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講 妙玉入正冊與排序之謎(3)
在第五十回作者又寫到,在蘆雪庵(有的古本裡「庵」這個字是「廣」,不是現在「廣州」裡的那個簡化字「廣」,繁體字範疇裡的「廣」讀音是「掩」,意思是依山傍水的亭榭,寫成「蘆雪廣」應該更接近曹雪芹原筆)這些小姐開始聯詩,聯詩最突出的角色是誰啊?有好幾個,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史湘雲和薛寶琴。因為聯詩就是要比各自的能力,看你才思是否敏捷,人家說了上句你能不能馬上接續下句,接上來以後是不是符合詩詞格律,是不是意思恰切,並且優美生動。這個時候,作者就特別地寫到了幾個人大戰史湘雲,最後是剩下了一個人跟史湘雲爭,就是薛寶琴。她的詩才技壓群芳,不讓林、薛——我現在說的這個薛指她的堂姐薛寶釵——而且直逼史湘雲,她是這麼一個可愛的聰慧女性。她又寫了《紅梅花詩》,又親自去櫳翠庵討梅花,而且製造了小說裡面最美麗的一個場景,就是在那個白雪皚皚的山坡上,突然出現了一個非常俏麗的畫中人,就是薛寶琴;她出現以後,又出來一個丫頭,她的丫頭小螺斜站在她身後,抱著一個瓶子,瓶子裡面插著紅梅。你想,當時沒有電影、電視,但是曹雪芹這個藝術思維簡直叫人驚歎,這是影視思維啊!書裡賈母就說,這個人怎麼這麼漂亮,有人就說這跟老祖宗您屋裡的一幅畫太像了——賈母在她的屋子裡掛有一幅非常名貴的明朝大畫家仇十洲的畫,叫《雙艷圖》。賈母接著怎麼說呢,賈母說畫上也沒現在咱們看見的這個人好。賈母他們都是曹雪芹筆下的人物,作家寫小說呢,他雖然有生活依據,有生活素材,但是他寫起來以後,這個人物由他的筆支配,對吧,他就支配他筆下的賈母這麼樣讚美薛寶琴,沒見賈母這麼樣讚揚林黛玉和薛寶釵,任何女性賈母都沒這麼讚揚過,而且,他底下寫的這個情節就更加讓人覺得耐人尋味。
賈母后來就問起薛姨媽,問什麼呢?細問薛寶琴的年庚八字和家內境況。你想想這是什麼意思,竟然喜歡她到這個地步。賈母就動了這個心眼了,而且書裡面明文地寫薛姨媽也是聰明人,懂得賈母的意思,好像就是想問清楚以後許配給寶玉。但是賈母又沒有明說,因此,薛姨媽就半吞半吐地告訴賈母,大意就是說薛寶琴已經許了人家了,許給了梅翰林家。賈母一聽已經許了人家——在封建社會若女子已經許了人家,在法律上和道德上就都等於已經被定位了,你要破壞的話,去把它拆散的話,既違法又有違道德——就沒繼續再說了。作者寫薛寶琴寫到這個程度,幾乎就要被賈母認定為可以跟寶玉結婚的人物了。
作者對薛寶琴的用筆毫不吝嗇,那麼揮灑到什麼程度呢?第四十九回這麼寫她,第五十回這麼寫她,第五十一回還寫她,而且這第五十一回乾脆就讓她上了回目,「薛小妹新編懷古詩」。當然薛小妹這十首懷古詩,到現在仍然是紅學研究當中的最大的難題,不少人都對這十首懷古詩做了猜測:因為她做的是燈謎詩,首先你要猜測這個詩打的是一個什麼東西;其次,因為我們都知道,《紅樓夢》裡面的詩都有深層次的含義,那麼這十首詩究竟表達了什麼樣的深層意思?如果每首詩暗示一釵的命運,那麼又為什麼不足十二?聚訟紛紜,以後有機會我們可以討論,現在我想強調的是,作者對薛寶琴這個角色,真可謂厚愛不已。
到了第五十二回,更出奇了。薛寶琴真不得了,她不僅自己會寫詩,而且這個人跟著她父親還到了很多地方,不但中國境內她幾乎是走遍了大部分,在境外她也有所遊歷。她還掌握真真國女子的漢文詩,她還把真真國女子的漢文詩背給大家聽,這首詩就完整地出現在《紅樓夢》的文本裡面,你說薛寶琴這個角色厲害不厲害?她的視野,是林、薛、史等才女們望塵莫及的。
更重要的是第五十三回,第五十三回寫什麼呢?又到年底了,新一年要開始了,這個時候就要祭祖了,祭宗祠。歷代都有一些《紅樓夢》的評論者指出,曹雪芹這一點寫得非常奇怪,按說是不符合當時的社會習俗的,因為賈府祭宗祠,外姓是不能進入祠堂的,也是沒有必要進祠堂的,而曹雪芹卻偏偏寫有一個人去旁觀賈府祭祀,記不記得?誰進去旁觀了,作者選擇了哪一個角色呢?選擇的就是薛寶琴。這個很奇怪。有朋友說,也許是因為書裡面寫了,賈母因為喜歡薛寶琴,逼王夫人認了她做乾女兒,所以她也就算是賈家的人,可以一起祭宗祠。我卻覺得這樣解釋還不足以說明問題。例如,賈雨村不是外姓,在第二回跟冷子興對話時,自稱與榮國府一支同譜,後來跑到京城,跟賈赦、賈政過從甚密,但寧、榮二府祭宗祠,他也沒有參與或旁觀的必要。我想,如果作者不是對薛寶琴這個人物有一種特殊的情感或者特殊的評價,如果在他的總體構思裡面不是對這個人物有一個非常特殊的關照的話,他不會這麼寫。因為整個《紅樓夢》的敘述語言,基本上是客觀敘述,就是第三人稱敘述,偶然有一點第一人稱語言插入當中,基本也是第三人稱的敘事,犯不上非得通過一個薛寶琴去看賈府怎麼祭祀,可是作者就要這麼寫。生活素材一到了藝術作品裡頭,藝術家本身,作家本身有他的創作自由,他之所以這樣來運用自由,他內心一定有一種驅動力,你想薛寶琴在曹雪芹心目中是多麼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