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葫蘆》: 寄存
吃晚飯的時候,我最怕門鈴和電話鈴響,那回先是門鈴響,我正搛了一個肉丸子放入口中,門鈴忽然急促地響起,差點讓我噎住。好在老伴去兒子兒媳婦家了,要是她在,會心軟,儘管十二萬分不樂意,總也會去到門邊,隔門大聲問「哪位」,而且只要那聲音聽來和善,即使陌生人,她也會先開出一條縫兒。我的心比老伴至少要硬兩倍,任憑那門鈴聲叮咚連響,且吃我的飯,反正我又沒跟誰預約,是他干擾了我,我絕無接待義務,對不對?
門鈴倒終於不響了,電話鈴卻又響了起來。我家的電話鈴聲設定為一種優雅紓緩的旋律,但不去接聽,它竟來回來去地響個不停,聽來雖然不扎耳錐心,也夠讓人膩煩的,我忽然想到,會不會是老伴在兒子家有什麼急事,就擱下筷子,過去抓起話筒,裡面立即出現了鄰居小詹的聲音,難道是他有什麼緊急的事情要求助於我?我這麼一問,他連說了一串「對對對對……」,我就問他在哪兒給我掛電話呢?他說就在我家門外,我恍然大悟,剛才按門鈴的就是他,按不開,所以再用手機呼喚我。
我們這幾幢樓,原是行業內部的宿舍樓,十年前按優惠標準分別賣給了住戶們,近年來可以上市交易,有的單元成了出租屋,有的已然賣出過戶給跟我們這個行業了無關係的人士,因此鄰居間越來越生疏。我原來就是個不善交際的人,樓裡生面孔越來越多以後,點頭打招呼的頻率大減,樂得「老頭拉胡琴──吱咕吱(自顧自)」。不過這小詹卻是見面不僅要點頭打招呼,還多少要添幾句不鹹不淡的話,那是因為,小詹的父母跟我在一個單位共事幾十年,雖說始終沒成為知心朋友,卻也從未產生過什麼過節兒,小詹是我眼看著長大的,他父母不幸在前些年相繼亡故,他繼承了父母那套挺寬敞的住房,前數年娶了個漂亮媳婦,又生出了個洋娃娃般的小公主,這兩三年覺得他是名利雙收,開著輛我也叫不出名兒的血紅小轎車,似乎比同樓的那些私車都顯得檔次高些。記得去年春節長假結束前一天,在樓下遇見他們一家三口從車裡出來,說是剛從新馬泰旅遊回來,大包小包地提拎著,讓我好羨慕,心裡也暗暗為他那亡故的雙親欣慰。
小詹跟我住一幢樓,但不在一個單元門裡,樓層也不一樣。他從未來過我家,我當然更沒去過他家。他怎麼知道我家電話的?一定是從傳達室那裡問來的。我開門迎入了他,他靈巧地閃入,繞過餐桌,走到門廳深處。我請他坐到沙發上,他也不坐,只是叫我伯伯,說他要把一樣東西寄存在我這裡,過些天再來取,我這才注意到,他手裡提著一個密碼箱。
老伴回家來後,我把小詹寄存密碼箱的事告訴給她,原以為她會把我嚴厲責備一番,沒想到她比我更開通,說:「即然他解釋了,已經買了新房子,正裝修,這邊的房子要賣掉,常會來看房子的人,所以把這麼一箱子細軟什麼的暫存咱們家,我看也就別往歪處想他啦。他最近常到電視裡當佳賓,難道他這樣的人會往咱們家藏匿毒品嗎?他肯定是老早聽他爹媽說過,遇上什麼事,最可託付的就是你,這也算兩代人的信任了。再說,咱們在這三樓裡住了快三十年了,一次溜門撬鎖沒遇上過,咱們這樣的有傳統傳達室的院子,比新近那些個有什麼物業公司、穿制服的保安的商品樓盤嚴緊多了。怎麼老同事兒子來寄存這麼點東西,你就蠍蠍蜇蜇的,哪兒還像條男子漢!」
兩個多月過去,總沒遇見過小詹那輛血紅的小轎車,也沒遇見過他們家的人,他也沒來過電話。那隻密碼箱在我家隱蔽處秋毫無犯,但電視節目裡又見到他當佳賓,侃侃而談,我當然也就絕不為寄存一事蠍蠍蜇蜇。
萬沒想到的是,前兩天老伴又去兒子家了,我吃完晚飯,剛收拾完,門鈴響了,我想了想,就去開門,門外是個女士,剛開始沒看清楚,後來發現不是別人,就是小詹的媳婦,忙把她請進來,讓坐,倒茶。她剛坐定,就開門見山地問,詹某人是否在我這裡寄存了東西?我望著她那雙紋過的眉毛和拉過雙眼皮的眼睛,覺得心裡發堵。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和反應,莞爾一笑,開詹脊匭跡何藝M行離婚前的財產分割,他很不老實,隱瞞了他工資以外的收入,他跟我結婚時,並沒有就財產問題籤下任何協議,因此婚後雙方財產共享,哼,他以為他那些稿費、版稅、勞務費什麼的可以瞞天過海藏匿起來,我現在把絕大部分付款底子都找到複印了,他必須把這些款項分一半給我!」
我反胃、噁心,就說:「您鬧離婚,鬧到我家來了!我跟你們的事有什麼關係?」
那女士臉上漾出一個得意的笑容,告訴我:「他在您家寄存了一隻密碼箱。那可是我們必須分割的財產,您要是單只交給他,而被他再次轉移藏匿,那我可要在訴訟裡把您作為第二被告的!您要一直保留到法院派人來取才能交出。」
我大聲抗議:「豈有此理!我根本就沒見過什麼密碼箱!」
她站起來告辭,笑吟吟地說:「老伯伯,您怎麼連這個也不知道:現在是有私家偵探的啊,我僱的那個,水平就是高!」
她怎麼消失的,我也弄不清,只記得老伴回來往我嘴裡塞藥片時,我驚驚咋咋地問她;「你進咱們樓……甩沒甩掉……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