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雨村的性格特點怎樣?該如何評價他呢?
賈雨村是個怎樣的人
人生在世,總想要尋求知己,前有高山流水覓知音的佳話,後有魯迅對於瞿秋白的深情表達:「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寶玉和黛玉的戀情,也是以「知己」二字鋪底。
比如寶玉不想見賈雨村,湘雲勸他去「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時,寶玉立即翻了臉,說,林姑娘從來不說這些混賬話,她要是也這麼說,我早就和她生分了。
林黛玉恰巧在窗外聽見,心中感慨他果然是個知己。這所謂知己,就是三觀相同吧,寶釵再好,與寶玉終究隔膜,勸寶玉讀書上進且罷了,還給他起了個「雅號」叫「無事忙」,嘲笑他的各種不靠譜。
《紅樓夢》裡大多數人對寶玉的看法,只怕都與寶釵差不多。黛玉之外,只有一個人,不但對寶玉另眼相看,還總結出一套特別高大上的理論來,將他與史上傳奇人物相提並論。更牛逼的是,這判斷完全出於直覺,僅憑旁人的隻言片語,就提煉出寶玉的內核。
此人,就是寶玉懶得見的那個賈雨村。寶玉應該永遠無法知道,在他還是個幼童時,賈雨村曾經對他有過一段可謂振聾發聵的評價。
那是在第二回,賈雨村考中進士當上知府之後,「雖才幹優長,未免有些貪酷之弊;且又恃才辱上,那些官員皆側目而視。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尋了個空隙,作成一本,參他『生情狡猾,擅纂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語。」
這段話大可玩味。「才幹優長,未免有些貪酷之弊」,似乎是說,「才幹優長」,自然導致「貪酷之弊」,聽上去政治上很不正確,但現實中確實有一類官員,想幹事,能成事,同時也不想太對不起自己。比如李鴻章,晚清的中流砥柱,夙夜在公的同時,也攢下極其豐厚的家產,落得「宰相合肥天下瘦」的譏諷。
曹氏用了「未免」二字,或者也可以說明,賈雨村的貪酷,還在官場常態之內,他所以被參奏,主要是因為:「恃才辱上,那些官員皆側目而視」。
像很多少年得志的年輕人一樣,賈雨村為他的莽撞、激進和不合時宜的傲嬌付出了代價,知府的位子還沒坐熱乎,他就被削職為民。
面對眾人的幸災樂禍,賈雨村心中慚恨,臉上卻是嘻笑自若,把家事交代完畢,便擔風袖月,遊覽天下勝跡去了。
在揚州,疲憊又困窘的他暫時止住腳步,應聘到巡鹽御史林如海家中,給他女兒黛玉當家教。有天他偶爾到郊外閒遊,遇上了舊相識冷子興,資訊不發達的年代,人們通過口口相傳獲取信息,賈雨村問冷子興都中可有新聞?冷子興給他演說起榮國府。
其中提到賈寶玉。冷子興評價極低,說他抓周時居然只抓些脂粉釵環,連他爹都認定這貨將來必是酒色之徒。長到七八歲時,寶玉口出妄言,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覺得清爽;見了男子,便覺得濁臭逼人」,冷子興說,你道好笑不好笑?將來必是色鬼無疑了。
賈雨村沒有笑,先是賣了一個關子:「只怕這人來歷不小。」然後罕然厲聲說,那是他爹也不懂他。「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不能知也。」
冷子興都被他嚇住了,且聽賈雨村進一步闡述,說天地生人,有大仁與大惡兩種,大仁就是堯舜禹孔子孟子他們,大惡跟他們相反,像桀紂秦檜安祿山等等。
餘者大多平庸,卻也有一類,身兼正邪二氣,「其聰明靈秀,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僕,甘遭庸人驅遣駕馭,必為名優名娼……」他舉出了陶潛、劉伶、阮籍、秦觀、薛濤、卓文君等人物。
松樵可以再給他補充一些,比如王爾德、拜倫、波德萊爾、毛姆等等,都不是揖讓進退的正人君子,也不是作奸犯科的邪惡之輩,正因身兼正邪二氣,才能寫出複雜的人性。賈寶玉同樣有著天真與頑劣的兩面,很多正經人因此對他橫挑鼻子豎挑眼,但是,拜託,曹氏塑造這麼一個人物,不是給你們申報道德典範的。
賈雨村能有這般見識,的確如他所言,是他博覽群書之外,又將對世界的認知融會貫通的結果。
古典小說裡,罕有賈雨村這樣一個複雜的人物。他鑽營、勢利、冷酷、巧取豪奪、忘恩負義,但同時,他又情商智商雙高,目光通透,見識不凡,如果需要找一個詞來概括他,那就是「精緻的利己主義者」。
《紅樓夢》裡不乏精緻的人,比如「神仙一般人品」的甄士隱,比如賈寶玉以及大觀園裡那些天真明媚的女孩子,乃至於尤三姐,在我看來,都是精緻的,所謂精緻,不是吟風弄月,而是活出了自己的一種情懷。
《紅樓夢》裡也不乏利己之人,比如賈赦賈珍,還有自稱不信陰司報應的王熙鳳,大部分時候也是利己的。
這兩撥人遇著了,說說閒話還可以,再深入一點,只怕立即就會話不投機,只有一個賈雨村,能夠穿梭於兩者之間,游刃有餘,轉換自如。
沒錯,松樵前面是說了,賈寶玉不待見他,那是因為賈雨村都是在賈政面前跟寶玉見面,他沒法同時討好這父子倆。如果他能夠跟寶玉一對一地聊上一回,焉知寶玉不會被他忽悠得蒙圈?跟寶玉同樣淡泊功名的甄士隱,不就對賈雨村高看一眼,以五十兩白銀相贈——這可不是個小數目,劉姥姥說了,二十兩銀子就夠莊戶人家過一年的。
還有出身於書香世家,本人曾經考中探花的林黛玉之父林如海,也對賈雨村禮遇有加,幫他給賈政寫推薦信不說,還對賈雨村說:「二內兄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粱輕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書煩托。否則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不屑為矣。」
托關係走後門辦事,還談什麼「清操」?松樵只能猜想,是否賈雨村平時在他面前表現得太有「節操」了,以至於他不得不小心對待?
如果說,這還是一種主觀性太強的猜測,那麼,以黛玉之超凡脫俗,聰慧敏感,若賈雨村顯得太接地氣,在她家裡也混不下去。我們可以想像,在林家當老師的賈雨村,是另一副面孔,這副面孔,應該能和他談論賈寶玉時的銜接上。
就像他有能力懂得賈寶玉一樣,他也有能力懂得並呼應甄士隱、林如海乃至於賈政的情懷,像賈雨村這類人,就是能夠在精緻的情懷與赤裸裸的利己之間自由轉換。
當賈雨村在官場上已經游刃有餘,以拖欠官銀為由把石呆子抓進大牢之後,對著沒收的石呆子那些扇骨為「湘妃、棕竹、麋鹿、玉竹」、扇面皆是古人寫畫真跡的扇子,會不會感慨藝術之美與石呆子的癡呢?
只有跟賈雨村這類人直接交過手的人,才能瞭解他們的本質。比如吃過賈雨村的虧的賈璉,和老於世故的管家林之孝,就能無視賈雨村所謂「清操」,更不想通過他謀利,因此將他徹底看穿。
但看穿又怎樣,你拿他們沒辦法,他們佔領了每一個制高點,知曉每一種套路,千萬別跟他們談良知,他們能比你談得更深入,也別跟他們玩手腕,他們能比你更沒底線,他們見招拆招,見佛滅佛,早已活成了精。
面對賈雨村這類人的唯一方式,大概只有冷眼旁觀,如果你連這點興趣也沒有,那就只有稍稍躲得遠一點了。
但是,我們也不可過於悲觀了。賈雨村混到最後,還不是「鎖枷槓」了嗎?何也?「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