說的那個瞬間,就夠快樂的了,那也是一種明知不可為而強為之的激情。

太多的詩與歌,都像是女人自己的獨角戲,她們的夢幻、輾轉、哀婉、絕望,甚至灼烈如此:「拼將一生休,盡君一日歡」,而男子的愛情,再優美,不過是一個過客的惆悵,「也擬待,卻回征轡,又爭奈,已成行計,只恁寂寞懨懨的,系我一生心,負君千行淚」,總有太多的事情,先愛情一步,佔據了他的日程本,讓他們舍下那女子,奔赴而去。

從那些無名的女子,到杜麗娘、崔鶯鶯,一直到司棋,她們背景不同,才華相貌有高下之分,但站在愛情面前,她們是平等的,愛情如同奇異的珠寶,將最平庸的面目也照得熠熠生輝,或者說,愛情本來是女人心裡的一粒砂,她們卻用心靈的汁液培育出了一顆奪目的珍珠。

司棋被驅逐回家,八十回裡沒了她的消息,高鶚的續書加了個尾巴,說潘又安在外面發了財,又回來找她,還採用秋胡戲妻的伎倆,裝成不名一文的小癟三,試探司棋。司棋矢志不移,認為一個女人一輩子只應該跟一個男子,即使這個人再不好,還是要隨他而去。她媽賭氣不許,司棋居然一頭撞死了,潘又安也跟著殉情而去。

這段文字,和王寶釧苦守寒窯的故事主題相似,看上去讚美的是愛情,其實讚美的是貞節與忠誠。司棋為潘又安失業下崗身敗名裂,他全無抱歉之心,到這會了還認為她有可能是「水性楊花」之輩——潘又安的原話是這樣的「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楊花之輩……」他和高鶚一樣,愛的也不是司棋,而是司棋的忠誠,那麼從前花前月下兩情繾綣之際,他還未曾檢驗過司棋的品性,又是愛她什麼呢?難道僅僅是他有那種需求,而司棋正好是不收錢而要甜言蜜語的一個?

值得注意的是,與曹公的諷刺不同,高鶚對於潘又安頗有些憐惜欣賞的口氣,也許,潘又安不過是他的一個代言人,告知世界,雖然天下女人都是「水性楊花」,但仔細試探,也能沙裡淘金地淘出忠誠貞烈之妻。

曹公本是以惡謔的方式,毀掉某一類男人的面具,如果說他做的是破壞性工作,高鶚做的則是維護,他想方設法要找補回來,當那個女人從不潔變得貞烈,當那個男人由可笑變成莊嚴,高鶚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他心滿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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