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中國文化以及我心目中的《紅樓夢》結尾
說起《紅樓夢》,普通的觀點都是揭示了封建社會滅亡的必然命運,但我想來想去,始終找不到這個觀點成立的理由,因為曹雪芹生活的年代尚且沒有西方學說的大批進入,他也就不會懂得後來才進口的封建主義以及封建社會這樣的詞彙。在歌頌愛情,歌頌自由這一點上,我也不怎麼認同,因為它同作品中表現出來的味道不相符。要想明白《紅樓夢》的中心思想,除了研究《紅樓夢》本身別無他法。
一、太虛幻境與佛家道家學說
曹雪芹開篇就提醒讀者夢幻等字是整部小說的主旨,我們不妨順著書中的夢字來找。開篇的太虛幻境即是一場大夢,《紅樓夢》,原名《石頭記》,我覺得這個名字比《紅樓夢》好,原因是由石頭口述的一部書,這石頭大有意義,其意在於石頭是地球上最質樸的東西,於是用石頭來象徵「無中生有,有生於無」,女媧娘娘於大荒山無稽崖下共煉了三百六十塊補天石頭,唯獨自己無才補天。我以為,這話表面上看是謙辭,實則極為自負。你想,三百六十塊石頭,都在天上,只有自己這一塊棄置青埂峰下,也就是說只有他來到世上。也就是說,只有他明白天上人間的一切一切。「無才補天」實為無緣補天。在這裡,作者極言太虛幻境的虛,我想他是說,只有太虛幻境的虛才是宇宙的真相,這與「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的意義是一樣的,這種思想當然來自佛教和道教。太虛幻境看似假卻實在是真,因為人們認假(功名利祿,愛恨情仇)為真,故此假的反倒成為真的了,人們把功名利祿愛恨情仇這一類虛無的東西當成真的,那太虛幻境的有也就成為無了,故此作者反覆強調荒唐,夢幻,表面上是說太虛幻境,其實是在影射後面的榮華富貴,愛恨情仇。
有補天之才卻無補天之緣的石頭被棄置在青埂峰下,青埂為情根的諧音,寂寞生情,情生恨。有了情又有了恨,也就生出了種種不實幻想,既然石頭已經生出了幻象,那麼太虛幻境的真也就成了假象,所以他想到世上走一遭。你既然要到世上走一遭,就要有道是上走一遭的資本,一塊石頭擁有質樸,人們並不認為這質樸珍貴,經過青埂峰的一僧一道(分別作為佛家學說與道家學說的代表,之所以在這裡提一僧一道,因為作者認為佛家與道家可以幫助人們認清人生命的本原)只好把它幻化成「通靈寶玉」,這樣一來就價值連城了,這幻化是對人們認假為真的愚昧的最大的諷刺。
小說開篇即言將真事隱去,長期以來,我總是不明白,作者所說的把真事隱去,到底隱去了什麼?按一般的解釋是說作者因取了他經歷過的事實,用假言來敷衍成篇。但這樣解釋並不能讓我滿意,因為作者到底隱去了什麼實事?誰也說不清。而且,到底有什麼不能公開的事要隱去?既然要隱去,他又何必寫這部書有何必提一句將真事隱去?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或者是正話反說,想讓讀者從他的話中感悟出隱去的事?為什麼要這樣?似乎也解釋不通。反覆想來,我似乎找到了一個最能說明問題的答案,那就是,要隱去太虛幻境是人生命的本原這個命題,因為人們不認可,他們早已把功名利祿當成了真和有。由甄士隱開篇是在是對世人認假為真的諷刺,接著的賈雨村便是世人的認假為真的具體表現,賈雨村與甄士隱的相識與交往在於強調假與真之間不可分割的辯證關係,即有真必有假,真假之間互相依存。甄士隱的災禍及隱去、賈雨村的科舉及發達,也是相輔相成陰陽相互消長的結果。同石頭一體的赤霞宮的神瑛伺者,以及那「一干風流冤家」是所有真與假的具體體現。這其中可以認為是本與標,體與用之間的關係。也就是說,石頭為體,象徵人入世以後靈魂,而那一干風流冤家則是靈魂的動態表現,也就是認假為真的具體表現。賈雨村是一方面,這一干風流冤家是另一方面。這一干風流冤家並非單指賈府的「金陵十二釵」,還包括甄府的「金陵十二釵」,賈府的明說,甄府的暗說,這也體現了一真一假,一顯一隱。而且,甄賈兩府人物院落完全一樣。賈家有什麼,甄家也必然有什麼,而且絲毫不差,甚至連人的名字也完全一樣,這其中大有含義。甄寶玉與賈寶玉本是一個人的兩個方面,假的顯出來真的必然要隱去。後面的正邪兩賦之論乃是對這所有的風流冤家的總的刻畫,即有正的一面,又有邪的一面。正則有靈,故他們都聰明靈秀,邪則乖僻,故他們都不能完美無缺。正邪兩賦——這正是所有世人的綜合。
為了讓讀者更好地理解小說的主旨,作者多次皆死者的托夢來說明。開篇,石頭要入世,二仙聽畢,齊笑道:「善哉善哉!那紅塵中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間則又樂極生悲,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場夢,萬境皆空,倒不如不去的好。」這話很明白。再者就是秦可卿死後給鳳姐托的夢,等等,還有很多很多。都跟二仙之言大同小異,由此可以看出作者想要告訴人們什麼了。
二、賈寶玉游太虛幻境與儒家學說
在前面,作者都是以佛道學說來引導人們對真和假的甄別,第五回賈寶玉游太虛幻境除了繼續貫徹法家和道家學說外,最重要的是引進了儒家學說。其表現為:賈寶玉游太虛幻境是榮寧二府的兩位祖先囑托警幻仙子以情事來警其愚頑,使之歸入正道。這正道二字也是《紅樓夢》主旨之一。何謂正道?作者言: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兩句話道出了儒家的全部意義。這幾句話在《紅樓夢》中極其重要,只可惜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其原因是在高額後續的後四十回中,沒有把儒家這條線引出來,以致作者打好的伏筆沒有引出來。為什麼這樣說?有何根據?因為在《紅樓夢》中最重要的人物並非「金陵十二釵」,而是賈寶玉。賈寶玉的思想變化其實是《紅樓夢》中最為重要的線索,也是作者最想表現的。這就是為什麼第五回要有容寧二府的先祖來托警幻仙子警示賈寶玉了,顯然這非常重要。既然重要,後面必有回應。為什麼作者突然把榮寧二府的兩位先祖放到這麼重要的位置?這裡就是作者想要表達的——儒家思想在現實中的意義。
為什麼作者要弄出榮寧二府來?我想,榮府著眼於一個「榮」字,主要表現於賈赦賈政都熱衷於政治,而寧府著眼於一個寧字,最突出的表現在與賈敬修道不理是世事。正是因為賈敬修道不理世事,才鬧得寧府雞飛狗跳,賈珍的扒灰等事跟賈敬有著直接的關係,「子不教,父之過」,相對而言,榮府要好得多。這從一個方面說明作者對賈敬式的修道持否定態度。那麼這種態度同太虛幻境中那樣渲染一僧一道是否矛盾呢?我以為不矛盾。不管是佛家,還是道家,都可以分成俗與雅兩類,俗文化中包括佛家的燒香磕頭,道家的符和算卦等。由寧府的亂可知,這些東西很有害。但人們卻不明白佛道的真意,實在是沒有辦法。佛道的雅文化則包含了心性的修煉,現在看來,這種修煉的意義可以同心理治療相通,但這種修煉同找回太虛幻境中的真正的「我」分佈開的。在現實中,要找回這個真我,決不能通過賈敬之類的做法,最好的做法是什麼?那就是儒家的意義——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現在有些道理說起來很可笑,同樣一種做法在古和今竟然有截然相反的評價。例如,這裡所說的經濟之道,放在現在叫做積極向上,而放在古代卻被認為維護封建統治。不管什麼時候,治國濟民都不能說是違法的。可為什麼非要用兩種眼光看呢,我實在不明白。
在此,我還想說一句。為什麼作者開篇即言人生虛無,為什麼在第五回又把孔孟經濟拉了進來?有了這句話,就有了足夠的理由證明,《紅樓夢》的主旨百分之百不是歌頌愛情,而是從中國文化的角度,把慾望當作假的東西,當作需要警醒的迷途。那麼既然作者持人生虛無的態度來看世界,又為什麼把孔孟經濟拉了進來?我以為,在這個問題上,作者有了一個角度的轉換,即言人生虛無時,作者站在生命之外看生命,也就是說,作者把人世間當作宇宙中一個極小極小的微粒來看的。自從這個角度來看,人何在?功名利祿又何在?情仇愛恨又何在?為什麼要說這些?因為世人對這些太看重了。
第五回中寧榮二先祖的囑托並不是隨便說說的,這其中埋著很深的含義。這含義就是我剛才說的「角度的轉換」,剛才是站在人生之外看人生,現在則轉到站在人生之中看人生了。把視角轉到人世上以後,便生出另一個問題,便生出另一個問題,為什麼要做這種轉換?站在人生之外看人生乃是從認識上來說的,佔在人生之中看人生乃是從實踐的角度來說的,二者其實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那麼,從實踐的角度來講,對於一個人來講,最重要的是什麼?答曰精神的自由,原來站在宇宙之外看人生的作用也就是讓人們明白人世的虛無,進而打開精神上最大的枷鎖——我執。怎樣才能打開這種我執?那就是悟。看清人生的虛無,只是悟的開始,因為虛無是空,人們看到了空的價值是一大進步,然而恰恰是這個空字阻礙了人們的解悟,明白了空,我把空當成了我執的對象,這其實並沒有解開我執的精神枷鎖,只是換了一種方式。這種我執的空,佛學上叫頑空,揭開頑空的鑰匙其實就是開對空的執迷。也就是說,人生即使是無意義的,既然你來到了世上,那就要好好過這一生。該怎樣好好過這一生呢?那就是離開所有癡迷,包括對空的癡迷,擔起人生應盡的義務。由此可以看出,入學,與道家和佛家其實殊途同歸。
至此,作者要表達的只要思想內容都已經初露倪端,那麼作者是怎樣展開的呢?在展開的過程中,這儒道佛的思想又是怎樣穿插其中的呢?這是下面要說的問題。
三、主人公思想的轉化。
賈寶玉的思想經過了三個階段,其一是癡迷於情。其二是始悟佛道,其三就是後四十回要刻畫的——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
凡事都有個開始,賈寶玉的所有我執只在以一個情字。一個情字迷心,七竅不開。對此,榮寧二始祖請出了警幻仙子(為什麼稱之為警幻仙子,其中透露出了作者的用意)卻沒有達到目的。以聲色警之,也沒有解開其癡迷。什麼同性戀,異性戀好不熱鬧。在這裡,放縱是他最主要的行為方式。這種放縱應該不是單純的放縱,也是他探索心靈世界的一種方式,這是他與賈璉等人的不同之處,黛玉所看重的就是這一點。通過與黛玉的恩愛情仇,賈寶玉漸漸把所有的愛恨集中在一人身上,這樣也就做到了佛教所說的苦集滅道的第二步——集,集把苦集中在一起,這往往是解脫過程中最難受的一個過程,也是慾望昇華的過程,慾望一經昇華,便離悟道的第三步——滅不遠了,「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初步開悟,被聰明的黛玉擋了回去,這一擋促使寶玉做更深的自考。賈政是一個大儒,賈政意為假中之正者。他明白寶玉這樣癡迷是不可以的,欲嚴要求之,怎奈賈母溺愛,只好任其發展。寶玉呢,依仗著家母的溺愛,也憑著他的地位不思進取,成天胡作非為,以為這都是他的自由。好在他是有慧根的,也正是因為他由他自己的探索和追求,賈政的教育方式才顯得很死板。至少他不明白寶玉心裡想的是什麼,但黛玉知道,這是他們愛情的基礎。在這裡,愛情是作為慾望的集中來看的,正因為這一點,寶黛之間的恩愛情仇才顯得那樣淒迷美麗。我再重申一遍,作者對待寶黛之間的恩愛情仇並不是對愛情的歌頌,只是作為一種宿世的未了的情債,同樣是一種癡迷,同樣也是對心靈探索的一種阻礙。從另一種方面來講,作者也是在感歎情根之難斷。用現在的話講,愛情是美麗的,但是愛情卻不是人生的全部,而且愛情,以及他所依恃全部都會失去,而且寶玉很明白這一點,這正是寶玉最為痛苦的地方。一切卻不是永久的,早晚都會失去,連同愛情在內。不久,不祥的預感變成了現實,先是賈家被抄家,然後是黛玉之死與賈母的死,這一系列的打擊擊碎了原來的他。在這種情況下,作為擁有通靈寶玉——樸素之智慧的賈寶玉,自然會在這些打擊中悟出些什麼。到底能悟出些什麼呢?我想應該是懊悔當初的冥頑不靈,虛度年華。這樣第五回中榮寧二公之靈囑托警幻仙子的用意才顯示出來。只可惜後四十回沒有按作者的這個路子走。
作為賈寶玉另一半的甄寶玉,也同樣經歷著一系列的悟的過程。《紅樓夢》中已交待,甄寶玉迷戀的是功名,而且儘管甄寶玉迷戀功名,像賈寶玉一樣,認為「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淨。」這是說甄寶玉的心地跟賈寶玉一樣純潔,只是跟賈寶玉志向不同。前面說了,甄賈寶玉只是一個人的兩個方面。賈寶玉對甄寶玉的不喜歡,實際上是人的一方面對另一方面的不喜歡,反映了自我內心的矛盾。在漫長的人生路程中,甄寶玉也必定會與道家暴雨的種種遭遇,甄寶玉必然也有一個複雜的感悟過程。在這裡曹雪芹隱去了,我也不再提。但我總是認為,後四十回必然會有甄賈寶玉之間的大碰撞,因為他們本來就是一個人,這種碰撞其實同真假孫悟空一樣,只是自我心理鬥爭的形象化。碰撞以後,完成精神上最重要的感悟過程——道的過程。還應該說一下,作者之所以把迷戀功名的寶玉定為甄寶玉,其中必然有用意的。我以為,甄寶玉迷戀的是功名,未必是利祿。否則,甄寶玉便是賈雨村了。他們之間的差別在於,賈雨村所迷戀的是功名利祿全套的,而甄寶玉只迷戀功名,換現在的一句話來講,那就是想為社會做點什麼,更想流傳千古,這是另一種迷。這種迷儘管很好聽,卻仍然是迷,如果不解開,那就是酸腐的儒生了。這裡,甄寶玉的真,也就是作者對儒家的肯定。
經過以上分析,可以認為,小說的結尾應是賈寶玉悟道之後,徹底地看清了人世。這時,他由第二回賈雨村的正邪兩幅說中的生公侯之家的情癡情種,變成了生於詩書清貧之族逸士高人,也把通靈寶玉恢復到了珍貴的樸素狀態。這樣小說又回到了開頭,而且當他看到人世間道德淪喪等現實後,想做一塊補天之石,卻沒有機緣。只好回到了太虛幻境靜等機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