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劉心武先生
致劉心武先生
心武作家學友:
謝謝你11月22日的信札,《太原日報》發表後寄與了我。循誦惠箋,也還是欣慨交加。我們為什麼要寫文寫信?不是個人私交瑣務,是為了中華文化上的一件大事。我們的這種簡札,形似閒情漫話,實際上是涉及著許多文化文藝的根本課題。若認真討究起來,那是「著書」的事業,而絕非一兩封信所能勝任包容了。此刻在你來信的鼓舞下,姑且再簡敘幾句。
第一是你提出了對高續後40回「極端」不極端的問題。這裡面,根本原則是堅決打假,不能折衷主義,我們兩人已有了「共同語言」。我十分高興,端由於你的這一卓識與明斷。在真假大總題下,還有三種性質不同的內涵攪在一起,這就是:一、偽續的動機、目的、背景一題;二、思想本質一題;三、文筆品格一題。
一、高鶚、程偉元何許人?他們炮製出「全本」,竟能由宮內武英殿修書處(為印造《四庫全書》而大加改進擴充的皇家「出版社」)以木活字印行?這事實已由乾隆時俄國第10屆來華教團團長(漢學家)卡緬斯基的記錄昭示確鑿。偽續「全本」是政治事件,是處心積慮地破壞原著,官方授意並予出版,還不清楚嗎?為這樣的一大假冒,一大騙局,我們是痛打,還是為之辯護加喝彩?
二、程高偽續的思想本質是不折不扣地為封建統治利益服務,硬把雪芹的《石頭記》變成「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懲勸」書:讓寶玉學八股、中舉,娶妻生子,光宗耀祖續香煙,完成一切做「忠臣孝子」的基本任務後,隨二位「大仙」去成佛作祖了——也就是為了「一子得道,九族升天」。
眾女兒呢?千紅莫哭,萬艷休悲,黛玉「徹悟」了,「斷」了「癡情」,臨斷氣還罵寶玉負義缺德!鴛鴦成了賈門的貞烈忠孝「殉主」榜樣。罵襲人是個願「嫁二夫」的壞女人,沒有品節(實際在雪芹原書她是為了保護寶玉、被迫去做奴做「賤」,自我犧牲的不幸者)……
高鶚向200年來讀者灌輸的究竟是什麼思想?目下有些專家教授還不太明白,而且說高鶚才是真正「偉大」的。
你看,咱們文化界的事奇乎不奇乎?
三、文筆的高下美醜,這問題在我看來更麻煩,因為這不是靠考證、說理、辨析……等手段可以「擺」清的。我們中華文事,歷來最重的就是這個「手筆」高下的大分際。這得靠深厚的文化教養、文學修養而培育成自己的審辨能力——其實也還有個天資敏鈍的因素在起著重要作用。我的「紅友」中,不止一位明白表示:他從學術上肯定主張表示,後40回是假無疑,不能讚頌,但他們承認,對後40回的文筆之不行,是「不敏感」的!
我聽了,暗歎「這可罷了!」有辦法讓他「敏感」起來嗎?我可真難住了。事實上,更多的人是向我說:一打開第81回,立時就覺得「那味兒全不對了!」更甚者是說:「我簡直受不了。讀這種文字是折磨人!」
所以,在這第三方面(或層次),這個「仁智」之分,要想「民主表決」,那得「多數票」的是誰,曹耶高耶?正是個「不可知」(或許該說「可知」吧)之數了。
你提出也許後40回內,可能偶存原著的一鱗半爪,片言隻字,可資研尋。這倒是值得討論的一個好課題。但拙意終以為,縱使有之,也不會是「原封不動」地「納入」,而是要經過一番「反炮製」。比如,「抄家」一節,偽續也「包容」 了,可是這「抄」已與原書之「抄」大大相反,不但備受「關照」維持,而且根本未傷毫毛,賜還了一切,還又「沐」了更大的「皇恩」!
所以我說,若欲尋其「偶存」,也必須從反面著眼著手,不然也會上他的大當。
你為少年經營一部「濃縮」「快餐」本,太好了。年紀小,文化淺,人生閱歷太少,看雪芹的書是很難「得味」的,但一步一步適當地引導、指路,還是一種功德。你把「曹雪芹、高鶚著」這個大怪署名式堅決打得它不再現形,不禁稱快,浮一大白!多年來,就那麼「題」呢,活像「乾隆老佛爺」找雪芹、高鶚, 組了一個「寫作班子」,他兩位大作家「親密合作」,產生了「偉大」的文學「奇跡」。
感謝你的「正名」的措施,這也是一種正義的行動。
我現時也正寫一部小書,暫名為《紅樓夢的真故事》,專門講述80回後原著的重要人物情節。這也是一種探佚學的形式,不是「仿作」「續書」的小說,但寫著寫著,不由己地夾入了一點滴「文學性」,也很有趣。
拙文《探佚與打假》中有一處提到最早我是與胡適爭版本才引起決意治紅學的,他雖得了《甲戌本》,但還是心喜《程乙本》,就爭起來了。文內那處缺了一個「與」字,以致文義不明瞭。
再談,祝你筆健文榮!
周汝昌 甲戌大雪節日