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人物」說紅樓
「六朝人物」說紅樓
張中行先生在滬報發表文章,謬獎我是「六朝人物」;他說明撰文意在論人而不敢論學,可是他接著就寫道:對於我的紅學觀點,如主張程高續本是有政治來由的,卻「總覺得能夠摧毀反對意見的理由還太少些」。張先生行文之妙,在此一例中,也足供學寫作的人作為範本,可謂筆法一絕。
把話講得直白一些,就是他很不相信程偉元與高鶚等人之續書是有政治背景的。其實,何止張先生一人,不信的人還多得是。只不過能像張先生這樣委婉詞妙的不多罷了。
張先生所不信的那個「來由」,到底有與沒有?應當切磋討論,實在必要的很。今試一說拙意。至於「摧毀」力量如何?那又焉敢自封自信,還待方家斧正。這個「政治來由」並不是我捏造而生的。它是趙烈文親聆大學者掌故家宋翔鳳傳述並記之於紙筆的。宋公說:《紅樓夢》是乾隆晚期,寵臣和珅「呈上」,乾隆「閱而然之」的。原文可檢蔣瑞藻先生的《小說考證》。
什麼叫「然之」?點頭也,同意也,贊成也。乾隆會「欣賞」這部小說嗎?一大奇談也。再者,和珅何以忽然把這部書「呈上」——徵求皇帝的意見?二大奇談也。要知道,和珅是《四庫全書》總裁,掌管刪改抽毀書籍的獻策人。還有,雪芹之書從一開始就是有避忌的禁書,傳抄閱讀,都不是公開的,而高鶚公然在《程本》卷端大書「此書久為名公巨卿鑒賞」,三大奇談也!再次,所謂「萃文書屋」的木活字擺印(今曰排印了)版式,有人知道那「書屋」云云是煙幕,實乃皇家武英殿版是也——皇家刊書處,給印曹雪芹的抄本禁書?四大奇談也!這些奇談,都怎麼解釋?不知張先生該是疑我,還是疑趙烈文與宋翔鳳?難道唯獨對程、高、和珅、乾隆卻不去疑他們一疑?
乾隆時陳鏞,久居北京,著書記下他親見芹書八十回,後四十回乃刊印時他人所加!原來,到了《四庫》書後期,和珅就把注意力轉移到小說戲本上來了,同樣刪改抽毀。至今還可看江西地方大吏奏報統查弋陽腔戲本結果的詳細文件。和珅「呈上」,皇帝「然之」的,正是將芹書刪改抽毀並加偽續的假全本。有人又不肯相信「萃文書屋」是假名,認為它在蘇州;又有人說北京也有這「書屋」,兩處是本店分店的關係……,總之,這是當時印書賣書的書商,云云。可是,乾隆五十六年(1791)「程甲本」印出後,1794年就有俄國第十屆教團團長卡緬斯基來到了北京。他是漢學家,俄國國家科學院通訊院士,極重視《石頭記》,在他指導下,俄人買得了兩部抄本,帶回本國。卡緬斯基又在一部《程甲本》上題記云:「道德批判小說。宮廷印刷館出的。」(見俄學者孟勃夫、李福清兩氏論文所引)
好了!卡氏是「程本」偽全本出籠後的第三年就到北京的,那時乾隆還在位。外國的使團、教團、商團,消息靈通,又不必象清朝文士百般忌諱,清文士且慢說不易得知政治內幕,就使得知了,也不敢見於紙筆之間,因此教團成員的報告、日記、回憶等文獻,一向是治清史的必備之參考要資。卡緬斯基的這一記載,是其一例。當然,他落筆之際萬萬不會想到這將於二百年後成為紅學史上的秘聞與「佳話」!
雖然如此,雖然我個人是相信卡氏的忠實記載的,但仍然不敢強加於張中行先生。張先生是否認為卡氏之言足以「摧毀」那些懷疑派的疑點,那就更非我所敢奢望了。
《程甲本》於1791年用武英殿刊書處木活字予以擺印後,一部禁書立即傳遍了天下,二年後都傳至日本長崎。沒有一個「政治來由」,士大夫們焉敢「人人案頭有一部《紅樓夢》」乎?去年為1991年,頗有一些紅學家們為了紀念《程甲本》問世200週年,舉行盛會,歌舞此本的價值與功績。然而獨獨不見有人引用卡緬斯基的歷史見證之任何跡象,則不知何故?因「紀念」已過,乃覺不妨撰此小文略為之補遺了。質之張先生,尚希有以教我。
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