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紅樓夢》中的癡情女兒們都被什麼所誤?
《紅樓夢》中有許多美人角色被自己的個性所誤:癡丫頭傻大姐「誤」拾繡春囊;呆霸王薛文龍情「誤」思遊藝;瀟湘子林黛玉「誤」剪香囊袋等,這些「誤」都是主觀驅動,而不是客觀所迫。有一段「脂批「是這樣總結《紅樓夢》中的美人;「黛玉一生是聰明所誤,寶玉是多事所誤,阿鳳是機心所誤,寶釵是博識所誤,湘雲是自愛所誤,襲人是好勝所誤……。脂批中的總結畫像是否恰如其分?筆者通過再閱《紅樓夢》,現分析如下,不妥之處,敬請斧正。
黛玉是被聰明所誤?第二回介紹黛玉;「聰明清秀」就是出處根源,「讀至凡書中有『敏』字,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寫字遇著『敏』字又減一二筆」,可見心思之細膩;「拋父離京都」到得賈府,「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都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可見行為之謹慎;賈母問黛玉念何書,黛玉回道:「只剛念了《四書》」,她又問「姊妹們讀何書」,賈母道:讀的什麼書,不過是睜眼的瞎子罷了。這明顯是多餘之語,自然自討沒趣,碰了一鼻子灰,惹了一句搪塞之詞。這顯然與她「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相悖離相齟齬,於是當寶玉問她「妹妹可曾讀書」,她立即回道:不曾讀,只上了一年學,些許認得幾個字,其反應之敏捷,「隨機應變信如神」也,這不是「聰明」,什麼還叫聰明,但是她正是被「聰明」所誤。因為那只能是小聰明,不是生存的大智慧,她注重的是生活中的小細節而忽略了生命中的大環節。
寶玉是多事所誤?寶玉的《終身誤》終身與人生事業的終身極易混淆,如何區分辨別:一生事業用終生,切身大事用終身,故有受用終生,終身大事二詞。終身大事指關係一生的大事情,多指婚姻,在《終身誤》中就是專指兒女私情婚姻大事: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歎美中不足今放信,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前一句照應著「夢兆絳芸軒」之情節:忽見寶玉在夢中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前盟;第二句呼應著「薛寶釵羞籠紅麝串」之情節:寶玉在旁看著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是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後一句關鍵在「美中不足」四字上,呼應著「開卷第一回」: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持,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生悲,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縱然」「意難平」就是「誤」的核心真諦。終身誤,誤了寶玉的終身大事;誤了寶玉的終身幸福;但是寶玉也從這裡「誤」中「悟」了,書中有特回云:寶玉悟禪機。黛玉不禁笑道:「這個人竟悟了」。覺悟,覺是一個瞬間動作,悟是過程動作,有人參禪,有人悟道,有「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頓悟,也有「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的漸悟。寶玉神遊太虛時,「警幻見寶玉甚無趣味,因歎:癡兒竟尚未悟。悟哪是那麼輕而易舉小菜一碟之事啊,賈惜春也有悟:將那三春勘破。得到的是虛花悟;寶玉本是凡心偶熾,俗念萌生,「也想到人間去享一享榮華富貴」,然後他被攜到了「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去安身樂業」,後又「游幻境」,警幻仙姑醉以靈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許以佳人,「以情慾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歷飲饌聲樂之幻」,只「冀將來一悟」,這些人目的很明確,就是讓寶玉悟,寶玉感到「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而後頓悟,懸崖撒手。這可謂:霧中有誤,誤中解悟,悟中得焐。
阿鳳是機心所誤?這個不消多費唇舌,大費周章,《聰明累》說得再明白不過: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她是聰明反被聰明誤,終局是「哭向金陵事更哀」。
寶釵被博識所誤?書中七十六回湘雲用「棔」字,求教於寶釵,寶釵很自信地說「不用查了,這就是如今俗今叫明開夜合的」,不由得肅然起敬:「看來寶姐姐知道竟多」(寶玉也曾說她「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可是她始終恪守封建倫理道德,盡力壓抑克制自己的慾望和思想,不敢跨雷池一步,不敢逾鴻溝一道,嚴格遵守「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教條,因此才有香菱捨近求遠「慕雅女雅集苦吟詩」,才有「蘅蕪君蘭語解疑癖」,她推己及人,己所克欲,轉誠於人。她不是茶壺裡煮餃子——有口道不出,而是啞巴吃黃連——有苦不能言。不能充分展示自己的個性;不能完全展現自己的才華,那博識,那博學,不能被表現出來就會成為一潭死水,一具朽木,而只有流水才不腐,戶樞才不蠹。那知識不能有效地轉化置換就會反遭其累,反遭其禍,深受其害,為其所困,為其所誤。
湘雲被自愛所誤?自愛指愛惜自己(所指名譽),湘雲的判詞云「襁褓中,父母歎雙亡」,這不是湘雲自傷自歎,而是作者感傷感歎,在「聯詩悲寂寞」回中,湘雲說了一段寬慰黛玉的話:「你是個明白人,何必做此形象自苦。我也和你一樣,我就不似你這樣心窄,何況你又多病,還不自己保養」。她們本是同病相憐之人——「我也和你一樣」(無父無母,無兄無弟),控制了變量;但是湘雲不心窄,這是單一因子變量。這窄正好對著寬,對應著寬宏量之「寬」,其對待人生之態度,看待生活之情感,沒有高下之分,只有升沉之別。黛玉也被說動了:「見他這般勸慰,不肯負了他的豪興」,這「豪興」之「豪」似乎、又關合著「英豪闊大寬宏量」之「豪」,真正穿引銜接有據,一絲不走。釋家語有云:眼內有塵三界窄,心頭無事一床寬。黛玉是「眼內有塵」「目無下塵」,孤標傲世;湘雲是心頭無事,這事又當作「情」解,即「心上無情」——「從未將兒女之情略縈心上,爽朗坦蕩,精神高潔,以此為灼。這「自愛」之「愛」可與湘雲咬舌讀「二」為「愛」合觀參看。湘雲也正是分不清對「二哥哥」是兒女私情還是兄妹之執迷,不能悟也。因此誤了青春年華,誤了美好前程。
襲人被好勝所誤?書中第三回特別交代「這襲人亦有些癡處:服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如今服侍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這樣的忠誠不二,本分老實,很難想像其有好勝之心,但在第七十七回中襲人有篇言語值得深究細察:那晴雯是個什麼東西,就費這樣的心思,比出這些正經人來!還有一說,他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便是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到他。其憤懣之情溢於言表,其不平之氣躍然紙上。這是襲人「好勝」的一面:不甘人後。但這只是表面膚皮的好勝,而更為深層裡邃的好勝之現是:敢為人先。那是八十回後,賈府敗落,她主動請纓,甘願充當犧牲品。而向「綠珠」思齊看齊,那是一種勇敢(晴雯也有勇敢——病補雀金裘)。這種「勇」不是上陣殺敵的匹夫之勇,而是為主人排憂解難——「掙命「,其精力所及,原本真誠,而襲人更高人一籌:為賈府承擔罪過——」自典「,其精神所及,原本好勝。這種「好勝」是一種勇於承擔,敢於打頭陣,做先鋒官,不等將軍發令,柔肩擔頹廈;弱臂挽狂瀾。
以上這些癡情女兒他們都是被自己的個性所誤,有自找的,有被逼的,總之是殊途同歸。她們的被誤,從深層次來講是因為腐朽的黑暗社會致使她們沒有認識自己、也沒有覺醒更沒有大徹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