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小說《紅樓夢》:一個權貴家族的覆滅樣本
《紅樓夢》裡,榮國府落魄的重要原因之一,也在於不懂「亢龍有悔,盈可不久也」之真意。曹公是敢於冒險的作家,一開始就向讀者交了底,讓你知道最後的結局是「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是「好一似百鳥各投林,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在此前提下,他所有的敘說,都是回望,即便是看似不帶感情色彩的,對於衣食住行的敘述,都已然浸透著某種悔意。
他們家原本可以不落到那步田地的。雖然抄家是遲早落下來的一場雪,但如探春所言「這樣大戶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這話,前半部分是對的,後半部分又對又不對。榮國府裡有內鬥,但並不十分嚴重,也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秦可卿在第十三回裡就有提示,是氣數已盡:「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悲生,若應了『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了!」似乎很唯心也很悲觀,提示著歷史潮流的不可逆,個人的無所作為,像在為賈政賈珍們開脫。卻也是真相。和平年代,賈府完全靠皇帝的欣賞抬舉撐著,本就難長久;族中子弟的上進心,固然是個人素質,但也不可避免地受家庭經濟等各方面影響。生在賈府這種安樂窩,只有像賈蘭這種寡母帶大的孩子,還保持著懸樑刺股的意志力,這也是官N代富N代的宿命。
秦氏這話,是說給鳳姐聽的,用秦可卿的話說,鳳姐是「脂粉隊裡的英雄」,但此時,她居然還在問「有何法可以永葆無虞」,難怪秦可卿要冷笑一聲,說「嬸子好癡也。否極泰來,榮辱自古週而復始,豈人力能可保常的」。天命如此,折騰無益,相對於一心只想往前衝的鳳姐,秦氏更有大智慧。她在可以前進時,看到後退之路,她給鳳姐提出的兩條建議,都是籌劃將賈府從豪奢的大戶人家,朝審慎的中小型人家轉型。一是在祖塋附近多置產業,「便是有了罪,凡物可以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二是將私塾供給制度化,「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
借秦氏之口說出的這兩條對策,當是曹公飽經困窘憂患才得出的,許多年之後,他是否想重回當初的時刻,促使鳳姐去執行?但在賈府裡,唯一一個能挑大樑的鳳姐,對這真知灼見充耳不聞,著急打聽秦氏口中那「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喜事,諷刺的是,正是這「喜事」,元春省親,讓榮國府大興土木,拖垮了賈家的經濟。這是命運對賈家的第一次提示,被鳳姐輕易放過。第二次提示,出現在探春理家時候。探春去賈母的陪房賴嬤嬤家吃飯,和賴家女兒聊起了持家之道,發現「包產到戶」這種先進的生產關係,回去就把大觀園承包給了老婆子們。這是一次非常了不起的嘗試,更了不起的是,探春懂得從賴家這種中小戶人家引進先進經驗,她看出了他們家的生機所在。鳳姐做不到,平兒替她解釋:「這件事須得姑娘說出來。我們奶奶雖有此心,也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們在園裡住著,不能多弄些玩意兒去陪襯,反叫人去監管修理,圖省錢,這話斷斷不好出口。」
鳳姐的顧慮不是沒道理,媳婦難當,何況她原本是老大家的兒媳婦,跑到老二家來當家,更不能讓別人捏到把柄。若是她提出轉型,一定會引起眾議嘩然,這一方面是探春說的「一個個像烏眼雞似的」「自殺自滅」所引發的掣肘所致,另一方面,亦因鳳姐沒有改天換地的魄力。更有實權的王夫人,則是無法接受轉型。她不是不知道賈家已經入不敷出,她的對策居然是:「凡百的事情,我都省了」。襲人那每月二兩銀子,就沒有動用公家的錢,從她的賬目上出的。但這有限的節約,怎能改變賈府江河日下的局勢?王夫人喜歡「笨笨的」下人,一個反智主義者適合過田園慢生活,不適合當家。賈府裡,有眼光、有魄力、有實權、有威望的,還數賈母,如果她來推動榮國府轉型,任何人都無話可說。雖然此時她年事已高,但她出手整頓大觀園風紀,便雷厲風行,轉型不是體力活,細節可以交給像鳳姐探春她們去處理,賈母需要動用的,只是自己的聲威。
但賈母顯然無意於此,第七十五回,尤氏在賈母那兒吃飯,主子吃的飯不夠了,丫鬟給她盛了下人吃的白粳米飯。鴛鴦說:「如今都是可著頭做帽子了,要一點兒富餘也不能的」,王夫人說:「這一二年旱澇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數交的……」榮國府的窘態已經露出來,賈母也只是開了個玩笑:「這正是『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粥來』」。眾人的反應呢,是「都笑起來」。賈母不是不清楚,「如今不比在先輻輳的時光了」,要把有些舊規矩都「蠲」了;她也肯讓鳳姐拿了自己的東西去當,但這些小打小敲,對於一個當家人算不得美德。一個當家人,要做的是掌控全局,改變走向,賈母卻在聽到甄家被查抄之後都無警醒,只是「心裡不受用」而已,她的聰明才智,就像她屋裡那些古董,做擺設綽綽有餘,不算有用之才。
還要注意的是,賈璉鳳姐後來那樣窘迫,正因賈母被大操大辦的那個八旬生日,「把所有的幾千兩銀子都花完了」。你說她大辦生日也是不得已?唔,當年慈禧大辦生日時,也覺得辦得好不好,關係到帝國的榮光。總之,我們對大人物常常很寬容,他們有點幽默感,有點小慈悲,有點氣質有點審美,就能被誇到天上去,寫官場小說的王躍文曾說,人們看領導,就像看孩子,他們隨便說個什麼,大家都覺得有趣。到了某個位子上,才幹倒是不重要的事了。八十回紅樓的後幾回,破敗之氣隨處可見。當年秦可卿生病,每天吃二錢人參,完全不在話下,到了七十七回,鳳姐生病需要二兩人參配藥,榮國府已經找不到像樣的,王夫人想到要拿錢去買,已經焦躁起來。好容易從賈母那裡找了點人參,「固然是上好的……但年代太陳了。這東西比別的不同,憑是怎樣好的,只過了一百年後,便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這個雖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爛木,也無性力了。」
這說的是人參,也是賈家,還是賈家的靈魂人物賈母。百年之後,大廈將傾,那個就在不久前還口口聲聲「我們這樣的人家」的賈府,正在以驚人的速度倒下來。不能說這就是悲劇,「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沒有凋落,就沒有生長,得失都是常態,不用過於糾結。若有什麼好總結的,只是,在大廈傾倒之前,賈家上下幾百口,都在以各種方式等死,聰明的,糊塗的,看得清的,看不清的,就像等一場命定的火災,竟沒人想到,在火災來臨之前,正視這命運,帶上全家人,走出去。抄家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在此之前,賈府的「內囊」已經上來了,但人們已經在繁華夢魘裡醉生夢死,他們死於不敢面對導致的無所作為。這也是一部《紅樓夢》,對於現代人,最為實用的一點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