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影子戲似的(1)
像影子戲似的(1)
紫鵑把往事重述一遍,自己以為是很有說服力的了,就得出了她的結論:「那個人聽說姑娘要回家,登時就急得昏迷過去;我過去才說了『幾句玩笑話你也當真了』,立馬就醒過來。這事,姑娘也是知道的,怎能說那個人原本無情呢!」
黛玉心平氣和地聽著紫鵑講述的往事。當她說完了,黛玉也只是笑了笑,叫晴雯沏了一壺新茶,取來各色果子,三個人喝著茶,吃著果子,黛玉便針對著紫鵑的那番話,演說起來:
「我的事,你倆都知道,也用不著藏著掖著,趁今兒個沒事,我心情又好,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咱姐妹把話說開,省得彼此猜疑。說說我自己,說那個人。不過要先說下,我的話若是哪一句捎帶上你們倆,可別怪我,我沒有給你們難堪的意思。」
「說起來,全不怨別人,都因自己沒定心,沒擺正自己的身份地位。我本是個寄人籬下的孤女,硬要擺出嬌小姐的架子,竟忘了自己的身家地位,和這個比,和那個爭,這就叫不知深淺;這榮國府不是我的家,梁園雖好,並非久留之地,身在異鄉為異客,卻不懂得客情,這方面,我既不如史湘雲那樣隨和,更不如邢岫煙那樣能委曲求全。你們說那個人真誠地愛著我,這種事,在薛大姑娘沒來以前,可以說是這樣。可薛大姑娘來了以後就變了,他腳踩兩隻船。因此上我和他常爭常吵,和寶姐姐也時有冷語酸言。紫鵑知我疑心難定,這才去試他。紫鵑想用這件事證明那個人是真心對我好,我過去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才癡情地盼著能和那個人白頭偕老。可是,他真的愛我嗎?不是的,我的錯,就錯在相信了他的瞎話、假話是真心話。我癡情於他,是為了有個歸宿,可那個人想的是一箭雙鵰。在紫鵑試他以後,他和他的寶姐姐更好了,這能說他是鍾情於林妹妹嗎!」
紫鵑道:「一箭雙鵰也不是壞心,也不能說他對姑娘不癡情。而今姑娘回生了,也是緣分該當如此,就應了薛姨媽『一床三好、姐妹相稱』那句話,也不枉當年癡情一場。」
黛玉笑道:「這話,只准你說這一次,再說,我可要翻臉啦。」說完,板著臉兒說道:「不是不念舊情,而是那個人靠不住,是不可托以終身的人。他呀,和他那個珍大哥、蓉侄兒是一路貨色,甚至是比那兩個更禍害人的淫魔色鬼。」
晴雯不敢離開,不得不聽;紫鵑只覺得她的話太狠了,太過了,但不敢反駁,就繞著彎兒插話道:「這種話,可頭一次從姑娘嘴裡說出來。」
紫鵑開口了,晴雯這才趁機跟了一句:「風沒影兒,話沒把兒,從沒聽姑娘說過這樣的狠話。」
黛玉笑了笑,一本正經地說道:「從前我也說不出這種話來,可話沒根由還能瞎猜嗎?」
「姑娘連這大觀園的門兒也沒邁出半步,怎麼就抓住了那個人的把柄了呢?」
「是的,我住在大觀園這個小天地裡,怎能知道他的那些下流事。不過你們別忘了,我可是死過一回的人。我在陰曹地府的時候,也不總呆在城隍府裡,也到鬼門關上去過。這事,晴雯也知道,只是按陰曹地府的規矩,沒讓她跟我同去。」
「我到過孟婆亭,離孟婆亭不遠,有一座望鄉台,兩處相鄰,緊挨著。管孟婆亭的叫孟婆,鬼魂在她那裡喝下一碗迷魂湯,在陽世的一切事情全忘得一乾二淨。管望鄉台的叫孟姐,是個女官,孟姐不姓孟,姓什麼的都有,只因第一任望鄉台長是哭倒長城的那個孟姜女,以後凡是派來管望鄉台的女官都叫孟姐。這一任女官是姑蘇人,是我家的遠親,她受了我媽媽的委託,帶我到望鄉台看軒轅古鏡,那古鏡裡,像演影子戲似的,一出一出把陽世發生過的事一一演出來,看得真真切切。」
「孟婆亭和望鄉台是有的,這軒轅古鏡可從未聽說過。」
晴雯有些懷疑,紫鵑卻照直說出來:「是姑娘編的吧?」
黛玉笑道:「我像看影子戲似的,把這府裡發生過的事,看個明明白白,不信我就撿幾件說說看。先說你們親身經歷過的事,就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你們就信了。不過,說到誰可別紅臉兒。」
「就先說你剛才說的,那個人裝瘋裝病,你過去侍候他一夜那件事吧!」她點著紫鵑說道:
「那天,老太太問明真相後,吩咐琥珀過來服侍我,把你留下侍候那個人。」那天晚上,襲人窩了一肚子氣,對你說:『你能請神就得去安神。』說完這句話她便睡覺去了,由你一個人守著他,你是怎樣安神的?是不是那個人摟著你的脖兒,貼著你的臉兒說著那種話兒?只是當他要和你辦那種事的時候,你推說:『二爺養病要緊,等二爺病好了再說。』你沒答應他辦那種事。那種事兒是沒辦,可口紅還是被他舔去了。有沒有這回事?」
紫鵑驚服了,可死也不承認:「這都是姑娘猜想的。」
「有沒有這麼回事,是不是我猜的?你心裡比我還明白。這件事的起因,先是在瀟湘館門口,那個人對你輕薄,動手動腳,引起了你對他的懷疑,就決定要試試他。你和我一樣,當時都以為,他聽說我要走就瘋了,以為這是他真心愛我的表現。其實,咱倆都錯了,那只是他慣弄的一種手段,裝瘋賣傻嚇唬你,目的是威脅你以後順著他。」
紫鵑深思起來,不再說什麼。略停了停,黛玉便指著晴雯道:
「我再說一件你知道的事。那年正月,丫頭媳婦們耍錢。晴雯你輸了,急忙忙地回瀟湘館取錢。晴雯,你一進門看到了什麼?看見那個人正在給麝月篦頭,是不是?你見了他們那親暱的樣子,就冷笑著諷刺道:『哦!泥金貼子還沒下呢,就上頭了。』那個人笑道:『你過來,我也給你篦一篦。』你呢?醋溜溜地說了聲:『我沒這麼大的造化!』拿了錢,摔了簾子就出去了。出去了,卻不走,仍站在簾外偷聽,聽到簾內那個人說了聲:『滿屋裡人就她磨牙。』你忽的一聲掀簾進來指問他:『我怎麼磨牙了?』麝月笑著推開你道:『你去你的吧,又要拌嘴了!』你詭秘地笑道:『你倆瞞神弄鬼的,以為我不知道呢,等我撈回本錢再和你算賬!』你走後,他倆就作起什麼事來,不用我再說了吧?你回來後,麝月起來開門,把你推到那個人的屋裡,你怎樣和他算的賬?更不用我說了吧!」
黛玉述說她從軒轅古鏡裡看到的一切,入細入微,晴雯只低著頭,漲紅著臉兒,既不承認,也不敢否認,不言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