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1)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1)
賈政和王夫人說的話,寶玉在隔壁碧紗櫥裡聽得清清楚楚。尤其是聽到賈政決心要給他娶林妹妹的那番話,禁不得手舞足蹈起來。可是,當他想起黛玉之死,又不免觸動了薄情負心的往事。
他記得很清楚:那天,他是真的病了。是因為老太太招他去遊園子,急忙披了一件玄狐腳外褂就跑出去了,沒穿好衣服,沒戴暖帽,受了風,著了涼,發燒發熱,一連有半個多月。
這一天,寶玉正昏昏迷迷中,只見璉二嫂子過來,附著耳朵對他說:「給你把林妹妹娶過來好不好?」當時還以為逗著他玩呢,沒想到,第二天果真給他辦起喜事來。心頭一高興,病也好了五六分,起來穿吉服,扮新郎,眼睜睜地看著雪雁扶著林妹妹,拜天地,拜高堂,誰知進了洞房,揭開蓋頭一看,娶的卻是寶姐姐。當時的寶玉,雖不免吃驚,但色迷情急的花花公子,正像一隻饞貓見了腥魚,哪管它是鯰魚鱔魚,急不可耐地和寶姐姐親熱起來。這種人,這時刻,哪還有心思去想他的林妹妹。洞房花燭之夜,名正言順,不遮不掩,不羞不恥,早像那皮膠碰上了火漆似的,黏到一塊了。一個是慣家花花公子,一個是情竇初開的大姑娘,那床上的功夫,被底下的活計,不教自會,好不暢心快意。
第二天,寶玉聽說林妹妹死了,這才悲傷起來。這悲傷,既有真情,也含著假意;真情是表兄妹之情,而且畢竟好過一場,假意是他的一箭雙鵰夢破滅了。一時雖然也恨那施掉包計的人,也恨冒名頂替的薛寶釵,但過後也就忘懷了。如今林妹妹還魂了,父母親又下定決心要把林妹妹娶過來,傷心的事兒變成大喜事。這時,他又想起紫鵑告訴過他的話,黛玉臨死的時候淒慘地呼叫著:「寶玉你好!」這句讓他總也猜不透的話謎,想起來心裡就犯嘀咕:「好……好什麼?絕不會是好好善待寶姐姐,那定是『寶玉你好狠心!』;是我狠心不和你好嗎,不是的……」想著想著,不覺又有些癡迷,抬頭見鶯兒正立在面前,便悄聲兒拉著鶯兒的手問話兒。略問問寶釵怎樣,便根究起黛玉近日的動靜如何?鶯兒也不隱瞞,便說道:「二爺你還問她怎的,林姑娘這番回來,變成了另個人似的。」
寶玉嚇了一跳,急問道:「變成了另個什麼人似的?」
鶯兒道:「她人材呢不必說了,照舊一樣,從前不肯吃藥、不肯將養,如今也肯吃藥了,也肯將養了,心氣也平和了。」
寶玉道:「這不是變好了嗎?」
鶯兒道:「她人兒是變好了,可對你卻變壞了。」
「怎麼就壞了。」
「她咐吩紫鵑和晴雯,不許在她跟前提起『寶玉』這兩個字。你看,她就恨你恨到這個地位,今天下晌,她知道你要回來了,就叫紫鵑過來稟報夫人,說她不願意再看見你,請你不要到她那邊去。」
寶玉聽了,慢慢地淌著淚道:「恨是該恨的,但只恨我不能挖出心來給她看看。」
鶯兒聽到「挖出心來」這句話,變了臉兒,甩手怒道:「二爺,你也把心眼兒放公平些個。你怎麼就不把心兒挖出來給二奶奶看看,二奶奶對你怎樣?你就全忘了摟著抱著親著二奶奶叫心肝寶貝那些情腸了嗎!」
幾句狠話,說得寶玉回過味來,想起和寶釵在洞房裡、在床上的那事兒,一時蕩漾起淫性情腸,拉住鶯兒的手道:「我怎麼能忘呢,都是太太吩咐住到這兒的,我有什麼辦法。等明兒回過太太,搬過去就是了。」說著,一手摟住鶯兒,一手去解她的紐扣兒。鶯兒輕輕推開他的手,悄聲說道:「我可不是襲人。」說著,自己解著紐扣,脫下衣來,鑽進被窩裡。雖說隔壁住著賈政,不敢縱情動作,畢竟是乾柴烈火,觸到就著。這一夜,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那賈寶玉,躺在這個女人的身上,想著另一個女人,剛與鶯兒洩了火,就又想起黛玉來,問這,問那,絮絮叨叨。
鶯兒聽了心煩,就像那狠心大夫下虎狼藥似的,她想讓賈寶玉死了思念林黛玉那條心,便直截道:「我勸二爺也看破些。林姑娘說了,她永遠不想再見到你,二爺若是到她那裡去探一探,她立刻就要搬出去。」
寶玉聽了,驚問道:「搬到哪裡去?」
鶯兒道:「聽說他家的良大爺就快進京,說她哥哥來了就要搬出去。」
寶玉這一驚,手涼足冷,心頭亂跳,好像到手的林妹妹被一陣大風吹了去似的,失落了。但又一轉念:「這小蹄子,說大話嚇唬我!老爺和夫人說了,等她哥哥來了,早日娶過來,還怕她飛上天了不成!」寶玉心中有數,一個弱女子是逃不出他賈府手心兒的。也不怕她使小性。於是他放下黛玉,想起了晴雯——晴雯是他的老情人,如今又還魂在五兒身上,若能和晴雯敘舊好,一則重溫當年的溫柔,一則又意外地得到了曾有過一夜情的美人五兒。舊情人,新美人,正像焙茗說的,不知這合二為一是什麼滋味?想到這裡,心癢意亂,便央及鶯兒道:「我如今且不到瀟湘館去,林妹妹遲早是能回過味來的。你想辦法去叫晴雯過來,約個時間地點和她說句話兒。」
鶯兒道:「二爺說得好容易,她和紫鵑兩個,近來可金貴呢。連太太也不去使喚她倆,我敢去拉扯?」
鶯兒說的是實話,寶玉卻以為她這是嫉妒推辭,心頭就生了一些不快的惱意,罵道:「小蹄子,你也來難為我,就不想想我對你的好處,你也學著她們,在我面前使小性子,大不了以後咱們誰也別理誰。」說著,把摟著鶯兒的手鬆開了,一扭身子,轉過臉去。
只這幾句狠話,這一撒手,這一轉身,鶯兒可真的怕了。
她知道,這位寶二爺說得出來,就做得出來。當初剛娶薛寶釵那時,三天新,還很親熱的,三天後就開始冷淡。原來那薛寶釵雖然也是個有著七情六慾的大姑娘,但畢竟還有些道學氣,只是晚上跟著寶玉玩洞房花燭事,卻不肯白天同寶玉上床加班加點;就是晚上夜戰,也只讓他玩玩「順水推舟」「風擺楊柳」之類的中庸之道,卻不常操演「倒插楊柳」、「老和尚撞鐘」、「隔山取火」、「張飛騙馬」那些外面學來的姿勢。賈寶玉玩得不開心時,就到書館、妓院、野雞房、半掩門子去尋歡作樂。薛寶釵為了在家裡籠絡住寶玉,就和鶯兒私下商量,不等圓房就先把鶯兒交給寶玉。這一招還真靈,寶玉嘗到了妻不如妾的滋味,也就安生了許多。
如今聽到寶玉說出「誰也別理誰」的狠話來,鶯兒著實的怕了。一怕寶玉不理她,她就不能被收房,不能由丫頭升到姨娘;二怕由她而惹惱了寶玉,寶釵也會打她罵她,甚至可能被攆出賈府。
於是立馬之間,就使出了全身撒嬌施柔的本領,摟著、親著,把寶玉的一隻手拉到自己身上亂摸著,嬌聲淫氣地說道:「鶯兒怎麼敢在二爺面前使性子,只是二爺也得摸摸女人的心,你,手兒摟著鶯兒,腿兒壓著鶯兒,胸兒貼著鶯兒,嘴兒親著鶯兒,可心兒還在想著別人,鶯兒能不擔心嗎,能不想到二爺有了晴雯,會不會像甩大鼻涕似的把鶯兒甩到南牆上。」
寶玉迷了,信了,又動情了。親暱地罵一聲:「小蹄子,搬弄什麼醋罈子,先把你收了房,等娶了林姑娘再收晴雯。」說著,拉住鶯兒要玩那「飛燕十八式」和「素娥房事經」,鶯兒道:「忍著點,小心叫老爺聽著。」
她哪知道,王夫人是個識大體的女人,和賈政說完了家常事,就吩咐俊俏懂事的伶俐丫頭綵鸞過來伺候賈政,這時,老爺也正在和綵鸞忙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